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半夏感觉到迟烁往她这边靠了一点,两人不可避免的胳膊贴在一起,虽然隔着衣物,但传递过来的温度还是让她坐立难安。
站起身,把手机递给迟烁:“你们聊,我先去做题了。”
“哎,你去吧。”罗振天忙说。
朱怀远叽里咕噜地讲注意事项,迟烁心不在焉地听着,余光飘向书桌前安静做题的女孩,她此刻长发披散在肩头,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脖颈,刚洗完澡不久,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温婉柔和。
姜半夏头低着,视线垂向书桌,耳朵却竖起来往迟烁那边伸。
那边大多数时间都是朱怀远在讲,迟烁只是偶尔应两句,声线低沉酥耳。
于是,悬在半空的笔尖迟迟未落。
直到听见他说“再见”,姜半夏才收回心思,打算认真做题,然而下一刻,迟烁拖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姜半夏忽然间绷直了脊背,耳根又有燃烧的趋势。
迟烁把椅子往前挪了一下,顺手掐了个计时器,察觉到旁边投来的注目礼,他眼也不抬:“看我干嘛?就一张书桌,我还有别的地方待?去,往那边靠靠,别挤我。”
姜半夏捏着卷子往左移了移,静了片刻,她小声建议:“其实…你可以坐在对面。”
迟烁硬邦邦地否决:“逆光,累眼。”
“哦。”她不自在地揉揉鼻梁,默念一遍心经后,才勉强定下心来写题。
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房间里只剩下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在姜半夏看不见的阴影处,迟烁唇角轻轻勾了下。
第35章 拥抱
医院的走廊清净无人, 热闹被隔绝在世界的另一头。
姜磊背靠白色墙壁,低头抽烟,脚边堆落许多燃尽的烟蒂。
“吱嘎——”
姜半夏拧动把手, 推开门。
“昭昭,去见你妈妈最后一面吧。”李涛说完, 不忍看她, 侧头望向别处。
狭小的病房里, 吴桂芳怀里抱着姜朵,低声啜泣。
空荡荡的病房静得可怕,耳边只剩仪器滴答滴答的声音, 一声一声锤击着她的耳膜,如同阎王的催命符,昭示着病人的生命从此刻进入倒计时。
死亡的气息侵蚀每一丝空气, 混合药水味,压得姜半夏透不过气。
李萍仰面躺在白色的床上, 头发散乱, 一绺一绺地紧贴在两颊。她今天难得摘掉了氧气面罩,露出死灰般暗淡的面孔, 眼窝深陷, 下颚尖削。
曾几何时, 这张脸是那么美丽, 那么温柔。然而此刻, 映照在昏暗的灯光下,它已然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被病魔的长剑反覆刺穿, 撑到现在,只剩千疮百孔。
姜半夏跪在床边, 紧紧握着母亲布满针孔的手,平素温热的手掌冷得惊人,这冷顺着指尖一直蔓延遍她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
她近乎固执的,反覆摩挲母亲的手背,试图让它暖和起来。
“妈,妈妈……”
甫一开口,眼泪便控制不住的往下流,很快就将眼睛糊住。
她拚命地擦,泪珠越是拚命地掉。
“昭昭,不哭。”
李萍轻声说,她想摸摸女儿的脸,可惜手腕已经僵硬到抬不起来。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于是省着力气,对女儿作最后的交代。
“昭昭,你是大孩子了,妈妈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千万要记牢。”
李萍见她重重点了下头,这才强撑着精神开口:“你爸爸,他还年轻,妈妈走后,他肯定会再娶。后妈到底不如亲妈,妈妈小时候见识过枕边风的厉害,妈妈知道不容易。”
姜半夏低头,泪水啪嗒啪嗒砸入地砖。
李萍唇色惨白:“昭昭要学会收敛脾气,学会忍耐和隐忍,这样日子才会好过些,知道吗?”
“妈妈不怕死。”她艰难地喘着粗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朵朵。”
姜半夏泪眼模糊:“妈妈,别走,求你了,别走…”
一句一句,声声乞求。
眼角有泪珠滚落,李萍提着最后一口气,继续说:“昭昭,你是姐姐,以后要好好照顾妹妹,妈妈把朵朵交给你了。”
“你和朵朵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好好长大。妈妈不能陪着你们,别怪妈妈。”
“不怪,我不怪。”姜半夏死命摇头,嗓音颤抖得厉害:“别说,你别说了…”
李萍脸涨得发紫,嘴巴因痛苦而抽搐着,声音断断续续:“妈妈会在天上…看着我的女儿…长大、结婚、生子。”
说到这里,她眼神几乎失去了焦距:“朵朵要听姐姐的话,昭昭,以后有什么事情你们姐妹两个商量着来。”
“我想要妈妈抱!”姜朵挣扎着想要下地,吴桂芳则紧紧地搂住她。
“妈。”姜半夏强忍住抽噎,一字一顿,认真承诺:“我一定,一定会把朵朵照顾好,尽全力把朵朵照顾好。”
她望着母亲涣散的瞳孔:“你放心。”
听到这话,李萍弯了下唇角:“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们,平安,健康。”
话音刚落,她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嘴巴一张一合:“昭昭…”
“妈!”
“日子很长,昭昭慢慢过,不着急。”
她最后看了一眼两个女儿,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完全涣散。
“妈——”姜半夏哭着大喊,喊声撕心裂肺:“妈妈!”
瘦弱的身子一阵痉挛和战栗,李萍慢慢阖上眼皮,手臂随之无力地垂落床侧。
“滴——”
监护仪器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姜半夏眼前短暂一黑,猛地瘫在地上。
缓过最初一阵强烈的眩晕,她伸手,想按铃叫护士或是医生,胳膊肘抬到一半便无力地耷拉下去。
耳朵嗡嗡直响,她愣愣地望着床上熟悉的面孔,望着她最亲的人失去最后一丝生命气息。
夜色翻涌,风在城市的街道上哀号,雪花刮落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姜半夏安静地坐着,有那么几分钟,她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
吴桂芳掩面流泪,姜朵似乎意识到什么,踢腾着小腿从吴桂芳的怀里挣扎着下地,小手晃晃李萍的胳膊,怯生生地喊:“妈妈,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朵朵好不好,妈妈,朵朵害怕。”
李萍眼皮紧闭,像一具瘪了的皮囊,没有任何反应。姜朵吓坏了,仍是晃她,嘴里喊着“妈妈,妈妈!”
李涛望着两个孩子,眼眶通红。
不知过了多久,姜半夏轻轻拉开妹妹:“朵朵,妈妈睡着了,她累了。”
姜朵小脸皱成一团:“姐姐,我是不是没有妈妈了?”
看着妹妹年幼的面庞,姜半夏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半晌才艰难挤出四个字:“…还有姐姐。”
“不要!”姜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姜半夏使劲把朵朵搂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一遍一遍地重复:“还有姐姐,姐姐在,还有姐姐……”
医生说,人死后耳电波还在。
过了许久,姜半夏慢慢松开妹妹:“朵朵不哭,别让妈妈担心,去和妈妈说最后一句话,她能听见。”
姜朵依言擦擦眼泪,趴在李萍耳边,用稚嫩的声音说了一句:“妈妈,我爱你。”
姜半夏在心底默念:“妈妈,放心。”
头顶灯管忽明忽暗,一闪一闪地照射下来,使姜半夏眼前的景象变幻不定。
下一瞬,场景骤然变换,与方才截然不同。
傍晚的日光柔软如羽,倾斜着穿过生锈的铁窗。厨房里有个忙碌的身影,一边收拾着灶台,一边回头:“昭昭回来啦,快来看看,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提拉米苏。”
女人勾起一个温婉的笑容,是姜半夏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都没经过大脑思考,眼泪就已经争先恐后地掉了下来。
这画面,朦胧而虚幻。
像隔着一层纱幕似的,她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朝她缓缓靠近。
姜半夏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
她的母亲——温柔的、健康的、活生生的母亲。
她久久不敢呼吸,生怕惊散美好的画面。
“妈妈,你回来了吗?”她喃喃道,声音轻得仿若自言自语。
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李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昭昭,今天上课累吗?”
“不累。”
“和同学们相处得好吗?在学校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都没有。”姜半夏仍是直勾勾地盯着李萍,生怕她跑掉似的,视线不敢偏移半分。
李萍笑了下,把盛着甜点的盘子轻轻推到女儿面前:“昭昭快吃。”
姜半夏低头舀了一口,机械性地嚼了几下,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
李萍看着她,神色温柔至极,过了片刻,她轻声开口:“昭昭,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砰!”
叉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谁都没有弯腰去拾。
良久,姜半夏抬起头,撞上李萍柔和目光的一秒,委屈的泪珠奔涌而出。
“我过得,好像不太好。”
“妈妈知道。”李萍的声音依旧温柔,替她拭了拭泪:“所以妈妈下来看我的宝贝了呀,不哭。”
她握住李萍的手,使劲攥入掌心,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留住她:“妈,你能不能别走,我好想你,真的真的好想你,每天都想。求你别走好不好,求你了妈妈……我求求你。”
她一遍遍哀求,头控制不住地低下去。
李萍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底满是疼惜,但她仍是没有说话。
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姜半夏忍不住哭诉:“妈妈,这个世上,除了奶奶和朵朵,没有人爱我了。”
“宝贝啊,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李萍顿了顿,“哪怕,妈妈不在你身边。”
闻言,姜半夏从她怀里抬头:“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难以形容的崩溃忽然爆发,她再也忍不住尖叫质问:“为什么不能在我身边?!”
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就我没有?
为什么?
谁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萍叹了口气:“昭昭,妈妈要走了。”
“不要!”姜半夏倏地站起来,心里疼极了却喊不出声。
母亲的身影渐渐隐去,她拚命摇头。
别走!
妈妈!
泪水濡湿枕头,她任由灵魂徘徊在梦境与现实的两级时空。
“姜半夏!”
迟烁打开房间的灯,低低的呜咽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鼓膜。
姜半夏惊醒,睁开眼,周遭一片漆黑。
方才所见所言,真实得不像幻觉。
“姜半夏,醒醒,开门!”
咚咚咚。
密集而短促的砸门声一下接一下,夹杂着熟悉又暗带几分不耐烦的声音。
姜半夏弹坐起来,潮涌的心慌催得她顾不上穿鞋,光脚冲向门边。
抬手,开门。
刺眼的光,骤然打进卧室。
明晃晃地倒映着女孩苍白的脸蛋,红肿的眼眶,以及——斑驳的泪痕。
她披散着头发,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打捞出来似的,露在外面的脖颈湿哒哒地滴着汗。
迟烁看见她这副模样,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你怎么——”
话未说完,被姜半夏抻臂推开,他一惊,视线立即追过去。
姜半夏跌跌撞撞地跑向客厅,心里慌乱至极,她眼睛四处张望,寻找思念的身影。
半晌无果。
因为目光所及之处,空空荡荡。
迟烁还没来得及张口,却见她一瞬转身,这回冲往的方向竟然是落地窗!
行动快过大脑,他箭步上前率先拽住她的胳膊:“你疯了!”
姜半夏踉跄站稳,心头仿佛被人狠狠剜了一刀,胸口传来的钝痛迫使她弯下身子。
随着这个动作,她脱离了迟烁的桎梏。
思绪混乱得很,姜半夏单手撑住沙发,借此支起疲惫的身体,俯身大口呼吸。
滴滴答答的雨声飘入她的耳朵,四周一切对她只是混沌,她闭了闭眼,理智堕入黑暗的深渊。
迟烁视线落在女孩微微抖动的肩头,单薄又无助。
她这会儿看起来脆弱极了,特别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独自舔舐岁月的伤口。
心,蓦地被针刺了一下。
他长腿一迈,走近两步,再次握住细瘦的小臂,语气柔缓:“梦见什么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顺手替她拢了拢微乱的领口。
梦?
猛然间,姜半夏被这句话唤回了理智。
她嘴角轻微动了下,像是自嘲。
原来是梦啊。
迟烁松开她胳膊,脚步微动,身子转到一半,就被人反手扣住。
腕部传来冰凉的触感,迟烁低头去看,姜半夏攥着他的手腕,用尽全力,如同快要沉溺的人紧紧抓着唯一的浮木。
“我去给你倒杯水。”他没有挣开。因为刚醒,声线略带懒散。
“别走。”
迟烁听见她低喃,声音细不可闻,语气里有他从未听过的脆弱。
迟烁坚硬的心忽地软了下来。
他依着她的话,站在原地没动,任凭她抓着,紧紧用力,两个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