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一刻,距离七月三十日还有45分钟。
霍泠刚从桐城回来,那边突遇特大暴雨,夜间的航班因为极端天气停飞,他坐了五个小时的高铁回的宁城。
章书等在高铁站把东西交给他,霍泠自己开着车走,这一路上车速很快,看到熟悉的小区门口后,他打了转向灯,右转开进小区。
进门的时候他依旧降下车窗,和老李颔首打过招呼。
好一阵没见过这人了,老李还愣了愣神,一转眼,杆一抬,车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开进去了。
今天又是来干啥的,老李在心里嘀咕。
霍泠把车停在楼下,拿着一个牛皮纸袋下车,抬头一看,白落安屋子里灯还是亮着的。
他没有耽误,给车门落了锁,径直走上楼。
电梯叮一声打开,声音不算小,但走道的声控灯没有亮,而转角有光延展过来。切割出一个明暗分明的交界。
霍泠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三两步就来到了拐弯的地方,于是白落安抱住陈闻时的动作毫无缓冲地落在他眼里。
他脑子里空了一瞬,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只来得及狼狈地后退一步,退回到不见光的阴影里。
他知道今天是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因为在二十六年前的今天,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降生在宁城周边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
她的父亲母亲对她爱若珍宝,于是给她取名:白钰。
钰:珍宝也。
寻到家人的踪迹之后,白落安的身份证上随之改了生日,但她的名字落了学籍,或许是为了方便,一直没有改回来。
她的本名是霍泠这段时间自己查到的。
这块珍宝原本属于他,但却被他亲手推开。
而任何遗憾,怕的都是一个原本。
他知道越是看重什么,就越会被什么所伤。
他先伤了别人,后伤了自己。
已经做过很多次心理预设,但当自己亲眼见证这一幕的时候,霍泠还是克制不住自己。
黑暗里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心脏也罢工了,老化,腐朽,不能再运转,所以氧气稀缺,他觉得好像要窒息了。
楼梯间的发财树长势良好,枝繁叶茂,刚好足够容纳一个成年人的身影,好让他有片刻的喘息之地。
霍泠极力克制,但太静了,静到他能听到到自己的手轻颤的带起的风,还感知到血液凝滞地在血管里缓慢流动以维持生理机能。
他在一片浓烈的黑色里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边的灯随着脚步声亮,绿植落下一道影子。
霍泠站在阴影里,看着陈闻时进了最左边的电梯。
他没发现这里藏了一个人。
电梯下行,安静的楼道又重归于黑暗,霍泠靠着冰凉的墙面呼吸。
白落安给七月半换了干净的水,正要关灯去洗漱,门铃却响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陈闻时去而复返,而是霍泠来了。
尽管这天霍泠一个生日快乐的消息都没有发过来,她也听傅晚佩说霍泠今天在外地出差。
屋内的时钟上分针和时针组合成一个小小的角,白落安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到里面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拉下门把手。
霍泠漫无目的地看着地面,门开的瞬间才抬起头,和她对视。
白落安该是要休息了,霍泠发现她刚刚束好的头发放了下来,像一层柔软的黑色绸缎披在肩上。
灯下才看清身前的人风尘仆仆,白落安眉间不自觉轻轻一蹙:“有什么事吗?”
他的脸色实在太差,大半夜的不回家好好休息,过来找她做什么?
霍泠喉结一滚,被白落安皱眉的小表情刺得心里发疼,伪装出来的平静下一秒就要碎成一地。
“生日快乐。”他慢慢开口, 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白落安:“我自作主张去找来的,对不起。”
他颠三倒四地讲,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手也在发抖。
白落安愣了愣,还是选择先接过文件袋,卡扣拉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黑皮的本子。
只一眼,她的脸色骤变,眼眶四周一瞬间就染上了红色。
第120章 心意
浓黑的睫毛轻轻一颤,从眼底泛起的水线逐渐上升,白落安隔着一层晃荡的水光看着手里的旧照片。
照片已经褪色,原本鲜艳的颜色在岁月日复一日的蹉跎中暗淡,但被定格下来的那一刻珍贵的幸福,即便已经过了二十年的时光仍然让人心生动容。
这是一张初为人父人母的年轻夫妻和他们刚出生女儿的合照。
照片右下角写着:19XX年8月,晴月影楼底片。
白落安的视线落在与自己的印象里稍显年轻的两张面孔上,直视镜头的两道视线在这个时空里和她的视线交汇,让人生出自己正和照片上的人对视的错觉。
眼前模糊了一瞬,接着有什么飞速下坠,在空中留下一个一闪而过的光点,快得让人抓握不住。
白落安微微低着头,霍泠垂下眼睛,看到一颗颗圆润晶莹的水珠接连不断地滚落,在领口下方洇出一片湿痕。
手直愣愣地伸到半空,又反应过来收回。
白落安指尖一动,缓缓翻开第二页,相册的塑封在翻阅之中带起支离破碎的光和簌簌的声响。
眼前的人很安静,安静地流着眼泪,安静地翻阅,抚过相册上的手指轻颤,额间泛起隐忍的青筋。
手帕在外套里放得久了,带着人身上的温度,轻柔地拂过脸上。
白落安看得很慢,很仔细,但这本相册太单薄,看完也不过只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
十分钟,她看尽了他的父亲母亲短暂的一生。
大学时候的父亲,刚毕业的父亲,课堂上被偷拍的父亲……和朋友爬山之后合影留念母亲,上夜校的母亲,开店的那天大笑着误入别人镜头的母亲……
除了相册之外,还有一份手工整理出来的笔记。
文字对她的冲击不亚于照片,是第三视角里她的父母。
叙述的人有曾经的邻居,楼下的大爷阿姨,学生,和两人事过的人……
里面写着她的名字是她的母亲从怀孕开始翻完了一整本字典后取的名字,也写着他的不苟言笑的父亲在知道自己做爸爸之后脸上有了笑意,还写了两夫妻为女儿百日宴穿粉色还是紫色的裙子争执不休最终以她母亲的胜利告终,也写了她的父亲母亲心善,街头有一个流浪的老人,每天都会给他一袋糕点……
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白落安回去那三个月走遍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但是二十年间,偏僻的小镇交通便利之后,老街顺应时代的风潮已经改建成了商业街,人潮冲淡了这里的陈旧,也冲散了故人。
临街的住户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卖着千篇一律的义乌小商品,她从街头问到街尾,没有人知道二十年前,街头那颗杨柳树下住有一户姓白的人家。
除了两座紧挨着的坟墓,她找不到属于自己家人的痕迹。
那段时间她常常看着远处的青山发呆,青山挡住了视线,但她知道群山背后是一个广阔的世界,有辽远的天。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属于那个外面,那时候她发现,她似乎也不属于这里。
她在这一片叫做故乡的天地里茫然无所归依。
之后的时间里她每天都在忙碌,但越忙碌越茫然。
心里有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在完成了母亲随口一提的心愿之后,在小邱做完手术之后。
好像没什么人需要她了。
她知道自己有些丧,也常常觉得生活无趣,昨天今天或是明天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她从不对明天抱有任何期待,看似坚定有主见,实则浮萍一样随波漂流。
她知道生命很可贵,所以她活着。
她也觉得自己将这一份情绪隐藏得很好,不会有人知道。
因为想法只是想法,她不会倾诉这些,更不会因为负面消极的情绪就糟蹋自己的人生。
她没对任何人说过,甚至在自己察觉到这些之后更是有意识地在人前隐藏这些。
她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如果不是霍泠给她这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对症才能下药。
她心里那些空洞好像填补进了什么。
大概是,世界上真真切切爱着她的两个人的形象,在她心里的终于不再那么空洞了,变得饱满鲜活起来。
最后的一页纸上笔迹各异,是她的父亲带过的学生给她的留言。
他们称呼她为小师妹,有的人写自己抱过她,吃过她百日宴上的糖,有的人祝她一切顺利,身体健康,有的人写他很想念老师和师母,有的人写自己现在就在他父亲当年就职的学校当老师,如果她有时间,可以回学校看看,他请她吃学校食堂……
很久之后,白落安合上手里的本子,霍泠停住了手,把手帕握进手心,有湿漉漉的感觉。
温热的眼泪变凉。
白落安沉默地装好两个本子,发泄过后的人有毫不羞耻的坦然,哪怕成年之后她再狼狈的时刻都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封好封口后,她才抬起头,看向霍泠。
身前的人愣了一下,直勾勾的视线避开了些,好像觉得看她是一种冒犯。
白落安没有问这些怎么来的,也没有问为什么,眼底还有一层没有褪干净的水光,眼尾浅淡的红色加深了,像抹了胭脂色,开口的时候鼻音很明显,听着很柔软,也很脆弱。
这样的她,霍泠想抱抱她。
但他没有。
“很难找吧,让你费心了,谢谢你。”白落安说得很慢。
霍泠只是摇摇头,轻声说:“不费事,天晚了,早点休息吧。”
他的反应在白落安意料之中。
光是查那些四散的学生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何况还是二十年前的人和事。
心意这个东西,捧在面前来了,自然知道它的份量,不需多言。
“嗯。”白落安看着他,神色渐渐归于平静。
见白落安一动未动,霍泠抿了抿唇,问道:“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白落安眨了下酸胀的眼睛。
她没忘记霍泠来的时候慌乱到克制不住的神情,所以她才等着他说些什么,原来没有吗?
“手帕给我吧,我用过了。”她的视线落在霍泠手上。
霍泠把手里的暗纹小方布递过去,白落安摸到一手的湿润。
第121章 冲动
夜来凉风起,白落安的指腹按进柔软的手帕中,半开的房门倾泻出暖黄的光,霍泠眼睫垂下,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鸦羽般的阴影, 眉骨到鼻梁连接成一道冰凉的线,透着玉质的光泽。
白落安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是强撑出来虚张声势的平静。
应该说些什么。
她想。
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并不适合做任何重大的决定。
“不早了,早点回去吧。”白落安说。
霍泠抬眸看着她,慢慢点点头:“好,我走了。”说完,他的视线往白落安身后探去。
白落安:“小七睡了,下次过来再看吧。”
听她这样说,霍泠只好收回视线,眸光下落,琥珀色的眼底风暴翻滚,良久才轻声道:“晚安。”
“晚安。”
白落安看着霍泠走过拐角才合上门反锁,她视线一偏头,看见静卧在身侧的牛皮纸袋,拿起来坐回沙发上,又重头看了起来。
将每张照片扫描之后备份,连同文字一起,她手里的这些照片很多都是最后一份底片,全世界仅此一份,她放心不下,最后将这份资料上传到了三个app以防万一。
做完这些之后逼近凌晨一点,七月半终于睡饱了,睁开眼看到她坐在这儿,伸了个懒腰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过来。
白落安伸出食指点点它粉色的鼻尖,“懒虫,早点起来多好。”
“喵呜。”
七月半不明所以,蹭着她的手心轻车熟路地撒娇。
白落安笑了下,抱起七月半准备回房休息,鬼使神差地,她突然看了阳台一眼。
刚才所有思绪都被往事占据,现下越想心里就越不对劲,白落安顿了顿,关了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过了一会,等眼睛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白落安慢慢走到阳台向下看去。
路灯的光被夜间浓厚的白色雾气包裹,白茫茫地显得有些暗淡,但让白落安看清一个人是足够了。
她落在七月半头上的手就这样停住,蹙起眉,刚准备拿出手机,楼下的身影动了。
过了一会,楼下车灯骤亮,两道圆柱形的光穿破黑暗,接着移出白落安的视线。
回到卧室后,白落安抱着七月半,迟迟没有睡意,她的脑海中走马观花,是这二十多年来的岁月。
她占了长相的便宜,所以没什么人觉得她心软好拿捏,但她知道自己致命的缺陷恰好就是容易心软,还有些老好人,所以一直告诫自己要活得清醒克制。
做事之前一定要反复思量,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没有退路。
这些年里,她做过的事情中唯一一件称得上冲动不计后果的事,大概就是答应霍老爷子的请求,和霍泠结婚。
那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式,一举两得,顺理成章,但她心里清楚,那并非唯一的办法,只是她动了私心,知道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所以才一口应承下来。
只是婚后不到一个月她就后悔自己做下的决定,这也几乎是她这些年少有的后悔的时刻。
一次冲动的代价就大到她承受不起。
那么惨痛的教训在前,无数个孤寂的夜晚,空荡的房间,没有人气的“家”。
六年过去了,她却一点长进都没有,差一点儿就要在同一个人身上冲动第二次,26岁还要犯下和20岁同样的错误吗?
她一直明白自己的心,她也承认今晚自己的确被霍泠打动了,不是基于自己不可控的喜欢,而是真切地感知到霍泠拿出的十分的心意。
少有人能触及到她内心最深处的情绪和渴望,只有霍泠做到了。
可听从自己的内心在动容之下做出的决定,就一定会是正确的选择吗?
哪怕她现在信了霍泠是真心喜欢她的,但回归于现实来看,她和霍泠都是不会正确爱人的那一类人,那么还有必要走出那一步吗?
思绪纷繁,她没想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直到后半夜月亮西沉,白落安撑不住了才抱着七月半睡过去。
翌日早上,她在生物钟下准时醒过来,睁开眼那瞬间发觉自己头昏脑胀,难受不已。
呼出一口气,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刚7点一刻,遮光窗帘把白昼的光遮挡严实,房间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