洛殊忍不住轻笑,自知理亏躬身行礼:“是师弟考虑不周,望师兄见谅。”
自从洛殊的身份爆出,名声大振,上界就多出了许多仰慕者,只是他待人冷淡不易接近,平日也不与人多交流,而他与暮闲庭为同门师兄,暮的脾气又是出了名的好,许多人就把主意打到了暮闲庭身上,久而久之连暮闲庭也掌握了一套拒绝的心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种了同命蛊?”暮闲庭坐回椅上,气息慢慢平复,神情也认真起来。
“是。”洛殊毫不犹豫地承认。
“…就算你真喜欢她也不该如此轻忽,你身份特殊,有多少门派想与你结亲都被我拒了,现在突然冒出个姑娘,你就说要和她结为道侣与她同生共死,你究竟把这些大事看做什么?”
知道暮闲庭是为自己担心,洛殊也放软了态度,“师兄,我与她是旧相识,她不是什么突然冒出的人,这件事我已想了很久,绝非一时任性。”
暮闲庭自知洛殊心意坚决,不会轻易改变,狠狠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问道:“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这种事总要提前告诉我吧。”
“成亲?”相比起道侣这个词,成亲对洛殊而言更有实感,暮闲庭就看着自己的师弟突然愣住,脸上浮出一抹红,吞吞吐吐道:“我…没有想过成亲,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暮闲庭:………………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暮闲庭有些无力,只觉有人在肆无忌惮地拨弄他脑袋上绷紧的那根弦。
“嗯。”洛殊很少会想到名分这个问题,很久之前舒颜倒是有说过成亲的话题,道侣只是个名头,若是有了这层关系更便于他们在上界行走,他自然不会拒绝,他现在只担心舒颜会不会介意这件事。
对上这个师弟,暮闲庭很是无奈,他无力挥挥手,把人赶出去,再说两句恐怕他就忍不住拔剑了。
暮闲庭坐在殿上,轻摁眉心,只觉这世上之事无论桩桩件件都那么操心,只是洛殊站在下方,久久没有动弹,他抬头面带疑惑,洛殊目光平常,声音清朗。
“师兄可听说过魔界?”
第七十七章
空气有一瞬间的滞涩,暮闲庭身形微动,在长椅上坐直,他目光平静放在洛殊身上。
“魔界与上界相对,浊气浓郁,是魔修与妖魔的聚集之地,师弟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洛殊从袖里取出一块石头,上面朱砂绘制的图案已有些褪色。“这是我昨夜散宴后捡到的,因感应到上面隐约残留的魔气,特来告予师兄。”他微微拧眉,说起最近的见闻,“上界已平静许久,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听闻最近魔界似有动荡,而各派魁首现又聚于派中,若有魔修伺机潜入,恐生祸患。为保安全,师兄该多派人手加强防范。”琼林宴时,众人皆聚于悬脉峰,弟子亦是一同欢庆,防备松弛,洛殊早给雪团下了命令,趁这个机会偷偷拿出了此物。
暮闲庭有些惊讶,他从洛殊手中取过石块,语气中带着几分懊恼:“怎会落在外面?不必查了,这石头是我的,若是被其他人捡到恐怕会又生风波,多谢师弟将它找回。”
绘着魔界契约的石块被收进袋中,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没想到暮闲庭竟会坦率承认,发现洛殊眼里的震惊与疑惑,他微微抬手示意洛殊坐下,说话一如清泉悦耳,眉目温润,不像在交代事情,倒像普通的闲话家常。
“师弟若有疑惑尽管开口。”
“你……为何?”
“我与魔界之人确有来往,也的确和他们做了交易,不过这交易无损上界利益,也无关于人魔之争,只是我的个人私事罢了。”
洛殊不解:“师兄乃凌云派掌门,又有何事需要倚仗魔界?”
暮闲庭淡淡一笑,语气和缓得像三月春风:“是芽芽。”
“何必惊讶,我与她素有渊源,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她,奈何世间广阔,要想找到一个人竟也那么难,魔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在上界久久未得音讯,便托他们替我寻找。”
洛殊早有感觉二人关系匪浅,却没料到暮闲庭愿为她与魔界扯上关系,身为一派之长,这种事若被传扬出去,必定会落得身败名裂,自己这位师兄向来处事平和,现在竟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们之间究竟”
暮闲庭把手指抵在唇边,摇了摇头:“你有你的秘密,我自然也有我的,莫非师弟也如其他人一般,认为上界必定为善,魔界就必定为恶?认为与魔界有牵连之人都该喊打喊杀以儆效尤?。”
洛殊沉默,人事复杂岂是善恶二字能够概括,譬如忘尘、中光,恐怕那些人命还不及一招剑术重要,又如当年对这二人做出审判的掌门,禁足十年便功过相抵,何其不公。
不等洛殊回答,暮闲庭的目光落到内殿,芽芽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朝暮闲庭走来,闲庭把她抱在膝头,指了指洛殊,温声道:“芽芽,这是洛殊哥哥,他剑术高强,是凌云山最厉害的人,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尽管叫他。”
芽芽伸手触到洛殊,然后又怯生生缩了回去,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抬头看着暮闲庭,黑沉沉的眼瞳映出温雅的脸庞,却没有一点神采:“可是我觉得闲庭才是最厉害的。”
洛殊心中皱眉,这女孩竟能直呼其名!
暮闲庭抚了抚芽芽的头发,看到她披在肩头凌乱的发丝,“子仓没给你梳头吗?”芽芽摇头,有些好笑地说道:“昨天我藏了一杯酒把它送给子仓,它现在还在地上躺着呢,不过我给它盖了被子,它应该不会生病吧。”
看着两人其乐融融,洛殊从怀里摸了摸,只翻出一包蜜饯和一只琥珀挂坠,他把东西放到芽芽怀里,摸了摸孩子的头。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来得匆忙,下次再补见面礼。”
知道暮闲庭也让自己收下,芽芽点头:“谢谢洛殊哥哥~”
洛殊越过纱窗,看到小姑娘坐在暮闲庭的膝头,一手高高举着蜜饯,暮闲庭笑着低下头,眉目间洒满了阳光。洛殊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和师父,希望事实真如师兄所言吧。
回到初廷殿时,舒颜不在屋内,也不在书房,她盘膝坐在冰凉的地上,膝上是一把老旧的长剑,剑鞘上的玉石依然温润,只是周身却依然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裂纹横亘剑身,几乎将它拦腰劈断,舒颜的指间一点点从剑身抚过,她想起了那个雨夜,那是洛殊受了伤,身上带的也是玉决。
她望向白色的墙壁,上面有挂着一把古朴长剑,远远看着便展现出一种威严气势,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还划破了自己的手,落在其他人手中时也是一副不服气的大爷模样,也只有遇上洛殊,才略微乖觉一些,上界不比凡间,兵刃重要毋庸置疑,而那天洛殊只带了玉决,却没有带绝涛,这是为何?
舒颜知道,洛殊向来看重玉决,迦叶城一战后,玉决受损严重,就是请再高明的工匠也无力将其修复如初,自此以后,玉决与其说是一把武器,不如说是一件藏品,那天既然用了玉决,一定有什么原因。
看见慢慢靠近的白色人影,舒颜把长剑放在一旁,她眼里染上一丝担忧,上前拉着洛殊的半边袖子。
“我记得前几天你受了伤,伤还好吗?”
洛殊下意识看了眼腰腹,季无修留下的伤药效力非凡,再加上这段时间的静养,那伤早就无碍。他心情爽朗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却被舒颜一路拉到床帐,放下床帘,把两人封闭在小小一方天地。
“…师父?”洛殊有些脸红,却见舒颜慢慢朝他靠近,声音很轻但又重重扣响了他的耳膜。
“洛殊,那个晚上你带着玉决…去做了什么?”
飘远的思绪被这句话拉回,他乖巧坐在床上,直直看着舒颜的眼睛,语气平和字字清晰:“……我杀了忘尘与中光。”
“为什么?”舒颜眉间一跳,没想到这两人竟真是洛殊的手笔,她压下心里的讶异,掀开帘子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清新的空气灌入,洛殊忽略掉微红的耳廓,声音清冽。
“师父放心,周围没有别人。”
“洛殊,我相信你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你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为什么?”
洛殊垂眸,眼里的光芒也一点点变暗,“槐溪山发生的地动并不是天灾……”
忘尘与中光在上界颇有名望,他们两人虽然差了一辈,对于力量都有一种执着追求,每每打斗之时都追求酣畅淋漓,一次比试中,两人互相欣赏结为忘年之交。
一百五十年前,这两人第一次踏入灵剑峰,想与前任掌门澜钦讨教剑法,澜钦作为一派之长,没有随意与人切磋的道理,因此每次上门都交由暮闲庭安排。那天,洛殊遇见暮闲庭带着两陌生男子前往校场,听到两人的名字时洛殊如坠深渊,他的身体与灵魂彻底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将这两人死死刻进心里,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身体却保持着名门弟子惯有的仪态,甚至比往日更为恭敬有礼。
见到季无修之子,两人颇为兴奋,竟提出与洛殊进行小小切磋,只比剑招不用灵力。暮闲庭几番推脱不过,只得与洛殊一起上场。
“随便打打就是,莫与他多作纠缠。”暮闲庭无奈拔出长剑,悄悄叮嘱。
洛殊修为尚浅,而暮闲庭又心有顾忌恪守礼仪,反观忘尘、中光二人,豪放不羁不拘礼数。忘尘虽得一风雅道号,奈何本人体型健硕,作风粗犷,中光灵根为火,更为暴躁,往常与暮闲庭比试总觉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如今多了一个洛殊,剑露锋芒势如破竹,又没有长幼尊卑的顾忌,竟也燃起了几分斗志。
那一战打得极惨,暮闲庭在床上躺了一月,洛殊则是三月,记得他在床上修养时,暮闲庭还拿了许多伤药补品,说是两位真人一时失控,过意不去给两位赔礼。
“唉,这两个麻烦当散修时就潇洒自在恣意妄为,后来进了罗山派也没学会收敛半分。”
后来那些补品怎么了?洛殊记得暮闲庭把那些东西全都扔了,此战后也一改往日温和作风,连之后几次拜访也都拒了。
那时的忘尘与中光就像一团火焰,不可一世,如烈日朝阳,其实在他们眼中,不说普通百姓,就连自己、或是暮闲庭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吧。
但是那个雨夜,在面临死亡威胁时,原来他们也会像凡人一样惊惧害怕,痛哭流涕,他们倒在地上,鲜血从口鼻里溢出来,呀呀发不出声音,眼睛因愤怒爆开,一片赤红。他就静静站在远处,看他们像挑去筋骨的臭虫一样挣扎蠕动,然后狠狠跌落。
洛殊烧去他们的内丹,又将神魂缚在人偶中,他有犹豫是不是该让舒颜亲自为自己报仇,为槐溪镇的村民报仇,后来他又想,这种人怎么配脏了师父的手呢?可怜那两人一生恃才傲物自命不凡,但他们永远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只弱不禁风,甚至不屑于多看一眼的灵兽手里。肉体、神魂、内丹都没有了,等过几年、几十年……人们连对他们的记忆都会消失吧。
提及此事,洛殊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若是将他们带入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境,再将其绞杀,那连现在为他们奔走的人也不会有了。
“……原来大家都死了。”舒颜擦了擦眼角,泪水却不断涌出,她深吸几口气把泪水逼回去,红着双眼问道:“现在罗山派都在搜查凶手,应十七也穷追不舍,要是被查出来你怎么办?”
洛殊摇头:“他虽有所察觉,但却怀疑到了暮闲庭身上,相关的东西我都处理过了,他不会有发现的,不过退一步说他发现了又能如何?”
第七十八章
舒颜哑然,许久不见,洛殊倒是比以往自信很多。
知晓往事后,两人回到槐溪镇,虽已过了两百年但这里却没有太大变化,那次地动后槐溪镇再也没发生过灾祸。河边的水车被匠人加宽,吱溜溜旋转,只是故人都已不在了。
他们站在槐溪县衙,大门经过重建修整比之前还要宽大牢固,守在门口的小捕快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洛殊从前在衙门里帮忙时看起来也和他差不多。
茶摊上的小伙计热情地抹着木桌,“两位是第一次来槐溪镇吧,我们镇虽比不得青州城那样热闹大气,但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我们这出产的宣纸和话本可是一绝,二位离开时也可买些留作纪念……”
“小二,这天热得闹心,快来上碗凉茶。”
“哟!刑大人怎么有空来这小茶摊了,您先稍等,我去给您泡壶新摘的碧螺春。”
两人下意识望去,与一个文雅儒士对上目光,他三十上下的年纪,面目柔和,只一双眉毛眉与刑师爷如出一辙,他朝两位年轻人点了点头,手持茶碗,一面喝茶一面看着手里的宗卷。
“小二哥,请问这位是?”舒颜低声问道。
“这是我们槐溪镇县衙的大老爷呢,老爷饱读诗书为官清廉,多亏有他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哩!”
师徒相视一眼,槐溪镇人家甚少,这位说不定是刑师爷的后人,不等他们言语,那位大人主动走了过来,目光仔细落在洛殊脸上。
“这位小兄弟有些眼熟,敢问你可是洛氏后人?”
洛殊起身回礼,只做不认的样子:“是,在下长辈曾居于槐溪镇。”
这位刑大人确实是刑师爷的后人,他邀请二人去家中用了晚饭,刑大人是师爷的第四代传人,妻子为梁氏,现下育有二子。
离开时洛殊悄悄在院中留了金银若干。
“二十多年前我曾来过一趟,那时候他还未开蒙,只是个半大小子,没想到现在已是一方县令了。”
在槐溪镇留了几天,两人又去了青州城,城中热闹如旧,舒颜还在书铺上发现了一本《四海志》,作者谢亭生,据说他搭着大船出海云游四方,在旅途中撰写了这本图册,一声风光无匹,后世研究地理图志的学者们都会尊称一声‘先生’。梧桐山庄继承人已换成了个小姑娘,浩剑山庄因贺兰安的两个儿子兄弟阋墙,逐渐裂为两派,江湖中再也没有了剑痴的威名。两百年人事茫茫,再看人间舒颜已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
他们在梧桐山庄停留半日,洛殊拿了上界的好酒,他在宋庄主和宋夫人的坟前站了很久,眼里的神色像是寂寥又像是悲悯,澄澈的酒液一点点落下,舒颜陪他站了很久,他静静看着墓碑,眉头微蹙。
“师父,有些事我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相,真相又是否重要,我一直以为是季无修强迫了这位宋夫人,只是去了上界才发现很多事情疑点重重,我得到了他的财物,是否就该履行义务,查明真相?”
洛殊面容平静,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身边又萦绕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惆怅,舒颜轻轻握住他的手,烈日下的手指依然温凉。
“小殊,没有人可以强加义务,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我会和你一起。”
洛殊微微垂首看着眼前的少女,胸口也暖融融的。真好,以后他都不是孤身一人了。
对舒颜来说,自己的人生平白无故丢失了两百年,而洛殊多出了两百年,这两百年的时间,他们要慢慢补上。晚上两人留宿在青州城郊外的客栈,舒颜正拿着糖炒栗子逗弄雪团,却见雪团突然焦急地从桌上跳下,神思不属地转了几圈,雪团向来乖巧,少有流露出暴躁情绪,舒颜把它抱回怀中,只见它朝着门外喵喵叫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