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身子,跪坐在他身侧,“郎君。”
李慎“嗯”了一声。
二十四年来,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走向命运的深渊,淮王叔、母亲、前妻……
紫宸殿前的鲜血尸山,母亲在废殿里冷峻的目光,寄居祖母膝下的小心翼翼,父亲从不掩饰的偏心和冷漠……
一一从眼前掠过。
他学会顺从随和,严于律己,为自己保全了体面和尊严,赢得了他人的尊重。但这二十四年,他如履薄冰,不曾得到过真正的安宁。
“郎君看到杨娘娘了吗?”萧童轻声问。
李慎猛地转过脸。
看着他惊异的表情,萧童笑道:“我的乐声能让人看到心里想的。”
她伸手,用拇指揩掉他眼角的泪珠,语气温柔:“郎君听过‘魂魄化萤’吗?据说人死后,肉身和魂魄都会化为流萤……”
他未语,恭恭敬敬地对着坟包跪拜四次,方起身解释:“此为家母之墓。”
“那皇陵里的?”
废后杨氏虽暴毙深宫,但早已以妃子的身份陪葬皇陵。
“寝园里是衣冠冢。”李慎平静地解释。
“为何会这样?”
他嘲弄一笑,“或许是她不想去皇陵,或许是圣人不想看到她。她没有留下一张画像,也没有留一句话,我都快忘了她的模样。等我彻底忘了她,她就真的从世间消失了。”
“不,郎君如果真的忘了,方才是看不见她的。”萧童伸手抚上他的肩膀。
他敛下眼皮,语气陷入了回忆:“我和义阳妹常去那座偏僻阴冷的宫室看母亲,我喜欢成为庶人的母亲,她不再那么严厉,不再处处规训时时教导,我们终于像一对母子。但这样的日子太短了,没过多久,听说她暴毙,我们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外祖一家也被流放。后来,祖母告诉我,母亲饮鸩而去,没有什么痛苦。”
萧童从李慎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的波动,但她从心底生出一阵阵寒意,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如果上次父亲没能脱身,恐怕萧家也是同样的命运,甚至不及杨家。
李慎拍拍她的背,安慰道:“莫替我伤怀。母亲被废后,对我说过,天下无长盛不衰之理,弘农杨氏已历富贵百年,终有覆没之日。我等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大可不必自怨自艾。”
“郎君怨恨圣人和赵皇后吗?”
“我深知赵女史为人,从未怨过她。”
他从小淡然而恭谨,似乎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生出过多的情绪,似乎永远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与他人的关系。父亲的漠视没有让他怨怼自卑,母亲的去世没有让他愤恨扭曲,婚姻的不幸没有让他自怨自艾。无论别人怎么对他,他都依照自己的想法待人处世,做到这般地步,少不了退让隐忍,但除此之外,更因有一套深植内心的道德和价值指引,使他坦然面对汹汹拳拳的世俗生活,维持着中正平和的心境。
“那圣人呢?”萧童追问。
“说毫无芥蒂,是虚伪之言,”他手指微蜷,“但也谈不上怨恨。”
萧童原以为他会制止自己的大胆发言,或许是空无一人的山野,让他撤下了心防。
“为何?”
“大抵是因为对他从无期待吧。”
弘业帝对幼子幼女的偏爱世人皆知,萧童自然也知道,此刻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可能从未得到过其父的疼爱怜惜。她虽受尽万千宠爱,却能够与其感同身受,甚至比他更难过。有些东西,得到后失去反不如从未得到过。
绿色的树冠哗哗舞动,矿灰色的天空低垂,山野间绿涛汹涌,萧童的裙带在空中抖动。她深吸一口气,体内的浊气和山间的清气相冲,激得心口泛淘淘。
阴风晦黑,山雨欲来,鹰啸不绝。
萧童抬起头,白鹰扑张双翅,从天空斜插而下,绕着她旋了几圈。
二人立刻回到马上,跟着白鹰上了官道,驶入两片山坡间的夹道,道旁蜿蜒着一条窄河。
此时,天已大黯,萧童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天空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饱满的侧脸,也照亮了远处的人影。
河边站着两个人,背对着他们的那个转过身来,电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他锋利的五官。
萧童讷讷道:“哥哥……”
第45章 宿命【今日双更 勿漏前章】
闷雷滚滚,电花飙射。
萧童一步步走向田江,却闻一阵狂笑,在雷震电光中显得格外可怖,一股幽冷之气穿透萧童的骨髓,她这才看清跪在田江身侧之人。
宇文谅面色发青,两道浓眉跟着笑声簌簌抖动,贪婪狞厉的目光霍霍四射,死死地勾住萧童,简直要将她撕碎了吞吃入腹。他虽然形容狼狈——血迹斑斑、手脚受缚、双膝跪地,却比平日里更凶狠,褪去了高贵优雅的外壳,彻底暴露出他狼一样的本性。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你来了。”
萧童看见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不久前,他还是衣冠楚楚的北地贵子,盛气凌人地拘禁她。而如今,宇文府被抄,和当年的杨家一样,百年赫赫大族,一朝轰塌。
“哥哥,是你让翻羽去找我的?”
“是,”田江锐利双眸正视妹妹,“我猜,你应该会想亲自处置他。”
萧童冷眼睃着宇文谅,“他怎么在这儿?”
田江握着刀鞘,语气阴冷:“他被流放岭南,必经此地。”
“哥哥从官差手中劫人?”
他嗤了一声,“宇文庆狱中自尽,宇文家彻底完了,谁还会在意一个流刑犯?岭南遥遥千里,死在路上的犯人不计其数。”
“宇文庆自尽了?”萧童来回扫视他们二人,宇文谅半垂着眼皮,看不清神情。
田江伸脚搡了他一下,不屑道:“为了保儿子一命。圣人开恩,只命全族流放。”
萧童蹲下来,打量着宇文谅,若有所思道:“也是。招了,都得死。不招,自尽,宇文氏还有一线生机。”
田江递来短刀,她接了过去,在宇文谅脸上轻轻划过,“我问你,尼陀怎么死的?”
对方神情迷惘,“谁?”
“我的昆仑奴。”
“哦,他啊,”宇文谅笑得轻蔑,“一刀捅死了,谁叫他不老实。”
“尸首在哪儿?”萧童瞬间血液倒流,用尽全身的气力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我怎么知道?一个贱奴——”
萧童手起刀落,刀尖抵在他脖颈跳动的经脉上,她指尖泛白,目如烈火,神如厉鬼,整个人充满了暴戾之气。
他却不惧,眼一闭,“来吧!能死在你手里,我宇文谅死而无憾。”他心高气傲,怎能忍受跌入尘泥?现下只求一死,而不顾其父苦心。
刀锋之下,鲜血渗出。
宇文谅一把抓住她的脚踝,笑道:“快点啊,怎么,不会杀人?”
“滚开!别碰我!”萧童边踢边骂。
田江猛地一脚踹入他的肚腹,宇文谅闷声忍痛,仍不撒手,仰脸道:“好妹妹,我就是太爱你了,都是因为你,我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嘴角挂着血,连牙缝间都布满了新鲜的血迹,两只眼炯炯地盯着萧童,“我就算做鬼,也要缠着你,你是我的,我的……”
田江目色狠厉,利索地拔出横刀,刺入宇文谅大腿,旋转刀口,他痛苦得扭曲了面孔,却不松开萧童。
“还不动手?”田江催促妹妹。
她手抓刀子,重新抬起,五指微颤,似有犹豫。
“他把你丢在乱坟岗,你差点死在那儿,还把你锁在地室里要胁我,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尽忘了?”田江恨铁不成钢道:“怕什么?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抹平。”
宇文谅抱着萧童的小腿往上挣了挣,诱哄道:“听这奸贼的,杀了我。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不如让你了结我。你不是想给昆仑奴报仇吗?他死之前还说了句话,可惜啊,我们都听不懂,呵呵呵……”
有一辈子那么漫长,萧童长长地吸了口气,双手一提,猛地往下刺去。
电光划过刀锋,她看到不远处的李慎。
雷声的间隙中夹杂温平的男声:“阿鸢。”
她生生顿住。
“快落雨了,我们走吧。”
刀应声落下,她缓缓站了起来。
田江上前两步,“你竟对他心软?你睁大眼看看,他不是李慎,是宇文谅,是那个险些害死你、害死我们全家之人!”
宇文谅忽然疯了一样地扭动,盯着来人,磨牙凿齿道:“李慎!又是你!”
趁其不备,萧童一脚踹开他,对田江道:“这么死便宜他了,让他受受为奴为贱的苦吧。”
见她要走,宇文谅伸着胳膊喊:“别走!快杀了我!我只想死在你手里,我求你!”
李慎牵过萧童的手,转身前朝田江看了一眼。
这个眼神十分复杂,田江却隐约领会。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沉声道:“阿鸢,你就这么走了?我可都是为了你。”
萧童脚步未停,“那就请哥哥为了我,再把他送回去吧。”
话音刚落,天空劈下一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如万马踢踏。
雨中依稀传来宇文谅声嘶力竭的吼叫:“萧童!我恨你!”
急霈倒灌而下,有塌天破地的架势,李慎护着萧童往前跑,一声巨响后,二人齐齐看向河对岸,只见山坡如融化的冰滑塌,泥浆土方挟着草木飒飒而下,涌入山谷间,窄河如溢出锅的沸水。
从小在幽州的萧童哪见过这场景,犹目瞪口呆,被李慎拉着往山坡上爬。
田江面不改色,轻轻挪动手腕,刀尖在宇文谅身上游动,直到太阳穴处停下。
“她下不了手,我帮你。”
宇文谅摊开四肢躺在地上,仍凭雨水冲刷自己,根本不理会他,低笑着自语道:“父亲,你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儿子都说了田江不能信……我们是斗不过萧家的……都是皇帝的狗……”
田江嘴角一弯,他不知道宇文谅在说什么,他也不在乎。
手下略一运力,刀刃一寸寸嵌入宇文谅的太阳穴,布满血丝的眼珠随着田江腕力的节奏一点点崩突出来,狂喷的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溅在田江身上的血迹很快消失不见。
萧童和李慎爬上高坡,把恣虐发怒的山河抛在身后。
“哥哥!”她忽然想起还在河边的田江,要折返回去,被李慎拦下。
“你现在下去,无异于送死!”
“可是我哥哥在那儿!”她指着漆黑的河边。
“田群牧身手好,会没事的。”他抱住她,试图用肢体平息她的焦躁。
二人坐在坡地上,李慎把萧童护在怀中,暴雨像软鞭打在他们身上,唯有彼此的身体是热的。
雷电大作,伴着马蹄踢踏般的雨点,在没有遮蔽的山腰上,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他们不得不坦然接受上苍的一切施予,无处回避。又一棵树被闪电劈裂,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就算雷殛,他也要和她死在一起,一起进入下一个轮回,他已经受够了孤单的滋味。
萧童脸贴着李慎的胸膛,汲取他的温度和力量,他有力的心跳与天地的狂颤形成和谐的韵律,困在她胸腔多年的呼喊怒吼慢慢平息下去。她想,如果她必须离开这个世界,身边有李慎作陪,似乎也不算一件坏事。这一刻,她相信生死是一场轮回。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在困意袭来之际,雷电俱退,雨势渐渐收敛。
李慎心下稍定,在她耳边道:“别睡,会着凉。”
“我好困。”
“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她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天亮后,我叫翻羽去找人来接我们。”
“好。”
萧童半晌没接茬,雨几乎完全停了,李慎拍拍她的背,“阿鸢?”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茫茫漆黑夜色中,听到他说:“阿鸢,别睡,和我说说话。”
“说什么?”她语气倦怠,但还是坐了起来。
月亮尚未现身,天空满布着乌黑的厚云。四周安静下来,偶尔划过鸟雀啁哳和拍翅之声,更显山野空寂。
她打了个喷嚏。
李慎摸了摸她的额头,急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冷吗?”
“我身子骨好着呢,淋点雨算什么!”她故作轻松,随即又萎了下去,叹道:“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天亮我们就去找他。”李慎搂紧怀中人,试图用身体焐热她。
“哥哥会杀了宇文谅吗?”
李慎眼帘一颤,“你比我了解田江。”
“我知道哥哥不算个好人,我也不是。”她自嘲道。
“世上不是只有好人或坏人,也不是人人都得做好人。”
萧童蹙眉,“郎君真这么想吗?”
“你知道永定帝吗?”
“嗯,阿耶常提起她。”
“祖父驾崩那夜,我和父亲受召进宫,我虽然只有三岁,却记得些片段。淮王叔和禁军作乱,姑母派萧都督——不对,令尊当时是左监门卫将军——血洗紫宸殿,镇压叛军。淮王叔兵败,姑母作为太子,顺利继位。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淮王叔当夜就自尽了。”
他说得很淡定,因为萧童能听到他的心跳仍是平稳有力的。
“那一夜,宫人和宦官洗刷至天明,可紫宸殿的血腥气怎么也散不去。你说,姑母她算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呢?”
萧童暗想,我阿耶杀人无数,他算好人还是坏人呢?
云层透出了缕缕月光,他们能看见彼此的五官。
李慎的眼睛和月光一样皎洁,说出的话和月光一样寒冷:“权力是鲜血豢养的蛊毒,他们冷漠,高高在上,所作所为皆都为利益。他们驾驭权力,也被权力驾驭,早已不是完整的人。正所谓‘外物虽丰,哀亦备矣。’”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惊世骇俗之语,萧童震惊无言,困意全消。
——
二人说了一夜的话,天色微明时,他们的衣服已经被身体捂干,心也热烘烘的。
如果说昨日的李慎还处在一团黑暗中看不清道路,经过这场豪雨的冲刷,他的心反而清亮起来,冥冥中有股力量把他往前推了一步,只这一步,足够让他豁然开朗。
蓝灰色的天空散落着大片低低的云和黯淡的光斑,只有天边横亘一条橙红色的光带,那是日升的前奏。
精悍的烈焰般的霞光正一点点唤醒大地山川,萧童站了起来,举目望去,对面的山坡上裸露着白花花的沙石土砾,如同被剥去骨肉、抽干鲜血的骷髅。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试图抹去寒意激出的鸡皮疙瘩。
视线转下,浑浊的河水里飘着植被树木,淹没了原本的山道。
仿佛末日的景象,令她汗毛倒立,身子一晃,被李慎及时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