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可能是个再次带了杀意的陷阱。
她盯着蓝天下的麦田,干涩地眨了一下眼睛。这张图像有种难以解释的熟悉。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相似的画面。
安戈涅有些心神不宁,切出去看了一眼通讯页面,西格没有再找她。
枯坐片刻后,她拽出回形针吉祥物,将这张相片喂给它,让人工智能帮忙检索符合特征的图片和地点,范围限定在王国。
阿夹很快吐出几千条的相似图片和结果。金色麦田和蓝天实在是陈腐的美丽搭配,相似的图像太多。她肯定还没发现路伽给她的提示。
安戈涅让页面自动滚动,任由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风景图在面前滚过。
除了一些图片素材,还有一些是农业星的宣传广告图。
农业星。
安戈涅瞳仁骤然放大。
“哈哈。”她低笑起来,撑住额角,仿佛真的发现了什么搞笑绝顶的有趣事。
她飞快地键入一个特定地名搜索:编号为A-98e的农业星。
发电用的白色风车站在收割过的田野边缘,倒影斜斜拉长在地面,像一整排肃穆的巨人拖拽在身后的大剑;穿着工作服的人驾驶着农用飞行器,看护着生长中的农田;点缀在大片农作物中间的居住区,小小的房屋……
出现在面前的宣传照是如此熟悉,安戈涅当初全都仔细看过。
因为A-98e正是当初她和路伽计划中的逃亡目的地。
把这作为他们之间结局的舞台确实再合适不过。
有了目标星球,依靠拍摄角度和大致时间计算出坐标就完全不是难事,有许多插件和运算平台可以帮助她确定路伽的具体位置。
数分钟后,安戈涅给航程重新设定完目的地,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终端的震动将她从浅眠中惊醒。
看到阿夹举着语音通讯请求图标蹦跳,她愣住,用力挤了一下眼睛,确认不是幻觉。
通讯接通的三秒,两边都是沉默。
而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吸气声,航行中的小飞船内安静极了,她恍惚有种对方就在身侧的错觉。
“安戈涅。”明明是那样会寒暄的人,良久良久,他却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提温。她唇角抽动,声音里却听不出笑意,反而有些颤抖:“你果然一直在,是吗?”
通讯另一头持续了数秒不置可否的沉默。而后他问:“你在哪里?”
她不答反问:“你在哪里?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难得她这样主动,他怔了怔:“抱歉,恐怕现在不太方便。”
安戈涅隐约听到了脚步声,他似乎在移动中。她便追问:“你安全吗?”
“我自由了。”明明是喜讯,他听上去却有些惘然。
“真是个好消息。”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是有好消息的,即便不是她的。她唇角的弧度真心了一些。
过了几秒,他轻声说:“户濑砂死了。就刚刚,在我面前。我彻底自由了。”
她想象着他的表情:“但你没有预想中那么开心?”
他笑了:“如你所想。”
进行着这样的对话,很难不产生错觉,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失去过联络。
“你呢?你感觉怎么样?”
安戈涅咬住嘴唇。提温还是那样狡猾。他率先向她敞开分享一瞬间的软弱,邀请她也将努力压制住的情绪给他看。
她想了想,最后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不等提温回应,她冷不防问:“你觉得我讲的故事怎么样?那个时间回溯异能者的惊险逃生故事。”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会将包装为虚构故事的事实那么直白地拉到阳光下,明晃晃地昭示它真正的性质。
“作为旁观者,那或许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但对主角来说,她死了太多次,想来那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
“可能够死里逃生已经是其他人没有的机会,她总不能抱怨这机会太痛。”
“为什么不可以?”
提温问得一本正经,她噎了噎才说:“那不重要。”
他好像要反驳,但她已经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续集,可以再拍个第二季。”她笑了两声,自觉有些失常。
“什么后续?”
“主角以为自己乐见死亡的故人以仓促的方式离去了,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意。而她也终于得知了自己记忆残缺不全的真相。原来她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而是已经死去的某个人的复制品。不仅如此,她能够在死后重新开始的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是一份意图不明的馈赠。”
以叙述虚构人物的方式将冲击性的事实转述出来,安戈涅竟然十分平静。
如果是虚构故事,这样戏剧性的展开算不上新颖,甚至说有些陈腐;将她的经历作为故事发表出去,反响恐怕不会太好。
提温好像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闭上眼睛:“这个故事的全貌……我没有对别人说过。”
在将神圣之门和一之月的事稍作改动喂给阿夹的时候,她就想过,提温或许会看到交互记录,随之意识到她身上的特殊之处。他不可能瞧不出来这个“故事”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他吐露实情总是更加容易。
提温的呼吸声变得明显了一些。他低声说:“我很荣幸。”
“那么我唯一的听众先生,你说,这样的主角该有怎样的结局?”
他答得不假思索:“幸福美满的大团圆。”
她反而愣了愣:“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以问题回答问题进入新的回合,安戈涅毫无征兆地问:“你是不是很早就怀疑我记忆缺失的问题有内情,我的身份可能有问题?”
提温沉默一秒,没有试图搪塞遮掩:“是。”
“是什么时候?”
“你给我看利丽的医疗记录的时候。”
也是那一天在首都星的水族馆,他向她突然坦白,自己的身体里有一颗脊髓炸弹。
“果然,”她回想起当时他反应的细微异常,并不惊讶,“因为中了那种神经毒剂必死无疑?”
提温淡淡道:“除非是像我这样的残次品,几乎必死无疑。”
安戈涅哂然,喃喃:“我不觉得艾兰因会出这样的纰漏,只要我自己去查一查同类型的毒剂,多问几个专家,就会意识到‘我’本来不该有机会生还。他……可能真的给过我找出答案的机会。”
“你还好吗?”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语声下的情绪暗涌。
她深呼吸:“现在好一些了。真的。艾兰因死了,我已经完全接受这件事了。”
他应了一声,没有让她节哀,也没说更多致哀的漂亮话。这让她松了口气。
“他到死都不肯亲口告诉我真相,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做,却又没法完全能接受,他总是武断地替我决定什么对我是好的,就连死法也透出这种态度。”安戈涅的声音越说越平板,最后缺乏情绪得有一些空洞。
提温突兀地说起户濑砂:“母亲咽气得很狼狈,怨恨和不甘让她最后的样子变得丑陋。但那个时候,我居然回想起她偶尔对我流露的温情和赞赏。”
安戈涅安静地听着。
“我想,也有一些时刻,她大概是为我骄傲的。哪怕那其中绝大部分是作为造物主的自豪,但或许里面有那么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自觉地是分给我的,”他自嘲地笑了,“好和坏不是绝对的,也没法互相抵消。我怨恨她,但也无法否认,我对她到最后都抱有一丝期待。同样的,你不必勉强自己原谅他的全部。”
提温的咬字蓦地加重了些微:“那么,你责怪我对你隐瞒神经毒剂的事吗?”
“有一点,”安戈涅顿了顿,听到他随之屏息才笑了,“开玩笑的,只有一点点,几乎没有。”
她向后仰头,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你并不是局内人,只是怀疑我不是利丽,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也没近到可以谈论这样的事。而且,你似乎觉得水族馆里的鱼不知道自己是复制品会更加快乐。”
提温沉默后说:“不止是那样。在两星群卫,艾兰因出事前后,我托人找到了利丽的母亲。她不记得自己有个女儿。那个时候我逐渐确信你不是利丽,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你。”
安戈涅惊讶地偏了偏头:“事到如今,你不必向我坦白的。”
“即便有那么做的理由,但我确实也替你做了决定,我不会试图为那里面的私心辩驳。”
“私心?”
“意识到我是‘不正常’的、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和我不一样,我记得洞察这件事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句话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安戈涅最后摇摇头:“如果论私心,你完全可以在夜摩星城告诉我你的猜想,动摇之下,我说不定会决定抛下一切和你逃走。”
提温真假难辨地来了一句:“亲爱的,你这样替我开脱,真让我感动。”
“你难道没想过那么做?”
他笑了:“怎么没想过。可我根本不认识利丽,你是不是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不想毁掉我所知道的安戈涅。”
安戈涅摩挲着椅子扶手,轻轻说:“那么,你能放任我去找路伽吗?”
提温愕然沉默。
能让他意外失语的机会不多,她心头涌上恶作剧成功似的喜悦,只是这情绪像风中挂在枝头的薄纱,瞬息间就轻盈地远去了。
“阿夹知道的你也知道。你已经知晓我的目的地是农业星A-98e,也能弄到那张照片,我能检索到的坐标,你不可能查不到。陪我聊了那么久,你恐怕已经通知西格,同时在筹措人手,先一步赶过去控制住他。
“你会主动联络我,是不是也是因为西格告诉你我突然失踪?”
提温叹息:“看来我不小心让你太了解我了,我还能怎么为自己辩驳?不过,有一件事你没猜对。我还没有通知西格,派出去的都是一些有往来的专业人士。”
两人默契地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他随后平静地问:“你想怎么做?”
安戈涅忍不住出言确认:“你会帮我?无论我想做什么?”
对方就又叹了口气:“我以为我示好的意图已经足够明显。而且我现在理论上还是联盟通缉犯,某种程度上反而做什么都很方便。”
安戈涅看着航路图上与飞船距离逐渐缩短的A-98e星标识,眸光闪动。
路伽按理应当被缉捕,和安普阿那样被送上法庭,接受公正的审判。
然而与以太族、与王权相关的许多事实不能宣之于众,至少不是王国亟待重建的现在。更不用说,他们还有没清算的血账。路伽主动邀请她,也肯定不是为了乖乖伸出双腕接受逮捕的。
比起等待一场注定荒唐的审判闹剧开演,安戈涅宁可亲手了结路伽。但她作为君王在加冕式上的誓言阻止她任性地宣泄私怨:
做出每一个决定时,她都应该贯彻公平、正义、与仁慈。
她必须遵循圣心联合王国全境各地各自的律法与习惯实行统治。
她还要珍惜并敬畏赤心冠冕所带来的权力与责任。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
“我要见路伽,和他在那里做个了断。”
第133章 最终谜题08
“这不是个好主意, ”提温坦率地评价,“即便大部分王太子党已经死亡, 难以保证是否还有人追随他。”
安戈涅摇了摇头:“他是一个人用传送装置逃走的,如果还有跟着他,他就不会到加冕礼上来刺杀我。可以用别人,他就不会亲自上手。”
沉默片刻,他又说:“你或许觉得有死后倒流时间的能力作为保险锁,但你无法保证下一次就不会是真正的死亡。”
安戈涅抿住嘴唇。无法否认,她确实有这样的心思——赤心冠冕那颗红宝石显示的如果是以太能量的储备, 那么她应该还能死一次。
“有一些事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而且作为‘假’继承人,我总要正式赢他一次, 不论是我还是他,只有那样,才能真正地心平气和。”
她的声音轻快地扬起来,仿佛对旧友会面充满期待。
“总之,我必须再见他一面,和他单独谈一谈。但这并不是说,我打算真的一个人冲过去。”
※
无尽的、仿若迷宫的金色麦田。
这里的农作物都是改良过的品种, 麦梗足有大半人高。
路伽弓着身体在其中奔跑, 饱满的穗子轻轻拍打着他, 有一些痛意,像真正的会抚摸人的凶猛浪涛。据说蓝星上的海洋广袤到仿佛没有尽头, 农业星上的巨大农田给他相似的错觉。
奔跑,只是奔跑,假装感觉不到运动中撕裂的伤口。
失血的晕眩让他的视野一阵阵地发黑, 可他不敢停下,只要停止移动, 他随时会因为力竭彻底倒下。刚才的那次已经是死里逃生,几乎就要被抓住了。
嗖。
有东西飞过头顶,他立刻朝旁边倾倒,缩在监测土壤情况的仪器土坑里,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深处。
脚步声从很近的地方过去了,不止一个人。追缉他的人没穿统一制服,但都非常专业,有条不紊地收紧包围网。
他们如果带了猎犬,恐怕已经找到他了。路伽冷静地想。激光枪储能几乎耗尽,转移装置彻底报废,他彻底沦为了奔逃的猎物,然而再怎么逃,也只是延迟相同结局的来临。
安戈涅这次做得绝,比他想得还要心狠一些。
她是个护短念旧的人,大概他终于彻底惹毛了她。
缓慢地吸气,让胸腔舒张,同时忍耐着浑身的刺痛,路伽扶着膝盖,重新缓慢地移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