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这样的omega——坦然地站在被alpha和beta垄断的空间正中,有说话和被听见的权利,有独立的意志与政见,不再是柔弱顺从的代名词。
看着这位远在共和国的候选人,安戈涅感觉就像注视着自己难以启齿的梦境。
她从来不是个模范omega,毕竟至今人生的一大半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一定会二次分化为beta,与母亲一样。成年后就出门漂泊,独自寻找工作和伙伴……这些伸手仿佛就能触及的平凡人生规划,在成为omega之后忽然就都成了奢望。
王宫里的omega们大多从小在保护设施长大,很难理解安戈涅的怨气。
为什么要感到不满呢?比起以前,王国的omega已经受到了平权法案的保护。而且,受alpha保护优待又有什么不好的?每个性别的人生来就不同,有各自应当扮演的角色,这有什么问题吗?安戈涅抱怨时,他们无言以对的空白表情中写满了这样的反问句。
更不用说,安戈涅还有个半吊子的公主身份,拥有比其他omega们更多的自由、更好的条件。她的一切愤恚都好像因此成了不知足。
在这方面,路伽是个例外。但即便和他在一起,安戈涅也很快学会了将一些疑问吞进肚子里。毕竟不会有人给她答案,路伽也不能。
但原来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和王国一样。
哪怕远远称不上完美,至少在她母亲出生的地方,也可能诞生息燧这样的omega.
按理安戈涅应该感到欣喜,但她反而难受起来。心绪的变化直接转化为生理反应,腹腔中有什么皱成一团。她抬手拉动视窗,回播刚才息燧的新闻片段,看了好几遍,那感觉只有更加强烈。
猝不及防,她终于明白过来:缓慢地啃噬她的这股感情是嫉妒。
既然息燧能做到,为什么她不可以?是谁规定omega必须扮演怎样的角色?凭什么她就要接受自己身为战利品的命运,只能从一个alpha手中流落到另一个那里?
是啊,为什么……她非要逃跑不可?
安戈涅合掌将一捧水泼在脸上。
她要从头好好想一想。
※
“殿下,您有什么需要吗?”
安戈涅按下套房通讯器的服务按钮后,扬声器另一头传来礼貌的语声。这是她在这栋楼里第一次听到提温以外的活人声音。
“明天我出发前,能不能安排我与提温见一面?不会耽搁他很多时间。”
“我已经将您的要求转达,等提温先生答复会第一时间——”通讯另一头惊讶的数拍沉默,“呃,提温先生现在有空,可以见您。”
安戈涅看了眼时间。
化乐星城凌晨两点。
“好。我现在就去。”
十分钟后,她乘坐特殊的电梯来到大厦顶层。
为她带路的机器人留在了电梯里,好像不敢擅自进入门外的空间,只恭敬地闪烁了一下面板。
安戈涅颔首,踏上覆盖楼面的柔软地毯,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没有开灯,落地窗调低了可见度,将外界的光影隔绝大半,勉强能辨识出家具轮廓,像是个会客厅,陈设简洁。
四周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到轿厢在她身后合拢而后下行的细微机械运作声。
下一秒,提温从家具的阴影中冒出来。
安戈涅疑心自己嗅到了奇异的、铁锈般的气味。
提温背对窗玻璃站立,没有走近,脸容彻底隐匿在夜色中。他的声调依旧礼貌,距离感却比之前更重:“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如果是之前的同一件事——”
“不,不是的。”安戈涅打断他。
恰好有巡逻无人机在高空经过,借着探照灯的光源,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也许是青年的金发,也可能是他的眼睛。
“提温先生,我有个投资方案,低投入低风险高回报的那种。你有兴趣么?”
第16章 亡国之日16
“投资?”提温轻轻地跟着念, 停顿两秒后才问,“什么投资?”
安戈涅笔直地看过去, 即便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我。”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
“我会回王国,但我想——”
“停,”
安戈涅以为他不打算让她说完,心头一悬,对方却还有后文:
“能请您先到那边的房间里稍等片刻吗?”这么说着,提温抬手一划,泛着蓝色幽光的控制面板从腕间光脑终端投影而出。会客厅另一头的磨砂玻璃门后啪地亮灯。
安戈涅往光源走了两步, 回首望提温一眼。
他穿白衬衣站在长沙发后,兴许是投影的冷光作祟, 看上去苍白得犹如鬼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显著的感情表达,配合着房间里无可忽视的铁锈味,无端让她觉得危险。
“我很快就来。”他安抚地弯了弯唇角,却很难称得上在微笑。
安戈涅什么都没问,依言快步离开。
磨砂玻璃门后是个书房,或者说,空有书房家具摆设的房间。如今文本电子化是常态, 反而使得收集古代制式的纸质书成为不少人标榜身份与品位的爱好。
但提温显然不在其列。
空荡的四壁与毫无使用痕迹的桌椅冷冰冰的, 令安戈涅有种误入模型屋的错觉。她默默练习着说辞, 思绪却时不时地飘远:很难想象提温在空暇时间会做什么,在他身上找不到工作与私人的界线。
两下礼貌的叩门声。
移门无声滑开, 提温身后会客厅的灯亮了起来。刚才缠绕在他身上的阴郁气息也随之消失,他向侧让了半步:“外面收拾好了,请您借一步说话。”
会客厅里流淌着新鲜的花香, 源头在茶几,一大捧洋红色芍药在透明容器中盛放。而刚才那里甚至不存在这个玻璃花瓶。
安戈涅旋即注意到, 提温身上的衬衣和刚才的有微妙的不同。他似乎换了一身衣服。
提温就像没注意到安戈涅的打量,给她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后直入正题:“您希望我投资您,具体来说,您希望我投入什么?”
“我会回王国,不再试图逃跑,陶朱双蛇和叛军的交易会顺利达成。但相应的,我现在就需要更多情报,以及之后,视情况而定……我可能需要你、你代表的集团的帮助。”
提温的表情没有变化:“您想知道什么?”
安戈涅坐得更直:“我要确认王国内部,尤其是首都星内现在的形势。”
“这属于反抗军内部事务,若非有权限的内部人士无从知晓。但真奇怪,您很笃定我知道答案。”
她在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便清声反问:“你不知道吗?”
如果在叛军内部没有线人,无法评估他们接掌政权的稳定性,陶朱双蛇这样身家可观的政治玩家不可能轻易下注。
金发青年没正面回答,吐出符合身份的词句:“正常情况下,这些答案都有高昂的标价。”
而那些价码显然都并非安戈涅现在所能担负得起的。她没露怯,反而不躲不闪地看进对方的眼睛:“但正常情况对我并不适用。”
提温扬了一下眉毛。但那并非惊异或是否定的表示,更像是自身已有的结论由另一个人说出来时无言的赞许。
他没再绕圈子:“首都星局势较为平稳,反抗军应该收到严令,战事停歇后普通民众就没有再出现过伤亡。这两天都有宵禁,物资供给上没有太大问题,所以局势整体意外地平稳。
“反抗军一部分兵力还在继续与反抗中的区域对峙,但掌控王国全境只是时间问题。即便如此,对王国的未来,反抗军内已逐渐分为两派。
“一方主张彻底废除君主制,建立全新的政体,另一方则想延续现有体制,但彻底架空王权。现在碍于西格的个人魅力和手腕,两派尚未爆发冲突,但想来双方的分歧终究会越来越尖锐。”
安戈涅习惯性地垂眸,掩饰思索的神色。
提温等待片刻后才问:“这是您想要的答案吗?”
她一颔首:“很有用。”
对方给出的解答过度契合她的需求,她甚至有点怀疑,他已经对她带来的提案了然于心。
“那么您可以继续了。”
重头戏现在开始。安戈涅提起精神,尽可能表现得自信冷静。
“我是圣心联合王国君主的女儿,等我回到首都星,就会成为王国境内仅存的王室成员之一。而且,我还是个omega,能造成的威胁十分有限,”她扯了扯嘴角,没掩饰话语中的讥诮,“亡国的omega公主,听上去就挺有悲剧性的浪漫色彩,说不定还能激起同情心。”
“叛军或许能接管王国,但这不代表首都星、还有王国各处的所有人都诚心支持他们。尤其是选择与叛军合作的贵族,其中不少人都是形势所迫临时倒戈。他们应该对于未来十分忧虑,毕竟王室的alpha们,还有忠于旧王的人是什么下场,他们亲眼见到了……”
说到这里,她突兀地闭了一下眼睛,将浮现脑海中的残酷景象撇开,再次开口时声音几乎没有颤抖:“如果处在他们的位置,我也会害怕下个站到枪口前的就会是自己。”
“旧贵族需要一个方便他们聚集起来的由头,一个可以凝聚人心的吉祥物。我认为,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而你刚才又告诉我,叛军……”安戈涅收声,改口让自己习惯新的称谓,她知道之后恐怕都得那么称呼他们,“反抗军中也有支持保留王室的人。那么他们对我的态度应该也不会太恶劣。我可以争取他们的支持。”
提温淡然总结:“换而言之,您自愿成为新政权下旧秩序的代言人。”
安戈涅点了点头,又摇头:“但也不仅仅是旧秩序的代言人。反抗军号称他们会改变王国,其中包括让omega人群得到更好对待。那么让一个与王室有渊源的omega参与政治事务,不仅能暂时安抚住首都星的旧贵族,还能在外面博得好名声。最重要的是——”
她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珠、圣心联合王室著名的遗传红瞳:“因为我算不上正经的王位继承人,很难想象残存的保王党会愿意拥立我,对反抗军来说,我的政治威胁性可以忽略不计。”
提温饶有兴趣地问:“依您的说法,王国遗留的贵族、反抗军中的保守派,乃至于主张性别变革的人都能利用您、从您身上获益。那么被推到台前,您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呢?”
“如果一切顺利,我至少能获得一定地位,以及出入公众场合的机会。我不会被彻底看管起来,成为哪一个反抗军头领专属的omega——那是我最害怕的结果。”
安戈涅咬字加重,重申一遍强调:“我绝对不要那样。”
“对于想要什么,您已经想得很清楚。那么相应的风险呢?您应该不需要我提醒,这条道路越往前越危险。一般情况下omega会得到保护性对待,但拥有政治影响力的omega就未必了。”
提温垂睫,指腹托住面前沉甸甸压枝的艳色芍药,逗弄似地拨了拨花瓣。
满开的芍药盛极也最为脆弱,外层的数片花瓣只需要外力轻轻一耸动,便就势松散开来,无声地飘落到透明茶几桌面,那花枝也随之瞬间露出了颓象。
“站得越高,就愈加容易跌落。权力与利益之争里,对手不会因为您是omega就手下留情,甚至会将这当作弱点攻讦。”
安戈涅对此只是一笑:“等到我强大到会碍着别人的路了,再担忧这些也不迟。”
这回答让提温意外,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像在掂量她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在虚张声势。
“好,我大致理解您的想法了。您可以喝一口水润润嗓子。”
提温说着趁给她的杯子里加水,很自然地起身,从茶几的另一侧绕过来,坐到了安戈涅旁边。说是旁边,他依然和她隔了一个身位。
他的行动常常是这样的,矛盾不自洽,狎昵的同时又板正地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让人无法判断他真正的意图在哪一侧。
安戈涅抿了一口水,侧眸看着他。
提温换了个更为放松的坐姿,投来的注视却愈发专注:“那么具体来说,为了达成您的目的,您想要我投入什么,您又能给出什么回报?”
对这类问题安戈涅早就想好答案:“我需要反抗军的内部动向,还有在必要时刻帮我做事的人。
“至于我所能给出的回报的大小,这取决于我能走多远,以及你们想要得到什么。金钱在王国内的力量一直是有限的,有的时候,血缘和恰当的引见更为重要。我想,陶朱双蛇永远不会嫌朋友太多。”
厅中一下子变得分外安静。
提温沉吟良久,绿眼睛闪烁不定。
他最后徐缓开口:“圣心联合王室过去经常拿自由联盟当刀使,以各种名目挑唆联盟与第九共和国的关系。相比旧王室,联盟更看好与反抗军建立的新政府合作。这也是陶朱双蛇的看法。
“具体的我不能透露,但集团与反抗军的合作已经有一段时间。因此,对于我们适当打探一些内部消息,他们持默许态度。”
“如果陶朱双蛇的人被发现和王室纠缠不清,事态就会变得非常麻烦。而您能带来的裨益……说得直白一些,是所谓的空头支票,缺乏保证,不足以抵消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