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久,她端起杯盏,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喝下了一大口。热茶入肚,连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许多。
她轻轻地应道:“好。”
“你若是想,来见见善善也无妨,她、她也一直想见你。”温宜青垂下眼,杯盏里氤氲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视野,她低声说:“但你不要说她的身世,她嘴巴不牢靠,守不了秘密的。就像先前在金云寺,你们见过的……可以吗?”
边谌欣然颔首。
“那你呢?”
“我?”
“你是祁家的血脉,你若是想要认回去,我也可以帮你。”
“不用了。”温宜青冷淡地说:“我有我自己的爹娘,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只要他们不欺负善善,他们认谁做女儿都好。”
“那……”
“不用了。”听出他的未尽之言,温宜青飞快地打断他:“你只要帮善善就好,不必管我。”
既是已下定决心当做从前什么也未发生,不再有任何纠缠,就不用再提什么亏欠补偿。反正他们二人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平民商户,本就两不相干。
“……”
二人相顾无言。
温宜青很快变得坐立难安,她不敢直视对面人,便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轩窗外,天光仍大亮,时候尚早,她却连手中的热茶都开始觉得难以入口。
“民妇还有要事在身。”她匆匆告辞:“恕民妇先行告退。”
该说的话已说完,皇帝并未阻拦。
她心下松了一口气,起身站了起来,想了想,又行了个礼,才往外走。
就在她要走出去时,身后人忽然开口:“阿青。”
温宜青动作微顿,手扶在雅间的门上,将要推开。
“我已将郑贵妃送出宫。”他道:“后宫无主,你若是想,随时都可点头。”
她愕然回过头。
边谌想要从她的神色中分辨她的反应,只是还不等他看清,她又匆匆把头转了过去,而后推开雅间的门,一句话也没有说,飞快地走了出去。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过木制的阶梯,噔噔蹬蹬,像只捕猎时遇到的受惊的野兔,仓惶没了踪影。
第43章
青松学堂。
上午的课程结束, 午休时分,家中的下人像往常一样送来午膳,石头刚把菜肴都端出来, 乔明轩便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
“温善。”他把盘子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点心,可好吃了,给你。”
他昨天就提起过,善善也没客气, 大大方方接过来, 还把自己今日份的点心分享给他一半。
她的点心是家里厨子做的, 外面是层层的酥皮, 里面藏着绵密的豆沙馅, 一个个小巧可爱。善善还没吃两口,便又有一个小朋友端着自己的点心过来:“温善,这个给你。”
善善满头雾水地接了,新点心还没有入肚,鲁达也端着一个盘子过来。
等太子姗姗来迟时,善善已经被其他人喂了一肚子好吃的,打个嗝都是香甜的味道。
一见到太子, 她迫不及待地推了推石头, 石头动作一顿,端着饭碗站了起来, 换到旁边座位,把她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太子落座时,注意到那个异族小孩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他看过去,那双灰眸很快移开。
善善连忙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献宝似的呈到他面前,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太子,圆溜溜的眼中满是期待。
太子低头看去,是一个草编的小动物,手艺粗糙,小动物也生得有些奇形怪状。
这东西有些眼熟,他想了想,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御书房里见到过。皇帝的八宝柜上放着各种古玩珍宝,却突兀的有只木雕小狗,草编蝴蝶,格格不入。
太子:“给我的?”
“嗯!”
他天天给妹妹送点心,却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收到善善的礼物,太子有些受宠若惊:“为什么给我?”
“您昨天帮了我好大的忙,我要谢谢您呢。”善善说:“我本来想去珍宝斋给您买礼物,可是您什么都有,珍宝斋的东西您也不会稀罕,我最喜欢宝芝斋的点心,但是也没有宫里厨子做的点心好吃,我想来想去,就让石头哥哥教我做了这个。”
太子惊喜:“你亲手做的?”
善善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扑扑的。
她从前没学过,也不像石头哥哥那么厉害,费了好大功夫才学会,可最后编出来的小动物也没有石头哥哥做的像。
石头扒完一碗饭,默不作声又添了一碗。
善善绞着手指头,“您是不是不喜欢呀?”
“不会。”太子惊喜地把那只歪歪扭扭的草编小动物收好,脑子里飞快地想好了它在多宝柜里的位置:“我很喜欢,善善,谢谢你。”
善善抿起唇,圆圆小脸上的梨涡深深。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祁昀,见他脸色难看,眼底青黑,咦了一声:“大表哥,你怎么了?”
祁昀朝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昨夜看书看得入迷,睡得晚了。”
善善连忙说:“大表哥,你要注意身体。”
太子斜了他一眼,没有拆穿。
退学的消息是昨夜送到忠勇伯府,三夫人前脚还在得意,后脚骤然得知自己的一双儿女俱被青松学堂退了学,设想中温善的下场全都落到了自己孩儿身上,她哪能咽的下这口气,拉着自己的夫君闹了一晚上。
可退学的决定是皇上下的,伯府上下唯二能在皇上面前说话的除了伯爷就是祁文谦。偏偏是她们先下手害人在先,还险些连累祁昀也被退学,连向来好脾气的大夫人也动了怒,三夫人闹过,大房也提出来要分家,忠勇伯府一晚上没有安宁。
吵了一晚上也未出结果,忠勇伯夫妇说什么也不同意分家的事。
祁昀深吸了一口气,道:“善善,最近你要小心点。”
善善不解地看着他。
他含糊道:“放了学就立刻回家,不要在外面贪玩,知道吗?”
以他三婶娘的脾性,吃了那么大亏,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反正他今早出门时,三婶娘一大早就闹开了。
善善满头雾水,听他又叮嘱了一遍,便应了下来。
用过午膳,下午仍是柳夫子的课。
虽然不是善善最讨厌的骑射课,可气候越来越热,外面蝉鸣阵阵,在燥热的天气中听得令人心烦气躁,便是再好学的小朋友也无法静下心来听课。
课间时,众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是不是快要放假了?”
“往年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娘早就答应我了,等我一放假,就带我去城外的庄子避暑,那儿可凉快了。”
“善善。”文嘉和问:“你要去我家的庄子玩吗?”
善善抬起头来。她刚在课堂上睡了一觉,圆嘟嘟的脸颊上还有桌案留下来的红印,方被叫醒,她茫然极了:“什么假?”
原是因为民间的书院学堂每逢五月有田假,青松学堂的学生出身非富即贵,与农活毫不相干,可因为暑热,学生们也无心上课,便也会在这个时候放假。
善善是第一次上学堂,也是第一次听说学堂能放假,还从来没有计划过,她想了想:“我得问我娘。”
她很快又变得失落。温宜青要忙碌铺子里的生意,向来没有多少空闲,更别说像其他人的娘亲一样,带她去外面的庄子避暑度假了。
再说了,善善心中还有一件大事。
五月十三是娘亲的生辰,她还要给娘亲过生辰呢!
马上就是娘亲的生辰了,善善已经提前订好宴席,但还没有准备好好娘亲的生辰礼,这会儿想起来,她心里数数日子,五月十三近在眼前,她马上就觉得急迫起来。
放学后,善善急匆匆地与其它人告别,自己坐上马车,去了热闹的东市。她记着祁昀的叮嘱,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危险,但还特地问文嘉和借了一个护卫。
大多铺子她都已经提前逛过,这回又去珍宝斋与首饰铺看了一圈,仍旧没看中什么合心意的东西。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怕娘亲着急,她只好先失落的回家。
奶娘已经在温宅门口徘徊许久,一见她回来,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往里走:“善姐儿,你可算回来了,宫里的人已经等了你许久了!”
“宫里?”善善不解。
“是啊!”奶娘喜形于色地道:“就是宫里来的人,来接善姐儿您进宫呢!”
“进宫?进宫做什么?”
一句两句哪说得清。
奶娘把她拉回卧房,动作飞快地把她身上的学堂制服换下,还重新梳了发髻,给她从头到脚打扮了一番。善善晕乎乎的任她摆弄,等回过神,人已经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娘亲也陪在她的旁边。
温宜青也换了一身衣裳,牵着她的手,手心里紧张地出了汗。
“娘,我们要进宫去干什么?”善善看那来接人的宫人有些眼熟,问:“是太后娘娘想我了吗?”
“不一定。”她低声说:“也许是皇上想要见你。”
“皇上?”
可皇上叔叔不就住在她的隔壁,每天都偷偷地与她在见面吗?为什么要她特地进宫见面呢?
善善满头雾水。
她摸了摸小肚子,感觉到秘密在肚子里翻腾,好像随时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善善深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将秘密重新咽回到肚子里。
马车很快驶过街巷,来到了巍峨的皇宫前。
善善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再看一回,皇宫仍旧富丽堂皇,静静地矗立在黑夜里,神秘而又辉煌。
“善善。”在下马车前,温宜青轻声开口:“等会儿,不管皇上太后说什么,你都答应下来,知道吗?”
“哦。”她被娘亲抱下马车,又问:“他们要和我说什么呀?”
“他……”
温宜青闭了闭眼,心情复杂,她轻声道:“……我也不知,你就照我说的做。反正不会害你的。”
在善善回家前,宫中派来接他们进宫的宫人已经提前透露过宫里人的意思。
她既不想让孩子认回宫中,边谌便从另一种角度给予善善应有的身份待遇。只要与皇家亲近来往,往后就有皇家在她背后撑腰,日后若再有人不长眼想欺负她,动手之前也得先顾忌她背后的人。
先亲近走动,之后再找个理由封赏一二。便是郡主公主也能当得。
到那时,如忠勇伯府之流只有谄媚逢迎,岂敢再动心思。
善善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带路的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眼角余光忍不住往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瞥去。
他是太后的心腹,因而也得知不少隐秘事。
太后娘娘哪舍得害人,心疼还来不及。便是先前听说了青松学堂发生的事,还在大半夜将皇上叫去训了一通。
这个小姑娘可是太后娘娘日夜念叨的亲孙女,这座皇宫里正儿八经的小公主!
第44章
宫里是一场普通家宴。
除了太后之外, 便只有长公主与文嘉和。善善抿起唇,露出甜甜的小梨涡,冲自己刚分别不久的好朋友笑了一下, 又好奇地朝四周看了一眼。
她没看见皇帝叔叔与太子殿下,善善松了一口气。她想了一路,也没想出自己见到皇帝时该露出什么反应,才会不叫人发现他们的秘密。
“善善。”太后朝她招手:“到哀家这儿来。”
太后身边还空了一个位置,善善看了一眼娘亲, 见她点头, 才乐呵呵地坐了过去。
她一边是太后, 另一边是长公主, 善善对长公主抿嘴一笑, 才问:“太后娘娘,是您想我了吗?”
太后故意逗她:“你既是知道哀家想你,宫宴之后,怎么不见你来找哀家玩?”
善善连忙说:“我也天天在想你呢,您送我的点心好吃,上回还给了我许多玩具,我每次吃到点心, 看到玩具的时候, 总是会想起您。只是我要去学堂上课,还有夫子布置的功课, 所以才没有来找您。”
她不但要上学堂,还要去隔壁陪皇上叔叔玩,可忙了!
太后喜笑颜开, 也不再逗她,见人到齐, 便示意宫人上菜。
宫人鱼贯而入,没一会儿便摆了满桌。善善放眼看去,每一道菜都是自己爱吃的食物。
太后挥退了布菜的宫人,朝温宜青颔首:“既是家宴,不必有这么多规矩。”
温宜青垂眸默应。
太后又往善善碗中夹了一筷子,善善刚要道谢,又见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她抬眼看去,长公主朝她微微一笑。
文嘉和也隔着母亲颤颤巍巍地伸过来:“善善,这个好吃。”
她被两个长辈夹在中央,没一会儿,面前的小碗就堆得满当当的,顶上的食物摇摇欲坠。善善连忙伸手遮挡:“够啦,够啦!”
太后这才遗憾放下。
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午膳是,晚膳也是,好像见着她的每一个人都想要喂她,善善的小碗里就没空过,吃了两口又被填满。前菜开胃可口,主菜丰富,汤羹鲜美,最后收尾的一碗杏仁酪美味清甜,善善吃得头也抬不起来,她腆起小肚子,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悄悄打出一个饱嗝。
用过膳,太后又拿出一个棋盘,用一盘酥饼做赌注。善善不会下棋,但文嘉和会,她凑到文嘉和身边,两颗脑袋挨在一起,一起商量对策。太后有意想让,没一会儿,文嘉和便将一整盘酥饼赢了过来。
善善端着酥饼盘子,在一旁吃得满脸碎屑。
“皇上与太子殿下呢?”善善问:“我都没见到他们,他们不来一起吃饭吗?。”
太后笑眯眯地说:“他们还有公务要忙,御膳房会送去膳食的。”
她看了一眼天色。檐外夜幕深沉,只有两三星子闪烁,已至夜深,寻常人也早已结束一天的辛劳。她不禁道:“当皇上可真辛苦啊……”
太后笑而不语,只看了一眼温宜青,她正在低声与长公主说话,并未注意到这边。
一是辛苦,二也是皇帝怕把人吓到。
她这儿子前半生不近女色,头一回动心,却屡屡栽跟头,甚至这些时日还日日出宫,费了不少心思,却无半分进展。皇帝心中自有主意,她也不插手,只是亲生的小孙女却不能相认,甚至平常连面也见不着,太后心中急得不行。
好在今日皇帝终于松口,太后一日都多等不了,迫不及待地将人叫进宫中。
除了与小孙女亲近之外,她倒还另有一事。
“善善。”
善善正在听文嘉和给她讲棋局,茫然地抬起头来:“什么?”
“过些日子,哀家要出宫避暑,正好学堂放假,你可愿陪哀家一起去?”太后笑盈盈地道:“不只是你,还有嘉和与太子,他们都一同前往。”
“避暑?”善善声音扬高,她最是喜欢和朋友一起玩,听到文嘉和与太子一同前往,眼眸更是明亮,“我也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