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凤来像是出了口恶气,神色也松快起来,“市里离家远,早出晚归也赶不及,我跟你爸就住到了市里。我们本来也是想带你来的,可你奶不同意,非要把你留到家里,我知道,她是怕我们带你走,一去不回,不顾家里。”
“我跟你爸实在没办法,只能先把你留下了。”
“满冬,你别怪妈,妈的生活也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许凤来说着,抬起头。
却瞧见宋满冬双目沉静,没有半点儿动容。
宋满冬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糖饼,“你不容易?”
“你知道爷奶重男轻女,你被爷奶折腾过,你怨恨爷奶,却把我丢给了他们做人质。”
“我在他们手下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许凤来满脸无奈,“我能怎么办?不把你给他们,他们就不让我来市里。”
宋满冬,“十二年。”
许凤来,“什么?”
宋满冬垂眼看着她,“十二年你都想不出来一个办法,把我带到你们身边,却能再生一个女儿,将她宠的像公主。”
许凤来解释,“那是个意外,而且我跟你爸总是还要别的孩子的。”
宋满冬问她,“你看到宋满盈的时候,不会想起你还有个女儿在乡下受苦么?”
“你把她打扮成公主的时候,想过给我寄一尺布么?你送她学钢琴学小提琴,却没想过我当时学什么?”
“我……”许凤来哑口无言。
她蓦然掩面,哭泣起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满冬。”
“我也想过你,我刚来市里时,做梦都是你伸出手要我抱你的画面。
我那两年整天担心你,想偷偷回去看你,又怕看了你就走不了了。我有时候想,索性把工作给你小叔,把你换到城里。可没了工作,你爷奶肯定更加苛责,只好放弃。”
“生了盈盈之后,我才好一点儿,她每日都缠着我,逗我笑,她那么可爱、聪明,我想着等她稍微大一点儿,就把你接过来的,让你们姐妹两个作伴。”
“但她两岁那年生了场大病,我当时只想着她,后来……”
后来渐渐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女儿。
偶尔想起,又看到自己身边贴心听话的盈盈,便将那个并不亲近女儿忽略了。
“我对盈盈好,是因为当年她拯救了我,让我重新活了过来。不然我怕是……”许凤来想,若是没有盈盈,她当时真的很难熬下去。
她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心里苦闷的很,宋满冬怨她、恨她,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可她心里就没有怨恨了么?她过的也不容易啊。
许凤来期盼的看着宋满冬,希望能从宋满冬这里得到只言片语宽慰。
宋满冬很难心疼她,只觉得可悲,“你活过来了,我却还在地狱里。”
即便自己挣扎着爬了出来,也没等到弥补,而是依旧像从前一样卑微求生。
她凭什么心疼许凤来?她用什么心疼许凤来?
许凤来怔怔的立着,被她的话砸的发懵。
“去找宋满盈吧。”宋满冬掰开许凤来的手,把油糕放回了她掌心,“这是给她买早餐时顺便买的吧。”
“这种东西我吃不了,会拉肚子。”
油糕还泛着温热,隔着油纸也能感觉到它的温度。
许凤来的手却逐渐冰凉,“我……我不知道。”
她迷茫不安,“怎么会这样?”
“本就是这样。”宋满冬声音低低的,“你眼里从来没有我,所以看不到。”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来找我不过是为了你心里好受。”
她扯了下唇角,“我说过的,我不会心软。”
“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找宋满盈。”宋满冬对宋满盈了解的很,“她说了不去新疆,绝不会乖乖去的。”
许凤来被她打击的有些萎靡,听到宋满盈还是解释起来,“不会的。”
“我们昨天跟盈盈分析了情况,她晓得利害,不会逃掉的,刚刚我也是亲眼看着她上了车。”
她顿了顿,“满冬,你别对盈盈有偏见。”
宋满冬微微摇头,拉着车窗想要扣上。
许凤来挡了一下,对上她沉静如水的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火车鸣笛,车站的人开始催促她们远离站台。
许凤来才放开了手,看着宋满冬身影藏在车里,火车一点点离开,心底也空了一块。
宋满冬垂着眼敛起情绪,再一抬起,对上了数双好奇的眼睛。
她不想扯出来家里的事,便没问,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看向前面的桌子。
赵胜男也好奇,可她知道这是宋满冬的伤疤,她们硬要追问不太好,便积极的转移话题,“接下来咱们要一起生活好几年,趁着这个空闲,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互相熟悉熟悉吧。”
宋满冬这才知道,她跟许凤来说话的时候,赵胜男已经弄清楚了分配的情况。
怀安县下面大大小小几十个公社,而东风公社又有五个大队——河东、河中、河西、上阳、下阳。
他们今天出发的一共七人,三男四女,全是到河东村的。
赵胜男开了口,便带头报了姓名,“赵胜男,十七,今年刚高三毕业,本来想去当兵的,出了这下乡政策我就报名了,我觉得乡村更需要我。”
宋满冬在一旁听着,不做发言。
这样的话宋满盈常常挂在嘴边,她听的心里都起了逆反,可赵胜男说出来,却铿锵有力,让人生出信服。
许是因为赵胜男的利落短发,像描述的女英雄,也可能因为她坚毅的面庞和从浑身散发着的信念感。
赵胜男说完先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人。
那是个散着长发的姑娘,头上带着红色格纹的头箍,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美人尖,“姚娉婷。”
姚娉婷是大气端庄的长相,圆脸庞,大大的杏眼,一双黑色浓眉,嘴唇不薄不厚,泛着健康的红色,“我也十七,今年高中毕业的。”
“我下乡一是因为听说那里的孩子读不起书,上不了学,觉得可惜,二是因为……”她侧头看了赵胜男一眼,大大方方的笑了下,“我跟胜男是好朋友,陪她来的。”
赵胜男也回了她一个笑,朝另一人看去。
“江志农,”男生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去,“跟娉婷一样,我跟胜男也是好朋友。”
赵胜男眨眨眼,“这就完了?你再多说几句啊!”
江志农被她催着,小声补了句,“我爸妈是做农学研究的,原本我是要去他们研究所工作的,是胜男骗……”
赵胜男哈哈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不想说就别说了,没事儿的。”
她说着转头看向其他几人,满脸期待。
宋满冬想了想,也开口道,“宋满冬,十八岁,高中毕业,家里让我下乡的。”
她一说这话,隔着一条过道坐着的男生动了动,探过头来看宋满冬,“我也是家里让下乡的,你是因为什么?我是我爸看我不顺眼,把我赶出来了。”
“不就是摔坏了一个花瓶,他死了那些都是我的,到时候我挨个砸了听声响。”
这一片都静默下来。
连原本似乎不打算加入他们寒暄的同伴,也没忍投去了目光。
陆许山毫无所谓,还将目光投给了宋满冬。
赵胜男连忙站出来拦了一下,“她家里情况比较复杂,回头你们就知道了,现在先不深入说那么多。”
“行吧。”陆许山一拨脑袋,“陆许山,十八,高二留级。”
赵胜男想问为什么留级,还是忍住了,刚说过别深入。
再说了,万一这又是人家一个痛点。
“徐清,十八。”坐在陆许山旁边的男生也开了口,“我是按着政策下乡的。”
他捂着唇咳了两声,“没找到工作,只能去干农活了。”
“嘿,别这么萎靡,说不定咱们能做出一番大事呢。”赵胜男鼓励了他一下,看向最后一人。
也是最后一位女生,不过跟她们几个不太一眼,这人生的小巧,赵胜男怀疑她只有一米五。
“方宛。”方宛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十八,我也是高中毕业的,遵循政策下乡。”
赵胜男有些失落,但很快打起精神。
不管是为什么下乡,只要大家人来了,总会发光发热的。
她趁机跟大家说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我们到了生产队,可以先看安排,然后……”
四个小时的火车,赵胜男说的口感舌燥,但她对结果还是很满意的,给她这一阵营拉来了徐清。
陆许山不太靠谱,方宛吧,赵胜男都怕她做事折了胳膊腿,至于宋满冬,赵胜男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先不管,等日后熟络起来,再看宋满冬打算做什么。
到怀安县下车,大家都松了口气。
连赵胜男都扭着脖子腰舒展了一下身体,才前去找接她们的人。
她们刚跟接的人对上,对方便跑了起来,还喊着他们,“快!快!”
几个人不明所以,手忙脚乱的拎着行李一路狂奔,坐上车赵胜男才有机会问,“大哥,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去东风公社的车最后一班是两点,就是这趟。”领队的大哥说着,车子已经摇摇晃晃开了起来。
他十分有经验道,“你们要是错过了,只能在县里住旅馆。可是我们跟河东大队已经说好了今天接你们,所以必须得赶上这趟车,不然你们明天就只能自己走过去了。”
“走过去也还好吧?”陆许山指了指后面趴在座椅上的两个人,“这一趟跑的,他俩都快没命了。”
赵胜男回头一看,江志农张着嘴巴喘气,徐清正捂着嘴巴狂咳不止。
她在看自己这边坐的女同志,目光从宋满冬身上溜到方宛红扑扑的脸上,疑惑的收了回来。
车子颠簸着,领队大哥随车而晃,“从公社到河东大队八公里嘞!”
宋满冬确认道,“八公里?”
领队大哥点着头,“对啊,而且你们还带着行李,要不然也不会特意让他们来接。”
赵胜男还在心里头算着,宋满冬已经道了谢,“多亏了您提醒。”
她又对赵胜男解释,“脚程慢的话要走两个多小时。”
带行李只会更慢。
江志农刚缓过来,喉间带血,弱弱的提问,“让他们明天再来接咱们不行么?”
他记忆里,跟爸妈一起去实验田的时候,那些村民都是早早的等着,生怕错过他们。
领队大哥一叹气,“这会儿正忙呢,都开始收玉米了,今天来接你们都是我们费了老大劲儿说通的。”
赵胜男附和道,“那肯定是收粮食重要,能接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她又打听起来河东大队的情况。
领队大哥含糊过去,“这个我也说不好,你们到了自己看吧。”
宋满冬早在听见八公里时,心下就无声叹息。
八公里意味着到公社到县城都很依赖交通工具,自行车不好买也不方便买,拖拉机还不知河东大队有没有,即便是有,也只有在来城里检修之类的时候,才会捎上人,平时是绝不可能专门拉人的。
恐怕他们到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被困在大队上了。
宋满冬蹙了下眉,又松开,这问题不算太大,还能接受,只是要看河东大队怎么样。
她们下了汽车,个个满脸菜色,还没休整,领队大哥又催着他们朝公社东面走。
宋满冬考虑道河东大队的情况,不得不叫住人,“大哥,邮局在哪儿?”
“我有些行李提前寄过来了,想取了今天一块儿带过去。”
接下来忙着收玉米,肯定是不可能送她们来公社拿东西的。
“还有行李啊?”领队大哥抓了抓头发,看看他们堆在地上的。
“你们这……哎。”
他劝宋满冬,“不着急的话就等之后再来拿吧,车子可能装不下。”
宋满冬思忖数秒,“也行。”
既然捎不上,就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耽搁时间,先去河东大队探探情况。
姚娉婷突然拉了拉赵胜男,跟她嘀咕了两句。
“啊,这个……”赵胜男看了眼宋满冬,咬咬牙,“等我两分钟,我去问问。”
她出了简陋的汽车站,四下找着,很快看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冲过去拍了拍车窗,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脸。
赵胜男讨好的看着陈敬之,“哥,我有个朋友行李带不上,你能不能帮忙送过去啊?”
“我自己是无所谓的,努力努力扛过去就行,但是她这个因为寄到邮局,今天带不过去,只能后面自己来拿。”
“我想着落单也不太好,而且万一她行李里有今天要用上的东西,也挺麻烦的。”
陈敬之听她说完,眸光睨她一眼,“我跟着你们是因为奶奶说你们年纪小,怕路上出什么乱子,今天把你平安送过去,我就不用管了。”
“我知道我知道。”赵胜男连连点头,“这不就是突发情况么。”
“如果我没跟着你们打算怎么办?”陈敬之油盐不进,“不要总想着依靠我。”
“这次帮了你们,下次你们再有问题,是不是还得跑过去找我?赵胜男,别忘了你在家里夸下的海口。你想走顺路现在就回去,留在这儿我不会帮你的。”
他驻扎的地方离河东大队只六公里。
但他来这里是训练的,可不是来给赵胜男擦屁股的。
“我知道了!”赵胜男磨了磨牙。
“知道就好。”陈敬之教育完她,又给她提建议,“你要是觉得那个朋友落单不好,明天陪她一块儿过来取了就行,实在拿不住就花点儿钱请人帮忙带过去。”
“嗯。”赵胜男点着头,打算回去,又被陈敬之给叫住了,“我看宋满冬跟你一块儿的?”
赵胜男奇怪的看他一眼,“对啊,哥,你忘了?昨天我就说了我俩一块儿下乡啊。”
“哦,没注意。”陈敬之随口敷衍她,问起来关心的事,“她行李怎么带那么少?是不是路上丢了?”
赵胜男幽幽的看他一眼。
陈敬之:?
赵胜男叹气,“都在邮局里呢,我明天叫上娉婷一块儿来帮她拿。”
陈敬之面不改色,“我给她带过去吧。”
赵胜男迷惑的看他,“哥??”
“叫什么?她跟你又不一样,你是想建功立业,想扶贫助农,主动过来扎根乡村的。
她是受人逼迫,不得已下乡。”
陈敬之义正辞严,说完便让赵胜男回去,“你把她身份证明拿过来,还有多少东西说一下。”
想了想,又叮嘱她,“还有,别说是我。”
“莫名其妙。”赵胜男嘀咕一句,还是跑回去找宋满冬要了证明拿给他,还顺口恭维他,“哥,没想到你对宋满冬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