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果心里同情她,声音忍不住放柔和,笨拙地劝慰:“夫人不要伤怀……”
云姝夫人看着她,被逗得开心地笑起来:“我其实也不是很伤怀啦,就是有些事想不明白而已。”
“我是被婆母从人牙子哪里买来的,你知道吧?”她打开了话匣子,娓娓道来她的故事:“我原先也住在一处很大很大的宅子里,有爹娘疼爱,锦衣玉食。”
“我自小身体不好,有一回在街上发病,阿娘带我去医馆看大夫,趁着阿娘不在,医馆里的伙计将我绑着卖给人牙子了。”
云姝夫人的语气平和,仿佛经历这些的人不是她:“我被拴着脖子辗转很多地方,买主都嫌我病殃殃的不好养活,所以人牙子把我带到了青阳镇,那时候青阳镇还不做染织生意呢,家家户户穷的揭不开锅。”
“其实婆母一开始不想买我的,”她的神色温柔怀念,“是夫君看我可怜,求婆母买下我,他说他以后的饭分我一半,自己努力干活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婆母就买下我了,只花了三文钱,”云姝夫人看妙果吃惊,忍不住笑着说:“是吧,我也没想到我最后只被卖了三文钱,那些人牙子若是绑了我威胁我阿娘,能拿到三百两纹银也说不定呢。”
妙果不洗菜了,抱着胳膊郁闷道:“人牙子太可恶了。”
她看着年纪小,生气的样子也惹人怜爱,云姝夫人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笑弯着眼睛道:“不要生气啦,我继续给你讲故事。”
“李家太穷了,我住不惯,还要学很多活儿,我哪里做过这些啊,恨死了人牙子,也讨厌婆母和夫君,割猪草把手割破了就躲在被子里哭。”
“我太想家了,但想了两年以后就没那么想了,因为爹娘不来找我,也因为李彻。”
云姝夫人问妙果:“你见过四照花么?白色的,四片花瓣拼在一起,闻起来香香的。”
妙果点点头,她接着笑道:“那天因为我喂鸡扔多了苞谷粒,婆母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许我吃饭,李彻从地里干活回来,给我端来他自己的饭,还有一枝四照花。”
“我什么样的漂亮花儿没见过呢?可就因为这一朵花儿心软了,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慢慢试着把这里当成我的家。”
云姝夫人的眼眶里蓄着泪花:“我及笄之后就嫁给了李彻,我一直知道他喜欢我,我想着被婆母嫁给别的男人换钱,还不如嫁给知根知底的李彻,起码他喜欢我,力所能及地对我好。”
“我们成亲不到两年,他就被朝廷征兵征走了,家里剩我侍奉婆母。”木墩子上的女人抚摸自己的肚子。
“我那时候怀孕两个月了,天天盼着他回来,也不求他挣多么大的功劳回来,就希望他健健康康地活着回来,看着我们的孩子出世。”
“后来他果真在我生产前回来了……”
云姝夫人讲到这里就不讲了,妙果看见她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
她问妙果,也像问不在场的李彻:“你说怎么会这样呢?他说他爱我,我也就试着去爱他,怎么四照花的花期都还没过,送花的人心却变了呢?”
奔赴战场的夫君衣锦还乡,不仅让家里住上了大宅院,有了成群的丫鬟仆从,还带回一个妩媚美丽的妾室。
正妻被冠以妾的称呼,在高门大院中受尽冷眼和欺负,丈夫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避而不见。
原来不管她愿不愿意,这里从来不是她的家。
妙果静静地听她哭泣,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将军府存在很久了吧?按照云姝夫人怀孕的时间来看,她好像不应该还大着肚……
“原来如此。”
沈钰安在银铃手串里待了半晌,终于等到这个女人把故事絮叨完。
他从随身空间里出来,在妙果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妙果的识海陡然清明,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
也明白了违和的地方。
时间对不上啊!云姝夫人这就是怀了个妖怪也该生了吧?怎么又大着肚子出现在这里了?!
云姝夫人被突然出现的沈钰安吓了一跳,险些摔了,妙果连忙催发藤蔓接住她。
藤蔓柔软,自发拥着她站了起来,云姝夫人惊魂未定:“你?你怎么…”
沈钰安笑道:“怎么,为我安排了新身份的不是你么?现下装作不认识?”
云姝夫人白着脸摇摇欲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没关系,我一向是个心善的大好人,”沈钰安伸手揽住妙果的肩膀,把她的脸颊肉捏的嘟起来:
“我亦知妙果惹人怜爱,但你明晃晃地跟我抢人是什么意思?为了不痛失爱妻,便只好让你清醒清醒了。”
在街上她就盯上了妙果吧?这个奇怪的妖物,蓄意接近愚蠢的小师妹,频频示好表示亲近,不是想抢人是想做什么?
沈钰安不管云姝夫人愿不愿意,用灵咒化绳捆着她带到了水中凉亭。
凉亭里亮起了昏黄的灯,里面的巧珠坐在贵妃榻上拨弄着精致的灯笼。
云姝夫人死活不愿踏足进去,她苦苦哀求:“我不进去,求求你们了,我不想进去……”
“人类修士,你们来的真快啊,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巧珠似乎才发现云姝夫人被绑来了,故作吃惊:“夫人也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抬手,飘纱被挂在柱子上,云姝夫人不必进去也能看见她了。
“你们有什么恩怨大可说清,何必在这里搭个戏台子唱些陈年老戏。”
沈钰安没有把人扔地上,只叫妙果变出一张藤椅来强迫她好好坐着。
“也罢,今日心情还不错,就摊开了与夫人讲讲。”
巧珠撑着头歪在贵妃榻上,也不管云姝夫人什么反应,像个老烟鬼一样吞云吐雾地抽烟枪。
“五百年前我还是个官家小姐。”红唇慢慢吐出一口烟雾,她缓缓开口。
“父亲被诬陷,狗皇帝抄了我们的家,男丁下狱斩首,女眷充了军妓,原先叫什么名儿我早忘了,那些男人就叫我的妓名儿巧珠。”
磕了一下烟枪,她满不在乎地说道:“军营里的男人嘛,多半是不知道疼惜女人身子的,我生得好看,每天就不停地接客,娇小姐身子不经弄,叫他们玩儿死了。”
什么叫玩儿死了?
妙果眨着眼睛想问沈钰安,师兄却摁住她的头不许她问。
“人命多贱呐,一个军妓,死了就死了,本来也没什么稀罕的。”巧珠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娇笑出声。
“军营里有个老实汉子,从来没弄过我,每次来了就坐在我身边,把攒了很久的军饷换的金贵伤药给我,他来了我就不用受累,能歇好半天。”
“我只道他馋我,心里又嫌我脏,但没想到等我死了,是他给我擦洗干净身上的脏东西,将我卷着埋了,填土时一个大男人哭得好似死了亲娘,他哭着喊我小姐。”
巧珠的语气带了几分复杂和自嘲。
“我才想起来他原来是我府上的马夫,约莫是见过我的,只是我都成了这么个鬼样子,哪里还是他的小姐呢?”
巧珠的语气又轻松起来:“本来我就该在土里烂成泥,但就是有人要作孽啊。”
沈钰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捂住妙果的耳朵,果然,巧珠痛痛快快道:“污蔑我父亲的人看不得我们一家好死,下令把我从坟里刨出来奸尸,得令的人半夜来刨我,月阴正盛,我就这么起尸了。”
“这能怪谁呢?我原本没有报仇的力量,是仇人给了我机会。”
巧珠笑起来,快活极了的样子。
“我报了仇,又回了军营,想去看看那个马夫怎么样了,却发现他已经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被流矢射中心脏,没撑过去。”
她支着下巴看向一言不发的云姝夫人,眼睛里闪动着恶意:“你那夫君也是这个死法,不过他运气好,死前碰上在那里修炼的我。”
云姝夫人惊惶地抬头:“你骗我,他没死……”
“怎么没死?他看见我,求我回来给你带个死讯,我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遗愿,他说他真想回来再见见你。”
巧珠捂着嘴笑:“看在他和我家马夫一样傻的份上,我划破他的血肉,把已经咽气的他变成了僵尸。”
“你瞧,他不是回来了吗,回来见你了,你高兴吗夫人?”
第31章 31.怨河(十二)
云姝夫人已经崩溃了,她泪水涟涟地摇头:“不是的,他没死,没死的……”
巧珠又吸一口烟枪:“夫人,李彻告诉我你从小看得见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每次他去见你,都求我修补一下他那破破烂烂的身体,那可是耗费我心头血的,你知道飞僵的心头血多珍贵吗?”
说着,她懒懒地一抬下巴,“喏,这一天你也重复过很多次了,他半个时辰后会去找你,这不,这会儿又来求我了。”
长廊里踏着夜色而来的高大身影渐渐暴露在光影下,李彻铁灰色的皮肤上还留着战场上的血迹。
心口的贯穿伤是拔箭时巧珠没经验,断了半截在肉里,李彻喋喋不休说万一云娘摸到了怎么办。
巧珠冷笑着叫他闭嘴,直接下爪掏掉那一块肉,没有温度的心脏巧珠不爱吃,随手扔了。
李彻还要再说,巧珠烦死他了,冷嘲热讽道:“你都死了,难不成还指望回去同你妻子行房事?衣服穿好她摸不到的。”
此刻李彻呆呆地摸着空落落的心口,朝着凉亭走来,低声下气地张口:“巧珠,求你给我修复一下身体好不好,我想见云娘……”
他不知为何忽略了其他人,自顾自哀求道:“我试了装干草进去,没有用……求你了巧珠,我想见云娘……我去给你找新鲜的血,你帮帮我……”
云姝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巧珠懒得搭理李彻,对云姝道:“夫人,事情就是这样,我在人间无所事事五百年,想看个乐子才跟着李彻回来,他给我找合胃口的鲜血,我给他取之不尽的财富,偶尔帮他修补一下身体。”
“我无意与你争什么,也无心折腾为难你,却不想这泼天富贵居然引来一群势利眼的凡人……我也不知最后一次送来的孩童是你腹中亲子。”
她与云姝夫人商量着:“若你实在怨恨难平,不若今日让这位小仙君烧死我,也好过这偌大的一个宅院,只有你我还在清醒着相互折磨。”
云姝夫人垂着头一直哭,周围的场景又开始扭曲变化,巧珠知道这是谈不拢了,只对沈钰安道:
“人类修士,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两年未曾进食,屠杀婴孩的事情却从未停止,再不破掉她的魇笼,会有更多的姑娘和孩子受苦受难,天谴降下,到时整个青阳镇都难逃一劫。”
话音刚落,场景彻底变化,妙果端着清水站在了李彻亲娘的院子里,旁边的丫鬟端着一盆血水从她身边经过,有人低声道:“终于生出来了……但夫人血流不止,怕是熬不过去了……”
老妇高兴坏了,抱着洗干净包上襁褓的孩子跑回正屋:“我儿!你媳妇给你生下个大胖儿子!”
偏屋渐渐人少了,妙果这次仍然是个小丫鬟,但她还清楚记得自己是谁。
她跑进屋里,云姝夫人气若游丝地躺在一片狼藉里,双目已经涣散了。
没人去给她请大夫,主人家不发话,下人们谁会去在意?
妙果走过去拧出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将灵力慢慢送进她的身体,云姝夫人脸色才好看了点,她疲惫地喊:“妙果……你来啦。”
这个女人,明明有困住巧珠那样厉害僵尸的能力,却将自己过的这么惨,一遍一遍回忆这些噩梦一样的经历,在没有妙果的那个时候,她同谁聊天,又是怎么熬过难产的?
妙果心里五味杂陈,已经隐约明白了一切。
巧珠带着李彻回来,她满足李彻的请求,李彻为她找合胃口的鲜血。
什么是合胃口?就像人类爱吃稚嫩的小羊羔和小鸡仔,僵尸也喜欢吃细皮嫩肉的人类小孩,所以丢了的孩子是李彻派人抓的,只要有钱,什么办不到呢?
孩子抓的差不多了,李彻没有了供血来源,巧珠为了节省自己的力量,就很少同意李彻的请求用心头血为他修补身体了,云姝夫人也因此“失宠”,李彻都不能见她,又怎么会知道她受了委屈?
底下办事的人拿不到钱,就动了歪脑筋,开始偷姑娘,强迫她们怀孕生子,再将孩子卖给将军府,因为人类孕期太长,想要赚大钱,就不得不准备更多的母体,为了不惊动官府,他们盯上更多外地的姑娘……
巧珠说她两年不曾进食,这罪恶的买卖却仍在继续。
云姝夫人的魇笼会不会不止在将军府重复呢?
她让整个青阳镇的人都不断重复之前的所作所为,所以丢姑娘的事频频发生……
“夫人,请不要再重复了。”
妙果用灵力凝出一朵开的正好的四照花,云姝夫人的眼光停留在这美丽的生机之上。
她呼吸急促起来,听见妙果说:“这里不是你的家,让我带你回真正的家去吧,你能告诉我原先的家在哪里吗?我求师……求我夫君带我去找……”
云姝夫人泪如雨下。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掀开被褥,裙摆上血淋淋的,她呢喃着:“你知道吗妙果?生产那日没人来看我,流了那么多血,可我没有死。”
“我想着,孩子都生下了,夫君应该来看看我了吧?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清理干净这一身,我精神很好,好到撑着身子在凉亭里找到了孩子的襁褓。”
云姝的手颤抖起来:“婆母不让我见孩子,说夫君把孩子抱给巧珠养了,我以前没恨她的,甚至想这样也好,孩子跟着我受欺负,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呢?可我不知道她吃人的……”
“我的孩子小小的,在襁褓里,干枯的像一块木头……我才第一次抱他,他就是冷掉的……”
原来李彻变成僵尸以后,脑子不如生前灵光,除了惦念母亲和云娘,就只会听从巧珠的命令了。
巧珠被他天天念叨云娘念叨得恨不得重新躺进棺材,对他说找不到新鲜血液就别来烦她。
李彻惦念云娘,却并不认识自己刚出世的孩子,李母将孩子抱给他,他第一反应就是巧珠有食物了,他又可以去见云娘了。
李母稀罕孙儿,留了孩子一夜,他才没能第一时间就把亲生儿子送去给巧珠。
但天亮之后他把孩子抱走了,巧珠不知云姝生了,也没人告诉她。
李彻又在身边唠叨云娘云娘,她烦了,直接吸干了孩子,将李彻修补好之后让他赶紧滚。
但他与云姝错开了。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他那么早就死了。”
云娘低声说,“我去投了河,再也不愿见到他们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又醒过来,巧珠说这是我弄出来的魇笼,是我困住了她,可我不想的。”
“我也出不去,也不知道怎么停下来,我回不去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