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目光打量下,沈茹很快想起数个挨打的夜晚,那落在她身上的一拳一脚,她微弱无力的呼救与反抗……
沈茹闭上眼睛,指甲陷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吴不平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沈茹赫然睁开眼,记得,要勇敢,要像谢柔一样勇敢。
她脸色发白,轻轻地点头。
因为是两案并审,怀钰依然作为被告出场,只不过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坐着受审,只因上次会审过后,圣上下旨严词申饬,国家法纪要分明,但尊卑礼仪也不可废,怀钰就算有罪,也是大晋亲王,尔等是臣,岂有人主站着,而臣工坐着的道理?
胡世祯大抵明白圣上心底还是偏袒侄儿,只是迫于朝野舆论,不得不作出秉公处置的姿态。
他是皇后党,与国舅武清侯数次密谈,想借此次难得机会,给怀钰定罪,向圣上施压,迫使他出京就藩,以免威胁九皇子地位。
可既要泼脏水,又要礼敬怀钰的亲王身份,这其中的分寸要拿捏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两旁又有王子琼这个老狐狸和蓟青这个愣头青掣肘,更是难上加难。
胡世祯心底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请怀钰上座,这才开始审案。
“陈沈氏……”
他刚说出三个字,就被一道嗓音打断。
“部堂大人,小可有话说。”
胡世祯一看堂下站着的人,头皮就开始发紧:“哦,你有什么话要说?”
吴不平娓娓道来:“沈姑娘与陈公子夫妻情缘已尽,双方划清界限,恩断义绝,部堂大人再称呼她为‘陈沈氏’,不大合适,请以沈姑娘的本姓呼之。”
胡世祯:“……”
胡世祯简直想骂人,他与吴不平早就打过交道,十多年前,他还在湖广的臬司衙门任按台,那时长沙县有一宗争地产的案子,当地缙绅为争一块风水宝地建祖坟,将一户人家的男人活活打死,徒留孤儿寡母,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
寡妇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上县衙,知县早已被收买,她理所当然地败诉,之后又告去长沙府,再度败诉,她背着儿子,徒步百里去省里击鼓鸣冤,就这样一级一级地往上告,官司断断续续打了三年,花光她所有积蓄,只能靠乞讨为生。
吴不平任她的讼师,不收她一文钱,那时胡世祯就是主审,他深刻见识到了这个女人的狡诈难缠,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刁棍还是如此不好对付。
胡世祯清了下嗓,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不要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吴不平认真纠正:“部堂大人此言有误,事虽小,理却大,孔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名实之分乃千古议题,部堂如今若连称呼都叫不对,还如何审理此案?”
胡世祯哑口无言。
沈如海在后堂听得清清楚楚,借着茶杯遮掩,胡子下翘起一丝笑容。
他也是刑名出身,坐衙升堂过无数回,自然知道胡世祯是被驳倒了,对付读书人最好的方式,便是借圣人言论作筏,从春秋大义的制高点狠狠抨击,此招都被前人用滥了,却是屡试不爽,只因没有一个读书人敢说四书五经不对,这个讼师倒是有些真本事,一上来就给了胡世祯一个下马威。
沈葭是听不懂这些的,只嘀咕着怎么好端端又扯起圣人云了,还审不审案了?
前堂——
陈适学贯古今,对名实这种议题不可谓不熟悉,既然吴不平从名实入手,他自然也以此切题。
“说的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她是我的夫人,我未休她,她于名义上便是我的妻,凡出嫁女子,冠以夫姓,胡大人以‘陈沈氏’呼之,何误之有?”
吴不平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陈公子若尽到丈夫责任,爱护敬重发妻,自然名副其实,可你痛殴发妻,先虐其身,再辱其心,空有丈夫名义,行的却是猪狗禽兽之事!名不副实,竟还有脸以丈夫身份自居?”
“你!”
陈适走近一步,脸气得涨红,看着吴不平笑吟吟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在试图激怒他。
他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胡世祯头疼不已,怎么案子还没开始审,就在称呼这种小事上吵起来了?
他正要出声,坐在圈椅上的怀钰发言了:“我看吴先生说的很对么,上了堂,只有原告被告之分,这不是陈大人先前所言吗?依本王看,就叫沈氏罢。”
胡世祯巴不得结束这场纷争,因此采纳了这个提议,看着沈茹道:“沈氏,你借用女犯刘尹氏身份,假死逃遁至杭州,可有此事?”
沈茹垂着头,声如蚊呐:“有。”
胡世祯一拍堂木:“抬起头来!大点声!”
沈茹吓得身子一抖。
怀钰歪坐在红木圈椅上,托着腮“啧”地一声:“胡部堂,有话好好说,别拍惊堂木,本王的心都被你吓出来了。”
胡世祯:“……”
他抬出王爷身份,胡世祯只得起身卑微应了声“是”,继续看着沈茹,声音却降低了好几个度:“沈氏,你再说一遍,可有此事?”
沈茹:“有。”
胡世祯抬腕又要拍堂木,好险控制住了,他的断案习惯便是开始时扮红脸,唬得堂下犯人不敢欺瞒,等老实交代完后,又加以安抚,如此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才算审好一桩案子。
但有扶风王这尊大佛在这镇着,他只能改掉往日习惯,语气平平道:“沈氏,你是有夫之妇,却顶替朝廷死犯身份出逃,是为欺君;你丈夫为了寻你,从北到南,辗转千里,日夜不休,落得一身顽疾,你假死隐瞒他,是为欺夫;你生母已逝,还有老父在堂,你深沐父母恩情,却不思孝敬,反将老父蒙在鼓里,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暮年丧女之痛,是为欺父。”
胡世祯冷哼一声,目光写满鄙夷:“你也是名门闺秀,何以忘却礼义廉耻,做出这等欺君欺夫欺父的丑事?你潜逃至杭州,是不是早就策划好的淫奔之计?你的奸夫是谁?”
沈茹面孔煞白,蓦地抬起头来。
第79章 羞辱
“岂有此理!”
沈如海将茶碗砸到地上, 忿然起身,愤怒地走了几个来回,双手背在身后,气得发抖。
“胡宗周欺人太甚!”
他今日特意来到刑部衙门, 在升堂前拜会胡世祯, 就是为了让胡世祯口下留德,给他保住几分颜面。
两人谈了小半个时辰, 本以为已达成共识, 没想到胡世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堂上却出尔反尔, 不仅没按约好的那样,将沈茹假死的行为说成是心智迷失后的谵妄之举, 反而直指她是为了与奸夫私奔, 甚至话里话外还带上了他,世人今后会怎么看他沈如海?还不是说他教女无方!
沈如海与胡世祯是多年的老搭档, 他入阁之前,在刑部任堂官,胡世祯就充当他的副手,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给他这个老上司留面子,还狠狠摆他一道!
不在其位, 没有权力,仅有“安平伯”这个尊贵身份,谁会将他放在眼里!
沈如海面色难看得吓人, 仿佛随时能气晕过去。
沈葭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没事罢?”
沈如海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就是这个不懂事的二女儿, 他才丢了首辅的位子,如今才会任人羞辱。
前堂——
“我没有!”沈茹愕然抬起头, “我不是为了与人私奔……”
胡世祯问:“那是为何?”
沈茹下意识往陈适的方向看去,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他平静地盯着她,恰似之前无数个冲她落下拳头的瞬间。
沈茹吓得收回目光,却在下一刻,眼尾余光掠过什么。
她回首去看,竟然看见谢翊撑着竹伞,立在人群中,他的神情依然淡漠,雨丝纷飞,却沾不到他半分。
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如水墨画上的山水,逐渐隐去,只剩他的身影。
别害怕,要勇敢。
沈茹在心中默念这六字箴言,内心奇异地注入一股力量,手脚都开始发热,她忍着泪道:“因为我是人。”
胡世祯一怔:“你说什么?”
沈茹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是人,不是个摆件,不是个花瓶,他打我辱我,我也会疼,寻常人见了拳头,尚且会躲避,我只为求一线生机,有错吗?”
胡世祯本以为她会以此事为耻,万万没想到她敢当众宣之于口,一时间竟不知以什么表情去应对。
人群里也是一片哗然,没想到小煞星说的是真的,陈适真的殴打发妻!
胡世祯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个……夫为妻纲,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就算他打你……”
“大人有被打过吗?”吴不平突然打断道。
“什么?”胡世祯一愣。
“大人若挨过打,便断断说不出这无关痛痒的话。”
吴不平抽出袖中一沓纸,递给一位做笔录的师爷:“念。”
那名师爷呆住:“什么?”
吴不平道:“大声念,将上面的字念出来!”
师爷被她吓得一哆嗦,接过纸就念了起来:“左下第二根肋骨,骨折,右下第四根肋骨,骨折,右肩肩头,咬伤三处,额上有疤,脑后多处斑秃,疑似暴力拉扯头发所致,左……左乳灼伤,右乳残缺,下.体有针刺痕迹……”
“住口!住口!”
沈如海顿足大骂,想要冲出门去。
沈葭起身道:“拦住他!”
守在签押房门口的两名衙役立马叉住他,沈如海气得回头,咬牙道:“逆女,你想干什么?!我是你父亲!”
沈葭冷冷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扶风王妃!我现在以王妃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坐着听!”
沈如海不动,两名衙役架着他两条胳膊,将他按在椅子上。
沈葭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给我好好听!听听你的得意门生,是怎么折磨虐待你的大女儿的,你将她嫁给一个衣冠禽兽,她过得生不如死,你还要将她送回那个禽兽手里,她的一生,毁在你的手里,你这一辈子,除了希图那点好名声,妻女没一个对得住的,你简直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沈如海低着头,默然不语。
沈葭骂红了眼:“你说话啊!怎么不说了!”
沈如海始终没抬起头,沈葭还要再骂,辛夷嗓音颤抖地喊了声“小姐”,用目光示意她去看。
沈葭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竟然看见一滴滴浊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泅湿了沈如海的衣袍。
一声压抑的哽咽冲破牙关,在签押房内异常清晰。
沈葭看见了父亲发间掺杂的银丝,她一怔,突然发觉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老了。
-
“你们都听见了!陈适对他发妻做的事,人神共愤,这已经不是殴打,而是凌虐!沈姑娘若不出逃,迟早一日死在他手中,她不是私奔,而是为了自保!诸位都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你们遭此暴行,你们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吴不平声如冷泉击石,清冽又干脆有力,恰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围观的百姓们倒戈同情起了沈茹,但也有几个地痞无赖,嘻嘻议论着沈大小姐那见不得人的伤处,甚至还别富意味地盯着沈茹的胸.部和下.体看,猜测那伤是怎么造成的?又是咬又是火烧又是针扎的,这状元郎看着一本正经,床上手段也挺多嘛。
谢翊撑伞站在雨中,目光极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议论声逐渐嘈杂,盖过了堂上的声音,胡世祯不得不大喊:“安静!”
没人听他的话,所有人极力挤到前面去看。
“唰”地一声,陆羡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在他英挺的眉眼间一闪而过,他冷声道:“再有上前一步者,杀无赦。”
“……”
众人潮水般后退,人群里骂声不绝。
堂上终于安静下去,胡世祯道:“吴不平,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吴不平笑了一声,早料到他有此话:“禀部堂大人,我有证人,请部堂宣沈姑娘的陪嫁侍女玲珑上堂作证。”
胡世祯想了想道:“带证人上堂。”
门外一阵骚动,两名军士带着玲珑进来,她跪在沈茹旁边,磕了个头,也不说话,冷冷地等着胡世祯开口。
“你是什么人?”
“回大人,我原是沈府的侍女,被老爷拨给大小姐伺候,后来随小姐陪嫁去了陈家。”
“如此说来,陈家发生的事,你都知道?”
“是。”
“那陈大人到底有没有虐打你家小姐,你如实道来,不可作伪证。”
玲珑闭上眼:“有。”
再睁眼时,她眸中寒意毕现,手指向陈适:“这个斯文败类,本以为是个可托付的良善之人,却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新婚第二日,只因小姐奉茶时水温烫了一点儿,他就甩了小姐一记耳光!小姐的陪嫁李嬷嬷看不过去,劝了一两句,他就将李嬷嬷赶回老家,连我也被他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可怜我家小姐孤身一人,连个帮衬也没有!天爷啊!她可是相府小姐啊!锦衣玉食地养大,咱们老爷连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动她,这杀千刀的却如猪狗般虐待她!请大人为我家小姐申冤做主!大人日后必入阁拜相,公侯万代!”
说完哭着连连叩头,将地砖磕得砰砰作响,沈茹急忙扶起她。
胡世祯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玲珑重复一遍:“我说他虐打小姐确有其事,我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谎话,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不,不是这个……”胡世祯道,“你说他将你卖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是窑子?你……你是妓.女?”
玲珑一怔,难堪地咬住下唇,点点头。
胡世祯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涨红脸道:“你一介娼妓之身,也敢来到这公堂之上?!来人!将她拖下去,别污了我这块地!”
然而,陆羡未出声,竟是无人听从他的命令。
胡世祯尴尬不已,他指挥不动陆羡的人,便只能用目光示意堂下衙役,两名衙役手执水火棍上前,要将玲珑拖下去。
眼看那二人的手要碰到玲珑,沈茹扑过去,挡在玲珑身前,目光带着警告:“别碰她!”
“小姐……”
玲珑在她身后哭泣着。
两名衙役听命行事,不得不伸手去扯玲珑,沈茹又踢又咬,豁出命去阻止,其余衙役见了,纷纷上来帮忙,大堂上哭声、骂声交织在一起,陷入一片混乱。
吴不平也被两名衙役按着双肩,她怒道:“部堂大人,我《大晋律》中并没有哪条律法写明妓.女不可出堂作证!卖人者乃陈适,你为何不缉拿元凶,反倒问罪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