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态度恶劣,哥利亚的动作还算小心。他避开左肩把西格扶起来,而后,他以举重般的姿态把指挥官甩到了肩背上,用肩膀支撑住西格胸腹要害,双手分别固定住伤员垂下的双臂和双腿。
看他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运送神志不清的伤员。
“开门。”他简洁道。
安戈涅开启舱门,即便刚才短暂体验过室温骤降,迎面而来的寒风和雪粒还是让她打了个哆嗦。随后便是仿佛能让手脚失去知觉的恶寒。
天空已经是浑浊的铅灰色,这时候天地才终于有了些微色调上的差别。而茫茫风雪间,一眼望去,并无可以庇身的处所,往哪个方向看去,似乎都是一样的素色,一样模糊的地平线。
哥利亚抬头看了看,似乎已然辨明方向:“抓着我,免得你走丢。”
安戈涅抖抖索索地伸出已经泛红的手,搭住他的手臂。
哥利亚看她一眼,好像叹了口气:“不想手指冻掉的话就到我背后去,外套口袋借你放一下手。”
安戈涅依言照做,双臂绕到他身侧,手插进外套口袋。防风布料能带来的暖意有限,但比直接暴露在外感觉好太多。
只不过这么一来,她差不多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利亚身后,他走快一点她就可能被拽着跌倒。
尚未冻结成硬块的雪几乎到小腿深,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安戈涅从没应付过这样的天气,前进得极为吃力。
但哥利亚步伐节奏控制得很好,不用回头也知道什么时候放缓步调让她跟上。
就这么搭人力列车似地贴在哥利亚背后走了不知道多久,安戈涅感觉双腿都要失去知觉了,他突然停了下来。
安戈涅收势不及,撞上他的后背,头顶差点碰上西格的侧腰。
风声更大了,哥利亚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但也不需要。
因为哥利亚一脚踩进松散的雪堆,用力跺了几下,前方空洞的积雪随之崩落,露出一个半埋入地下的入口。
入口的双开门是黝黑的金属质地,看上去就极为沉重。
安戈涅以为要开启什么机关,绕到哥利亚身侧,却正好看到他漫不经心地抬腿,一脚踹出去。
哐——!左边半扇门露出摇摇欲坠的本貌,歪出了一道可以容人通过的空隙。
安戈涅呆滞地张了张口,但冷得说不出话,小跑跟着哥利亚钻进了门后。
“这门你拉不动,我扔下这家伙就关。”他一句话阻住了安戈涅关门的尝试。
她这才定神打量门后的光景:一条长而深邃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比外界明显温暖的气流擦过面颊,更深处有空旷的、空气流通的场所。
哥利亚没心情解释这是什么地方,先把西格靠墙放下,而后动静颇为粗暴地将金属门归位。他走回安戈涅身边,啪地按亮手电筒交给她。
他刚才一路走,一路从身上簌簌地落下积雪,踩着便发出细碎的响声。就连他向她伸过来的手套表面也结了一层薄冰。
安戈涅怔了怔,接过手电筒,低头看向自己。
除了帽子上的积雪较厚,在进门的时候就啪嗒落下,她上半身只蒙了薄薄的一层白。
倒好像他们是在两个天候下出门走的同一段路。
安戈涅随后想起,他们刚才好像是顶着风走的。
哥利亚走在前面,又比她高大那么多,迎面而来的狂风暴雪,自然是由他正面吃下了绝大部分。
第40章 融雪时分09
“提温先生, 王国巡游出事了,西格和——”
金发青年平淡地打断说话人:“我已经知道了。”
全息会议另一端的化乐星城市长希帕噎了一秒, 很快重起话头:“如果西格死了,王国局势又会有剧变,这已经影响能源和饮用水期货价格,汇率也必然有震荡,联盟有必要稳定市场,需要陶朱双蛇新一轮注资。
“另外,化乐星城必须预备应对新一波难民潮, 还有与王国相接的交通物流方面也有预案需要您过目。”
“嗯,上面的老东西们已经下达指令了, 待办事项整理好发过来,给我一点时间,我逐一处理。”提温态度如常——
这包括他一边和希帕开会,一边时不时说两句应付着另一个语音通讯,同时眼前的视窗上还开着美术设计非常复古质朴的扫雷游戏。
他不用怎么思考就一下一下地点,精准地避开地雷,游戏界面上的安全区随之逐步扩大。
希帕对此习以为常:陶朱双蛇的年轻代理人精力过剩, 堪称“一心多用”这个词的化身, 很少有专心致志于一件事的时候。
“反抗军明面上还压着事故的消息, 在光网上严防死守,不知道能瞒多久。”应急事务交代完, 希帕顺带提了一句舆情。
“他们还在搜索,希望能在压不住消息前找到人,不管是死是活。”提温这么评价, 漂亮得失真的脸上依然没什么情绪流露。
“哦对,陶朱双蛇会向王国边境送一批搜索用无人飞行器以示友好和慰问, 其中一部分从化乐星城走,记得让口岸加速通关。”
希帕颔首应下,迟疑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说:“这次的意外很突然,也……很不幸。”
提温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市长女士一眼:“您想说什么?”
即便隔着通讯电波和镜头,被那双翠绿的眼睛盯着,老练的政客无端有点心慌。希帕判断现在坦诚是最好的策略:“您与公主安戈涅有私交,我想这场悲剧也多少影响到了您。如果您需要散心,我随时能为您安排。”
提温兴致盎然地“观察”安戈涅潜入化乐星城、而后亲自跑去抓人的事,希帕都是知晓的。
她无意窥探提温的私生活,但他极少对什么人表露出强烈的兴趣。更不用说一位omega在独属于提温的产业中度过一晚,是颇耐人寻味的事实。
如果能借机讨好这位难捉摸的贵公子,希帕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慰问就不必了,我和公主殿下没那么熟,”金发青年想了想,“嗯……但确实有一点可惜。”
从他耸肩的样子看,那遗憾真的只有一丁点。
希帕按下心头的唏嘘,不再提这件事,又寒暄了两句便结束了会议。
挂断另外两个语音通讯,敞亮的办公空间重归安静。这一层楼面整个打通,却只有提温一个人。他靠在契合人体曲线的椅子上转了两圈,忽地起身。
又有通讯请求。
“侯爵阁下,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回电。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直接对话。”
另一头传来王国前首相悦耳的嗓音:“久闻大名,陶朱双蛇的提温先生。我代表王国临时政府感谢集团还有联盟在搜索方面的协助。
“时间有限,容我直入主题,您说有不方便书面共享的情报。”
“是,您那边或许还来不及调集人手,查明事故原因。但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反抗军内部矛盾激化。有人试图制造出西格和安戈涅同时死亡的境地获益。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反抗军中的一部分人会有理由向您那边隐瞒这个事实。”
提温侧首,看着悬浮在视窗上层的消息窗口。那里有他发给安戈涅的“睡前思考游戏”的大段解答。
艾兰因维持沉默,但提温听到了一声略显粗重的吸气。
“我相信您不需要我再多解释这意味着什么。”
侯爵回应时又已经彬彬有礼,听不出情绪起伏:“我向您致谢,您提供的情报非常有价值。作为回报,如果有什么是陶朱双蛇想要的,日后您尽管开口。”
“不,这不是集团的意思,是我个人提供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协助。”
艾兰因就得体地改换说法:“我会记住您的善意。”
“没什么,虽然交集很浅,但公主安戈涅是位有魅力的人物。我也希望公主殿下的血仇早日得报。”
另一头沉默数秒,艾兰因的语调转冷:“请您慎言。尚没有迹象能表明殿下已经身亡,她和西格依然处于失踪状态。”
提温因为这强硬的反应一抬眉毛。
传闻里的王国旧党魁首喜怒不形于色。艾兰因的反应耐人寻味,又让他感到有一些……好笑。
提温面无表情地看着不久前拍摄的现场图像,任由它们一张张地面前滑动播放:
被冲击波及相撞的护卫舰,密集的无人机方阵……紧急分离的星舰独立区块之间,漂浮着大量飞船残骸和零部件,不难想象灾难中心发生了怎样规模的爆炸。
“您说得对,要始终心怀希望。”提温轻声说。他知道这话里没多少真心。
他与乐观这个词不太合得来。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您有别的信息,我希望您能继续与我保持联络。”
提温盯着通讯结束的弹窗,直至它自动消失。
视线再一次挪回与安戈涅的消息记录:
“我能否认为,您有理由确信您和西格都有生命危险?我可以替您传递消息示警。”
“你能入侵我所在的舰船,夺取它的控制权吗?”
“那需要相当久,而您似乎赶时间。”
“那就算了,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那下面还有他发送出去的数条消息:
“我建议您现在立刻登上逃生舱脱离。”
“您可以提醒西格,但请您务必优先自己的人身安全,立刻动身。”
“我可以攻击主舰系统触发警报为您争取时间。”
全都显示未读。
从联络中断到事故发生的近三小时内,安戈涅没有再打开光脑看一眼消息。是无暇自顾?还是非常确定他无法再帮到她?
按照事故现场的状况判断,如果是内部人员让飞船自毁,即便外部攻击触发警报也无济于事,甚至会打草惊蛇,加速事态恶化进程。
但提温还是盯着那句“那就算了,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看了许久。
提温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除了淡薄的遗憾,还有一种陌生又新奇的,宛如有蚂蚁在皮肤下蠢动的情绪。尚未破茧而出,轮廓还很模糊。
然后很快地,他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熟悉的、从外到内的寂静笼罩他。
一切如此无趣。
金发青年在书桌上按了一下,有一段时间没有打开的暗格弹出来。他将左手衬衣袖子推到手肘,看也不看,右手准确摸出暗格里的刀片,向上抬起。
犹如要猛地割开某道隔开他与世界的厚重帷幕,捏着利刃的手快速挥落。
提温看着皮肉翻开,看着衣摆沾上污渍,就像冷眼观察另一个人的手臂衣物,浓翠色的双眸没有眨动一下。
※
“你怎么知道地下有这种地方?”安戈涅在搭好的防风帐篷里换衣服。
她毕竟遭了一趟冰雪,下半身衣物、鞋子还有外套覆盖的冰霜逐渐融化,顿觉寒意入骨。哥利亚立刻赶她去换一身衣服,由他来安置西格。
布料窸窸窣窣的响动在寂静的地下设施里太明显,她怕惹得alpha意动,便主动和对方答话。
哥利亚随口回道:“运气。”
“……”安戈涅的沉默充分传达出了心情。
他吸了口气,耐着性子补充:“我降落的地点附近有个怪里怪气的道标,那时还没被雪埋起来。以前探索别的星球的时候发现过类似风格的东西,那里有这样的地下空间,我就找了找,然后就找到了。”
好吧,确实要一大半归功于运气。太空盗的经验也不可或缺。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安戈涅把拉链整理好。
救生舱里多余的防风装备穿在她身上有点大,但她没心情挑剔。她钻出帐篷,抱着双臂哆嗦了一下。虽然比外面好,这里还是很冷。
哥利亚手一扬,一条干燥的斗篷式毛毯兜头笼住她:“不知道,我猜是什么人留下的避难所。”
安戈涅把脑袋重新露出来,打量四周。
确实,这里的构造区域分割明确,据哥利亚说,更深处还有类似能源基站、仓库乃至洗手间的地方,只不过如今没有流水,也暂时不知道如何恢复供电。
眼下他们能指望的照明,就是哥利亚的一盏探照灯。那是他随身携带的装备。
安戈涅拢着毯子走到几步外另一个帐篷前,探身进去。
哥利亚刚刚把西格安置到里面。哥利亚还算地道,把西格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脸露出来。她探了探伤员的呼吸和额头,有气息,但好像比刚才更加微弱。
她的手很冷,而西格的体温没比她的掌心暖和多少,她担心这样下去他会失温。
金属薄荷信息素到了安戈涅身后,哥利亚无言地站着,看她查看西格的状况。
她回头,语带恳求:“你还有别的药物吗?什么都可以……”
“呵,你可真很关心他的死活。”哥利亚一开口就句句带刺。
安戈涅对他的态度已经心平气和:“如果不是西格,我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我,你今晚就会冻死。”
“嗯,我也很感谢你。”安戈涅一脸真诚地说,直直地望进哥利亚眼睛里。她知道自己什么表情看上去最可怜无助。
哥利亚噎了噎,深吸口气,不耐烦却轻柔地把她拨到一边,从随身包里摸出一管注射剂给西格扎上。
“能做的都做了,再撑不过去就是他死期已到,行了吧?”
安戈涅猜测哥利亚给西格注射了留作后手的珍贵药物。
“谢谢。”她拽住哥利亚的衣角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