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安的长靴踩到了长到路上来的花枝,他有些心绪不稳,很想一把灵火烧了碍眼的花丛:“只能确定不是齐英河伯所为,它身上的怨气能烧掉而非化作罪业,就证明只是沾上的,不是它杀人吃人被缠上的。”
说话时他无意识地碾碎脚下的花枝,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突然想到妙果好像还欠他一朵花说补没补,舌尖隐约回忆起那种甜甜的味道,他感觉心里稍微平静了。
看地上的凡枝俗花也就没那么碍眼,他平稳吐息,绕过了那丛花。
妙果默默地看他动作,不确定道:“师兄……你是不是身体不适啊?”
不然怎么感觉,突然变得很奇怪?虽然平时偶尔也会有些与温和好脾气不一样的性格,但不至于像现在,感觉上去摸一下都会被扎手。
沈钰安自觉已经平复下来,闻言惊讶地挑眉,肯定地道:“不会,没有。”
大妖怎么会身体不适,他连上火导致的哑声都快好了!
说完了,他从腰间取下先前蔺游递过来的水囊,把人给泼醒了。
蔺游大叫着醒过来,看见沈钰安,一把上去抓住他的肩膀,语无伦次地比划:“沈师兄!我看见——那么高,那么大的一条、一条鱼?还是蛇?它从水里探出来了!”
沈钰安掸了掸肩膀,温和道:“蔺游,那是此地河伯,原本是条花鲢鱼。”
蔺游喃喃自语:“鱼?河伯?”
他还要问,沈钰安却先开口道:“你先别问,来说说你查到的关于青阳镇的事。”
“哦哦,”蔺游勉强平静下来,想起来他本来是要来查案的事。
“青阳镇,也没什么好查的,一个靠着染织和香料做生意的小镇子,香料卖的特别好,京城都有他们的铺子,我翻看了县上的卷宗里,这两年青阳镇倒是没丢几个人口,和这一带其他镇子频频报案相比,就显得格外可疑。”
说着他打了个喷嚏,尴尬一笑:“失礼了,这里的花木种的太多,实在是忍不住。”
染织,香料。
做这两样都少不了花木,植物既可以做染料,又可以做香料,所以这个小镇随处可见的都是花木,有些都花草甚至无视了季节规矩。
妙果左脚踩到一串迎春花,她便往右挪了一步,小腿又碰到一朵菊花,妙果茫然了。
他们站在镇子边缘讲话,这个时间也不算晚,却没有过桥路过的人。
看花开的挺好,妙果侧着身子打开小荷包,想让妙杏从小荷包里探出头也看看,低个头的功夫,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头上。
掉在地上咕噜噜又滚了两圈。
“啊!”妙果小声地叫,抬头看到身边的大树枝叶茂密,绿叶间藏着红果子。
沉甸甸的红果挂满枝头,长长的果梗拖着一个个红润的果子。
“这是什么果子?”妙果捡起来掉下来的小果子,薄薄的外皮长了呆头呆脑的小疙瘩和毛刺,掰开了,里面露出黄色的果肉和许多籽。
“四照花果,能入药,能酿酒,也能生吃,不过这个就算了,此地有异,怕你吃了有什么损害。”
蔺游努力回忆也没讲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沈钰安耳听六路,听到她的自言自语,转身过来丢了她手里的果子,从衣襟里摸出帕子仔仔细细给她擦掉指间染上的汁水。
他总是很认真地将自己的一言一行往一个好夫君身份靠拢,虽然不理解,但妙果只当是师兄的小癖好。
明知道他这多半是做给蔺游看的“好夫君”行为,妙果还是不好意思道:“没、没想吃。”
举目望去,这河岸边上,居然全部都是四照花树,只是此时已经过了花期,树上都是沉甸甸的果子。
第22章 22.怨河(三)
经过这两天的生活蹂躏,蔺游的形容十分狼狈,但他好像已经不太在意,自觉和沈师兄夫妻二人成为同生共死的好朋友了,勉强抚平沾了灰的袖子,凑过来与小夫妻一起说话。
“四照花果?我在京中没有见过,但它长得像是荔枝,不知尝起来味道如何。”
沈钰安听懂他言下之意,作出决定:“先进镇里找个客栈吃饭吧。”
不值钱的凡人蔺游可以饿着,能最大程度吸收灵气转化灵力的小师妹不能饿着。
青阳镇和无双镇区别很大,独栋的院房居多,过路的街道和巷子里随处可见的是装着染料的水缸和晾晒的干草干花。
这里的人穿的衣服也是五彩斑斓的,布料染的颜色很多,但很均匀,刻意排列的色彩和花纹在视觉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
蔺游小声叨叨:“他们的衣物是在给来客展示他们的染布工艺,也算一种风俗特色了。”
因为整个镇子都酷爱独门独院的染织,所以绕了大半个镇子他们才找到了卖货和有客栈的街道。
妙果的手腕被沈钰安拉着,她落后半步四处张望,没察觉任何异常,这个小镇拥挤杂乱,实在谈不上干净整洁,但到处开着错乱季节的鲜花。
除了乱开的花儿,这里灵气、浊气什么的通通没有,连小精怪都没看见一只。
真是奇怪,此地没有灵气的话,怎么会有河伯,根本不存在它修炼的条件吧?
小荷包里的妙杏木偶探出个小小的头,说话声只有妙果能听见:“果子,你饿不饿?你好久没吃东西了,我给你拿张饼?”
储物空间里都是死物,妙杏孤孤单单一只鬼,把东西收拾了又收拾,无事可干就忍不住操心起妹妹来。
妙果下意识用手遮住她:“我还好……三姐你先把头收回去,被人看见了不好……慢点别把头掰断……”
她只顾着低头紧张妙杏,没留神撞到了个人,妙果捂着小荷包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您,您没事吧?”
真要命,撞到的居然是个衣着华丽的大肚子妇人!
被她撞得退了一步的妇人扶着腰稳住脚步,一手展袖护住肚子,憔悴的妆容盖不住她微红的眼眶,她轻轻摇头:“无碍,只是撞到了肩膀,倒是我该说对不住。”
沈钰安揽着妙果的肩膀致歉:“内子年纪小,走路不留神,冒犯夫人了。”
披发远行多有不便,所以他才束起头发,露出整张脸后他再笑就不显得温和近人了,尤其妙果还没他肩膀高,看起来跟个被他抢走的农家小娘子似的。
那位夫人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碍事,你们不是青阳镇人吧?我以前没见过这样般配的年轻夫妻呢。”
其实看上去也不是很般配,沈钰安容貌气质锋芒太过,衣服料子看着也贵重,这样条件的公子很少娶农家女做妻子的。
她看向妙果的眼神就忍不住带上了担忧,沈钰安心细如发,自然察觉了她的误会,心想下次还是得头发放下来压一压这幅皮相,毕竟愚蠢的凡人总是依据外表来揣测一切。
两人还没开口回答那位夫人,那位夫人身后追来一个高壮的婢女,一把将她抓住,像抓住什么乱跑的小鸡仔一样,婢女不满道:“夫人跑的这么快做什么?专往人多的地方钻!您肚子多大了自己心里怎么没点数!”
婢女的手铁钳一样,指节粗大变形,是做惯了粗活的手,半点分寸也没有,夫人挣了一下没挣开,细细的眉头痛苦地拧紧:“阿欢,你抓痛我了……可不可以放开,我不乱走了……”
阿欢不肯听,一只手挎着装菜的篮子,拉扯着怀孕的女人就要走,夫人抱着肚子踉跄两步,险些要摔在妙果身前,她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妙果一双黑眼珠子盯着阿欢:“你不能慢些吗?她肚子很大了,根本走不快。”
妙果见过张婶怀孕,她肚子这么大的时候双腿浮肿,抬腿都难受,别谈快步行走了。
这位夫人给她的感觉和三姐有点像,温温柔柔的,看她的眼神像看值得怜爱的小辈,妙果很难不为她说说话。
阿欢也被夫人差点摔倒吓了一跳,本来心虚地停下查看,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也敢出言教训她,像点燃的炮仗一样炸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刚才我都没找你们的麻烦,就你,你是不是撞到我家夫人了!”
嗓门大得引来不少人观望。
她伸手就要抓妙果的衣领,凶神恶煞地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敢冲撞我们将军夫人!今日不留下五十两银子就等着上衙门吧!”
她没能抓到妙果,沈钰安抬手作势去拦,其实并没有碰到她,婢女的手腕却是被火烧了一样灼痛难忍,她惨叫着查看自己的手,上面却什么也没有。
沈钰安散漫地甩了下手,他面上保持微笑,将扶着那位柔弱夫人的妙果提回来:“夫人,请管好您的婢女。”
不知不觉中,周围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或明或暗地围个圈子看热闹。
那位将军夫人有些难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伸手去拉仇视着沈钰安的婢女,因为声音太温柔所以显得没什么底气,一点威慑力也没有:“阿欢,不要这样,是我不留神……”
叫做阿欢的婢女眼睛瞪圆了,一脸凶相,不敢冲着比她还高的沈钰安撒气,也不敢再找妙果的麻烦,就粗鲁地去扯柔弱的女主人:“夫人下次还是小心些!您怀着孩子呢,自己出了什么事倒平白叫老夫人磨磋奴婢!”
那位夫人并没有因为怀有身孕而丰腴,瘦弱的身子被阿欢拉得趔趄:“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阿欢拉着人走,走出去几步又转头指着沈钰安放狠话:“你们最好别再犯到我们夫人头上来!不然将军饶不了你们!”
将军夫人拦不住她,一直低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妙果看见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掉。很快她就被阿欢强制性拉走了,一场热闹没闹起来,周围人也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将军是什么?”妙果小声问沈钰安。
看了半天戏的蔺游听了一耳朵,想加入团体抢答一下,沈钰安看他一眼,他便讪讪地缩了回去,沈钰安这才开口:“没什么特别,无聊的人想出的一种无聊的官职名,要打架很厉害的人才能做这种官。”
没读过几天书的妙果听懂了这种接地气的解释。
蔺游在旁边觉得哪里不对,但觉得沈师兄说的好像也没错。
他最后拍拍脑袋转移话题:“我不记得这里是哪位将军的故乡……沈师兄,你知道吗?”
这是个蠢问题,先不说沈钰安已经离开朝廷四年了,就算他还在京中,多半也不会记得哪个凡人的故乡在哪里的。
所以沈钰安用一种看傻子的包容表情问答他:“我在朝中为官时不曾听闻,许是这几年新晋升的将领吧。”
晚风躁动,这个小镇的花香实在浓郁,沈钰安脑海中不断交替着一些画面,支离破碎的拼不完全,他用力掐了掐眉心,分出额外的心神照看小师妹走路。
找到的客栈比不得京中,叫它民宿可能更贴切,一楼是掌柜自己家人居住,二楼空出几间房接待客人。
妙果自然得跟沈钰安一间房。
“掌柜,劳烦晚上做些清淡的小菜送来。”
沈钰安难得没个笑脸,点漆一般的眸子懒散垂着,拉着妙果上楼,蔺游跟在后面小声道:“沈师兄……明日有什么安排?是不是先商讨一下好做安排……”
“巡抚大人,此行是你要来青阳镇查案,我自然是听你的安排,”沈钰安手肘抵着门框,面上看不出来,但已经头痛难忍,“再者说,明日的事明日再安排也不迟。”
“啪”地一声,房门在蔺游眼前冷漠关上。
他紧了紧衣领,没好意思说其实他有点怕,能不能在夫妻两个房里打个地铺。
屋子里,妙果看着沈钰安关上门,挥袖丢了个清洁术,略显破旧的房间立刻焕然一新。
他脚步不停地绕过小屏风,自顾自解衣脱靴上床,被褥没动,估计是还有点嫌弃,不出片刻就躺的无声无息,像是睡去了。
他好像忘了妙果也在屋里。
“……”
师兄可能确实不舒服,他自己嘴硬说没有,但其实来了青阳镇以后,人就肉眼可见的变得有些阴晴不定。
妙果左右看了看,其实她想把三姐放出来透透气,但师兄在睡觉的话,放出来就会很奇怪,所以还是算了,明天再一起到街上逛一逛吧?
这么想着,妙果放轻脚步,挪到了靠窗的桌案旁,这一块的木质地板铺了颜色绚丽的地毯,她没找到坐垫,隔着粗糙的地毯还能感觉到木板的硬度,就这样跪坐一晚上明天肯定走不了路了。
低着头在小荷包里掏出来一个蒲团,善解人意的三姐还附赠一床晒过的粉碎花锦被和柔软褥子,妙果忙忙碌碌地在桌案边搭了个柔软的小窝,满意地拍拍,今晚可以睡在这里啦。
她不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表情,只有很偶尔的,一个人的时候,有什么让她满意的事情完成,她的嘴角会轻轻地弯出一个很小的弧度。
原来小师妹笑起来右边脸上会有个小梨涡啊。
沈钰安一动不动地想。
妙果转个身,脸上的笑容没收回去,就看见沈钰安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穿着雪白罗袜的大脚踩在木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知道多久了。
“师兄?我把您吵醒了吗?”妙果小声保证,“对不起,您继续休息吧,我不会再发出动静了。”
“笃笃”两声,掌柜妻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客官,您的饭菜来啦,还有两桶热水,晚些我们就不起来烧水的啦。”
妙果过去开门,接过东西回来,发现刚才不理她的沈钰安从床上挪到了她刚刚铺好的小窝里。
他用粉色的碎花锦被把自己包起来,脸色雪白,疲惫地闭着眼:“过来坐下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妙果味同嚼蜡。
她将碗筷送到门口的托盘里,到屏风后的梳洗架认真洗漱一番。
淡淡的甜腥味儿漂浮在空气里,妙果吸了吸鼻子,以为是讲究的师兄点燃了什么熏香,擦干脸想出去问问沈钰安今晚她睡哪里。
沈钰安包在被子里坐着,等妙果走近,睁开眼睛看着她,黑色的眸子里雾蒙蒙的:“小师妹,头疼。”
“……”妙果沉默。
太可怕了,他是在撒娇吗?想不到师兄居然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事实证明,比师兄疑似撒娇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师兄,你、不是,这是什么?”
粉色的碎花锦被下探出一条银光闪闪的长尾,排列整齐的鳞片摩擦着妙果的脚腕,由粗变细的尾巴尖很快在她纤细的小腿上勒出一圈一圈暧昧的红痕。
“小师妹,我头疼。”始作俑者避而不答,雪白的脸颊染上红晕,胸膛起伏。
隐藏食欲的野兽伪装得无害美丽,小腿上缠着的尾巴越发收紧了。
第23章 23.怨河(四)
妙果的小脸吓得白刷刷的。
难怪师兄总说凡人凡人,原来他真的不是人吗?可她没看出哪里不对啊……
藏起来的尾巴被发现了,沈钰安干脆任由碎花被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