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果没有注意身边的幽魂,她踏着月光回到自己的院子,霖雨将小兔子用术法困在莲叶上,自己化作原形沉在水底睡觉。
一切都是静谧的。
房门关上,烛火点燃,他仍然朦胧虚幻,看着她绞干头发,擦上香膏,他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即使没人能听见。
“你难道喜欢那个对你动手动脚的家伙吗?他也不是好人呢,只是在你面前装模作样罢了……”
因为妙果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他便无所顾忌,妖的本性叫他嫉妒得发狂,理智全无,甚至是在口不择言。
先是将溯月和沐尘的种种行为心思剖析扭曲放大,表达他们不是好人的中心思想,继而放了很多狠话,无外乎是要将向她示好的两位师兄暗杀掉的三百六十种方法。
他自己越说越难过,最后拙劣地给妙果找借口,妖魂无法流泪,他的眼睛却哀伤湿润。
“没有关系,是我让你忘了的,这不是你的错,你还小,不懂雄性的肮脏心思,被他们欺骗了……我也有错,我很自私,没有尽可能教会你更多东西,更因为我的自负,叫你一个人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嘶——”
妙果盯着胳膊,白净的皮肤被木刺刮伤,冒出了红豆似得血珠。
他立刻紧张起来,想握着她的手查看,却直接穿过了她。
“……”他失落地放下手,看着妙果随意舔了一下伤口,拉下袖子,吹灭灯火睡去了。
“为什么不处理伤口呢?你根本不会照顾自己,这让我有点生气……”
但是难过更多,因为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这些梦呓一样的话语都是虚无的羽毛,铺满爱人的裙角,却不曾被察觉。
回影蝶破茧而出那天蓬莱仙岛出了一件大事。
负责看管藏书顶层钥匙的弟子潇蔷,原来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魔修夺舍,这期间顶层中多种禁书密卷失窃,下落不明。
潇蔷是被洛桪亲自带人抓的,当时她正在给妙果编发。
卷发被她细心地点缀上小珍珠,精心编织着更适合妙果的小辫子,颇有灵气。
她一向喜欢打扮同伴女修,妙果心思单纯,傻傻地坐在她手下不动,仰着脸等潇蔷涂口脂。
至少在溯月师兄看来情况是这样的。
洛桪问潇蔷怎么回事,她便放下手里的胭脂盒,顺从地认罪了。
潇蔷已死,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夺舍,顶着潇蔷的皮囊身份干的。至于失窃密卷的下落,她绝不能说。
“我真不敢相信潇蔷师姐竟然就这么没了……那魔修当真可恨!”
“一定要引天雷将她劈成飞灰!魔修没一个好东西!”
“……”
在愤愤不平的喧闹中,溯月一把抱住了从潇蔷身边离开的妙果,紧紧地像是害怕失去她。
很快他自己又放开了。
退回到师兄的立场,克制道:“真是万幸,魔修杀人如麻,还好那魔修没有动你。”
“……”
妙果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说谢师兄关心。
然后她隔着人群与被压住臂膀的潇蔷对上视线。
“……”
“……”潇蔷先别开眼。
一只菜粉蝶从妙果的小挎包里钻出来,停在她的肩膀上,溯月看见了,抬手欲赶。
妙果护了一下,她对溯月道:“我喜欢蝴蝶,能养吗?”
溯月:“少主喜欢,我去给你抓好看的,有花纹的。这种不好看,也没什么灵力,很快就死了。”
“我就要这个,求求溯月师兄了。”
“……那好吧。”
蓬莱仙岛有水牢,牢房的每个角落,细致到束缚手脚的锁链都刻着一种熟悉的花纹——只要这花纹在,任何力量都会被压制得死死的。
她的梦里永远有这样一个花纹的血色法阵,正中心关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男子。
她忘了他的脸,忘了他的声音,可忘不掉他的存在,忘不掉她从神木族来。
冰凉的水漫过台阶,打湿妙果的靴子。她觉得水声好听,就反复踩了踩。
“你来了。”
潇蔷,不,应该是夺舍了潇蔷的魔修,只露出上半身在水面,双臂被高高吊起,不复光彩照人,形同女鬼。
她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做成深水池的牢房里,无端显得空旷。
菜粉蝶扑闪扑闪,停在妙果的指尖,拨弄着自己蜷曲的口器。
“多谢你教我养出这个小东西,”妙果蹲下来,她另一只手捧着脸,看着水中的魔修,心情很不错,“我可以让你换个死法,毕竟这身体的主人以前送过我好闻的香粉,我蛮喜欢她。”
所以不忍心看她被雷劈成焦尸。
魔修嘴角勾了勾,觉得新奇:“你也会不忍心?你是天生做魔修的料子,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修士,成不了仙,做不了神。”
这个蓬莱少主,明知她是魔修,对她所作所为装作不知就罢了,还从她这里学些歪门邪道的小法术,怎么看都是烂透了,坏到了骨子里。
菜粉蝶飞起来,停在妙果的蔷薇头饰上。
她用手拨拉一下凉水,不生气也不恼怒,反而继续请教:“我按照你所说的,装成单纯无知,柔弱可怜的样子,最大程度利用我的脸,是有了一些收获,可是我迷惑不了杜衍。”
他近来甚至越来越不愿意见她了,每次不小心看见她的脸,都捂着心口很不舒服的模样。
“这怎么行,他不见我,不信我,我怎么才能知道他的秘密。”
魔修嗤笑:“所以你养了回影蝶,不是吗?放心吧,没有回影蝶不能回看的秘密。”
妙果点点头,将手在衣服下摆上擦干,闲聊道:“所以你就是这么伪装成潇蔷师姐的啊?一直看她,一直学她,在她死了以后又爱她,成为她。”
魔修闭口不言,她胸膛起伏的动作变大,情绪有点激动,也许是恼羞成怒了。
“对不住啊,”妙果毫无诚意地道歉,她就露出对着镜子练习了千百遍的无辜甜笑,声音漫不经心,“刚刚孵化出来的时候有点不太相信,就试着回看了一下。原来你以前是个男妓啊——”
“哗啦哗啦”的锁链响动,魔修的眼眶赤红:“你住嘴!”
“这有什么的,”妙果没有被吓退,甚至不以为意地安慰“她”,“不过是讨生活而已,你自卑什么,我潇蔷师姐不也没看不起你么?给你披衣服,给你治病——虽然是你的苦肉计。”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从未被践踏进泥里,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我最恨自己的母亲是个妓女!最恨他们强迫我也成为个千人骑的贱货!”
魔修怒吼着。
妙果揉了揉耳朵,面无表情道:“那跟我潇蔷师姐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出去完成任务,顺便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好事——凭什么被你暗算夺舍?你为了万无一失,她的魂魄都被捏碎了吧?”
“……你滚,你滚!”魔修大口大口喘着气,用潇蔷的眼睛流下滚烫的泪。
“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后悔的!她就算活着也不会爱我!与其得不到痛苦半生,不如一开始就毁掉!”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妙果站起来,俏皮地耸肩道。
“还是谢谢你啊,为了一个注定得不到的死人,不仅不杀我,还教我这么多东西。”
“不过有一点我得强调一下,你们做魔修的跟我还是不太一样……你们分明只是被伤透了心,走错了路,”妙果后退着上了一步台阶,又上一步,微笑道,“但我吧,我是真的没有心。”
眼见着她要走了,魔修突然开口叫住她:“你为何要揭发我?我学得那样好……‘潇蔷’本来可以一直活着,我可以不再做自己,活成潇蔷的。”
脚步顿住,妙果侧半个身子,嫌恶道:“恶不恶心啊你?”
魔修咬住唇听她羞辱自己,原本以为伤人的话,如今竟然也无足轻重了。
妙果:“她稀罕你替她活?比起让你这个杀人凶手鸠占鹊巢,不知道要对同门做什么坏事;她更愿意被人知道潇蔷是个蠢货,被自己的善良害死了。”
“你维护她的名声,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那是你觉得重要,”魔修呆呆地听着,妙果的话犹如一把重锤,敲在脑袋上嗡嗡作响,“她心里从不这样想。”
至于为什么妙果要多管闲事揭发,她想了想,认真对呆滞的魔修道:“我真的很讨厌除他以外的雄性触碰我,你身子是个女人也不行。”
所以第一次见面就揉她脑袋、还疑似母亲死后既得利益者的杜衍,克制不住自己行为的溯月,都会被她惦记着报复。
回影蝶绕着妙果上下飞,她若有所思。
“这两人最好祈祷和我的族群灭族无关,不然我会报复得更狠。”
第102章 102.回溯(十四)
“你说什么?”渡离在树杈子上乘凉,妙果就双手背后仰着头看他,他掏掏耳朵,确定一遍:“我没听错吧,少主,你可是头一回喊我师兄,就为了让我帮你在阵法课上作弊啊?”
妙果脚尖动来动去,不太自在似得:“我学不会,记不住那些花纹,长老总是叹气。”
“所以就来求我?”渡离坐起来,先嘲笑了一阵,然后勉强同意与她做个交易。
“阵法的威力因人而异,我当然能给你画得又快又好,”毕竟他是这方面的天才,“不过……你得帮我做件事。”
妙果看他一眼又低下头,转身欲走:“我不会跟大师姐说你好话的。”
“哎哎哎谁说是这事儿了!”渡离飞下来,抱住手臂倒退着走在她身边,“就是今年的仙门大比,让我跟大师姐同队好不好?她肯定要带你的,你就说要我一起,大师姐肯定会同意。”
“什么仙门大比?”
“就是每年八月末,都会在离火域举行的一次比赛,各门派的弟子自行组队猎杀妖魔,数量最多的四支队伍再彼此上擂台比试,最后选出一支最强的队伍。”
妙果听明白了,然后道:“那我不要你。”
渡离瞪大眼睛,他绕到妙果另一边,气急败坏:“为何不要我?我很强的!”
“你的剑术课成绩年年垫底,今年是有我才勉强不垫底的。”妙果如实道。
渡离不可置信地重重踩了几步:“谁说的,谁造谣,我不是!”
“溯月师兄说的。”
“!”
眼见妙果是认真的,渡离也不摆师兄架子了,他紧紧追着,说求求少主了,他还能负责做好吃的饭,给她拎包提剑什么的,课上作弊也是小意思。
“……”妙果停下来,打量他半天,才勉强道:“那好吧。”
不知不觉被牵着走的渡离在课上给她画了传送阵,妙果却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原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
“骗子啊……”
不声不响装乖的女骗子!居然能把在人间混迹那么久的渡离也给骗了!
负责教授阵法的长老是个有点不修边幅的神叨老头,他带着一身稀奇古怪的挂件叮叮当当走过来。
“少主呢?方才还在这里,莫不是逃课了吧?”
渡离脸色憋成灰色:“……她,她突然身体不适……”
小半年过去,雾鸣谷蒙上一层浅浅的绿。
高大的树木被巨蟒碾倒在地,低矮的新生灌木中藏着零星几只松鼠鸟雀。
昆仑墟的人发觉被困住的妖消失不见,也就带走了他们的圣兽,这里如今只剩下破败的森林在自我疗愈。
回影蝶扇动翅膀,点点荧粉洒下,妙果跟在蝴蝶后面,渐渐与回忆的诸多虚影擦肩而过。
说是来送信的溯月师兄,身后却远远跟着近四百名昆仑墟修士;
只有神木族的特定咒语才能打开的瘴林结界,却被人族修士轻易打开;
毫无防备的妖修们还在疑惑是谁打开了全部结界,却迎来猝不及防的万剑穿心;
大火烧起来,神女像轰然坍塌,神木被血水腐蚀了根,失去自保能力,无法抵御灵火焚烧;
匆匆来迟的最后一任神木族首领……
他的力量根源于神木,神木已毁,他被抓住。人族早就画好阵法,他仅剩的力量被用来镇压同族的怨气,眼睁睁看着他们挖走了神木族妖修的脊椎骨……
“呼——”
妙果喉咙里涌上一阵血腥气,回影蝶停在神女像附近,一切虚影散去,这里是寂静的,没有痛苦,没有执念。
冤魂迎来新生,旧的躯壳扎根泥土,还留着一个心脏健康跳动,灵魂却几近濒死的妙果,困在不能忘却的仇恨里哪里也去不得。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将神女的头颅从湖畔捞出来,仔细清洗上面的淤泥,神女温和悲悯的笑容对着妙果,“为什么他们都从不记恨,是您教他们的吗?”
她絮絮叨叨的,像过去每一个清晨,跪在神女像下念诵祭神词一样。
“太痛了,太惨了……我没办法不记恨,我也不是真正的神木族一份子,我的身体里流淌着让我厌恶的血脉。”
“也许那个魔修说的对,我就是没心没肺,不过是否成仙总是我说了算的。”
“成仙成神不需要多好的心肠……您就是这样,神木族虔诚供奉之心,您从未感受到吗?世人都说沐缘神女就是从神木族飞升的,这里是家不是吗……为什么您看着家人遇害却不降世?”
妙果将四分五裂的神女像拼拼凑凑,用藤蔓仔细捆住,高大的神女像又能微笑着俯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了。
“好像是我困住您了,”她对神女像说,“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不会雕刻,没办法再为您做新的神像。”
风掠过浑浊的湖,草叶摩擦的细微声交替,神女像的裂痕弥漫柔和的白光。
神明终于降世,遗落一声叹息。
“你恨我了。”
妙果没有惊疑,心里很平静,虽然她也没想到神女居然真的存在。
“我不该恨吗,我恨透了所有人,最恨我自己。”
要是她不存在就好了,许清瓷为什么要救她,神木族为什么要救她,所有家人亲人都离开了,用再也不见的方式。
最不愿意分开的妖倒是和她在一起了,成为她的灵根——用她根本不愿意的方式。
“既能降临,为什么任由人族屠戮本族?”她问神女。
“我有诸多不便,并非坐视不理。”
妙果讥讽地笑:“万物生灵低神一等,只人族与你们平起平坐。”
这是她的揣测,还没有证实,看看她以后成为杀人如麻的正派修士,会不会被神明收了?
神女好似知晓她心中所想,嗓音低柔下来:“不要做多余的事,你是个好孩子。”
“什么叫多余的事?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我该做的事。”
“所以我来告诉你了。”
“……”神女用妖语对妙果说了几句话,匆匆寻来的渡离刚站定,就看见妙果面前的神女像再次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