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对此持怀疑态度。
对方猜到了她为何沉默:“您的新终端有额外的安全措施,如果您不协助我在物理机上动点手脚,我这边没法主动突破那些防线。
“不谈这个了,您感觉怎么样?”
“我见过艾兰因和西格了。”
回形针蹦了一下:“您和西格见面的时候,我也在场。”
安戈涅一噎。
“您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吗?”
“可行。”她即答,而后又补充:
“但是对于下一步,我需要建议。”
“您到了首都星就直接去了行宫,我在那里没有信息源,不清楚您的状况。所以我能提供的建议是读一读这篇文章。”
安戈涅点开,弹出的是一篇非常古老的成功励志向心灵鸡汤美文。
她用标点表达了感想:“……”
“开玩笑的,如果能逗您一笑就更好了。”
安戈涅怔了一下。
实话说,如果面对面,提温说出这样的话,她多半会觉得他在假惺惺地客套,实则在揶揄她不肯大方给出情报。
然而刚才这下,竟然让她短暂地产生错觉:提温敏锐察觉了什么,于是说笑照顾她的情绪。
但提温并不是那么温情脉脉的家伙。
或许正因为他遣词造句总是礼貌风趣的,而挑衅和嘲讽则依赖语境,一旦缺失表情和肢体动作,他每句话的本意就变得异常模糊。
安戈涅没有回答,阿夹又主动吐出文字气泡:“您才回到首都星,不宜太快和多方人士接触,可以先观望。”
“我知道了,那么今天先到这里。”
她将回形针拨到视窗边缘,它就乖巧地往旁边一缩,自动隐藏起来。
安戈涅将抑止环随手放下,决定一边泡澡一边浏览她能调取哪些内廷档案。
她的首选是王宫安保部门的档案:她要确认自己进宫前后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她虽然拥有浏览II级以下机密文件的权限,通过自己的终端却只能看到意义不明的各种文件名,具体内容必须到安保部的档案资料室浏览才能知晓。
只能改天了。
安戈涅随后快速掠过大片的王室成员起居纪要和财政明细,最后停在了医疗卫生板块。她能查看的只有直系亲属和自己的医疗档案。
纯粹出于好奇心,她打开了她那便宜父亲、也就是目前处于软禁中的前国君安普阿的健康档案。
“呵。”她看到各项优良的指标,不禁嘲弄地低哼一声。
以他的年纪来说,可真是位健康的中年人。
安戈涅随即看到不止一条脏器移植记录,脸上嘲讽的微笑也收敛了进去。
当今人类的寿命本就与自身所处阶层和地域息息相关。纵然人工器官培植技术成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手术的花费。
除此以外,有些星球因为环境原因,使得那里的居民更容易罹患独特的地域慢性病。如果不远离环境,就根本无法隔绝病源。在这方面,首都星的地理条件非常优异。
安戈涅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父亲的档案,打开自己的。
这份档案并没有导入利丽此前十五年的体检记录,她往下拉,没立刻见底,这里记录的数据比她预想中还多。
尤其是最初几年,在她第一次发热期之间,对她的医疗监控尤为周密,数值几乎是以周为时间单位更新的。
omega的第一次发热期象征着性成熟,而对安戈涅来说,这也意味着她正式拥有了联姻对象的价值。
为了防止突然进入发热期引发意外,密切观察也很自然。
检查结果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她确实没生过大病。而且即便记忆出了问题,大概也不会直观体现在这种地方……
想到这里,安戈涅不禁叹了口气。再继续泡澡可能会晕过去,她正打算关闭投影,动作倏地一顿:
她在王宫内的健康检查数据最早始于首都星的初夏,与最初的与绣球花小道有关的记忆是同一个季节。
这似乎很合理。但她隐约记得,离开戴拉星恰逢一年的末尾。
这中间的几个月……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安戈涅扶着墙上的把手站起来,看向浴室另一侧的镜子。
材质特殊的镜面并未沾染水蒸气,忠实地映照出她本应最熟悉的脸孔。可她的记忆、由记忆塑造的自我说不定都没那么坚固牢靠。
安戈涅看着自己的脸和身体,忽然感到陌生。
※
“记忆缺失有哪些成因?”
安戈涅躺在床上,从投影视窗边缘拽出阿夹,输入问题。
距离上条消息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提温可能已经睡了。
但安戈涅考虑到陶朱双蛇有生物科技业务,他们开发的人工智能说不定能够给出更加准确权威的答案,因此她决定自行搜索前,先问一问神奇的回形针。
“记忆缺失大致可以分为器官性和功能性两类。前者类别很多,碰撞之类的外伤,药物,酒精暂时性失忆,疾病造成的大脑创伤,衰老的并发症(过去所说的阿兹海默症)……
“后者则可以简单概括为心理原因,选择性地遗忘创伤的记忆,或是与某些特定情景关联的记忆,还有很多成因复杂的心因性暂时和长期失忆。”
稍作停顿,又一个聊天气泡弹出:“以上都是无人为干涉记忆的情况。”
这种大喘气的说话方式,让安戈涅立刻肯定另一头的依然是提温,而非自动回应的程序。
“什么意思?”
“虽然称不上普及,但修改乃至抹消记忆的技术是存在的。”
她嚯地坐了起来:“在陶朱双蛇手里?”
“这问题我不好回答(笑)”阿夹捂着脸抖了抖。提温又问:“您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安戈涅立刻捏造了一个借口:“打发时间打开了一个很老的游戏,失忆主角第一视角的解谜类型。”
没想到提温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很认真地回复说:“这种经典类别的故事里,失忆大都是心因性的。只要主角勇敢面对心结,或是被爱的力量感化,就能找回失落的记忆。如果现实也那么顺利就好了(笑)”
他话锋一转:“不过也有另一种,主角追寻的记忆或许一开始就不存在,是虚假的。”
安戈涅随口接了句:“仿生人或者人造人之类的?”
提温沉默了片刻:“或者主角是个游戏角色、故事中的人物,所谓的记忆是写好的背景设定。”
安戈涅原本想说她最讨厌这种叙述诡计,转而将这句话删掉了。话题的走向很有趣,但她谈论的并非虚构的失忆问题。
“你所说的人为修改过的记忆,有可能复原吗?”
这次提温没有沉吟:“很难,干涉的结果几乎是不可逆的。”
安戈涅没有再输入新消息。
但过了几分钟,阿夹忽然举起一个文件图标,颇为激动地左右摇晃:“收到新文件啦,要打开吗?”
提温干什么?不会给她打包送来了什么失忆题材文艺作品精选集吧。
安戈涅心怀戒备地打开,表情随之凝固。
那是一张入伍通知书截图,最上端是戴拉星E区政府的徽记。
最醒目的就是留档照片里黑发青年的脸,比她几个小时前见到那张面孔要更青涩一些,轮廓还没那么深刻,额发稍长,气质也更文静。但无疑是同一人物。
安戈涅的目光机械地移到姓名栏:西格。
出生年月日,性别,身份注册号,体检指标合格,教育履历,背景审查……
然后在“本地通讯地址”那一栏,熟悉的名词撞进她的视野:
仲夏街。
那是她居住过的街道。
第23章 潮热雨季07
安戈涅驻足, 抬头看了一眼内廷档案馆典雅伟岸的大门。
首都星使用的是人工天气生态系统,天气预报永远不会出错。半个小时前就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档案馆的乳白色外墙打湿后深了一度,与浸水的纸张在颜色上有些相似。
此前安戈涅不止一次从这古朴建筑物门前经过,但这是她首次入内。
档案馆的藏品的情报与历史价值同等高昂,眼下安保森严。跟随她前来的王宫护卫留在了一楼,她对徘徊巡逻的黑制服士兵颔首致意,一脸淡然地进入电梯,前往七楼的资料阅览室。
在政变之前, 获得许可的个人或团体可以预约隔音封闭的独立阅览室,安静地阅读抄录需要的档案资料。
艾兰因替她登记了某间阅览室三个小时长的使用时间。
七楼楼面分外安静, 安戈涅循着地面闪动的引导箭头,前往目的地。
所有阅览室的墙体和门都是透明材质,行走在其中宛如穿越玻璃迷宫。她隔了一段距离就看到了艾兰因和西格。
其他阅览室里都空空荡荡,很难不注意到唯二的人影。而且他们本来就很显眼。
西格和艾兰因的位置十分微妙,他们恰好处在房间对角线的两头。
艾兰因仪态优雅地坐着,手头投影页面翻动,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 似乎决意把房间里的另一个alpha当空气。
黑发青年同样没有谈话的兴致, 只是默然站着, 注视着整片重叠的玻璃墙体以及横贯其中的走廊。
于是安戈涅一走近,她和西格的眼神就遥遥地对上了。
他嘴角动了动, 大概想向她微笑,却没能够。
艾兰因这时心有所感地抬头,自然而然地起身打开房门, 等着安戈涅过去:“您来时没淋到雨吧?”
这么说着,他抬手, 替她将晨风吹乱的一缕散发捋顺。
一夜过去,他又变得无懈可击。
安戈涅没有躲开他的小动作,却也没给他多余的反应。来之前她就下定决心,今天见到艾兰因,一定要把他当个死人对待,没有必要就不搭腔不看不听。
艾兰因见状垂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戈涅等待片刻,见他还伫在原地,忍不住就刺他一句:“艾兰因阁下,您打算旁听吗?”
这话用上了敬语反而缺乏敬意,艾兰因涵养再好,也怔了一下才笑着回应:“我到外面等您。”
语毕,艾兰因就推开走廊对面阅览室的门。他坐下后手腕轻抬,调出刚才看到一半的页面继续阅读,完全就是一副从容的监护人架势。
如果艾兰因挑选的椅子没有正对安戈涅他们这侧,他这漫不经心的姿态恐怕会有几倍多的说服力——
即便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他一抬头就能看过来,而解读唇语对这位前首相而言自然不是难事。
安戈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长桌一头落座:“不去管他。”
西格怔了怔,唇角不禁微微勾起。
“没关系。”他淡然说着落座,与安戈涅面对面,同时背对艾兰因。这么一来,从艾兰因的视角,西格就恰好挡住了她。
除非艾兰因换座位,或是不顾脸面地站着,否则他就无从知晓他们说了什么。
安戈涅与他相视一笑,而后自己先愣住。同仇敌忾有时确实是拉进距离的最佳方式。
她就势以轻松的口吻问道:“你说你只是单方面认识我,我们此前并没有见过,真的是那样吗?”
西格露出被猝不及防刺伤般的愕然表情。但他随即反而松了口气。
最艰难的问题一开始就被摆上台面,也许是件好事。
“昨天那么回答时,我没控制好情绪。”说着他的视线从桌面抬起,在她的脸上游走。这种打量不含猥亵的意味,只有寻找失物的专注。
“我与公主安戈涅昨天确实可以说是第一次见面。”
“我认识的,熟悉的……”西格眸光颤动了一下,嗓音依旧克制着感情涌动,“是利丽。”
听到他念出这个名字,安戈涅居然十分平静。
“我就是利丽……”她轻声说。
西格扯了扯嘴角:“但你不记得我。”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阅览室中,琥珀雪松显山露水,西格清晰可闻地深吸一口气。
“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的语声变得急促,问话时紧盯着她的眼睛。
安戈涅恍惚了一下。并不是她因为这情形突然想起了什么。
西格对她是否记得他应当早有定论。然而亲耳听见她这么说,他的反应依旧如此激烈,甚至没能收敛好信息素气息。
这只能说明,他确实非常在乎他所知晓的那个利丽。
某些烂俗老套的失忆故事里,哪怕丢失记忆,身体还有潜藏于意识的海潮下的心灵一部分,依旧会记着重要之人,只要对方靠近,就会唤醒似曾相识的颤栗。
如果她确实能感受到什么就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安戈涅对西格心生淡薄的怜悯。
这使得她嘴唇翕动,没能干脆利落地吐出“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实话。
西格僵了一下,他深蓝近黑的眼睛陡然亮得吓人。
那是自尊心被冒犯的怒意。
安戈涅尴尬地挪开视线。
“不要那么看着我,我不要你可怜我,”他闭了闭眼,缓和口气,“我……也没有资格受你怜悯。”
良久的沉默后,安戈涅低声说:“你说你认识戴拉星的利丽,那么把你和她的故事告诉我吧。”
整夜的加密通讯记录,还有每年生日的绣球花照片在眼前闪过。
“某一部分的我相信你并没有撒谎。
“我的困惑不比你的少。我也想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把你所知道的事情经过告诉我,说不定能给我一些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