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捂着脸坐在妆台前,反反复复的想,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她并不记挂家人,也没什麽可记挂的。
她有爹爹,不能说不曾惦记,但更多的还是把思念寄托在已逝的娘亲身上,她望爹爹能够过得好,平平安安的就好,其余的,都不是她该想的了。
而爹爹如今膝下有子,娇妻相伴,怎麽可能会不好。至此,繁缕发现自己还是会有怨气的,但思念和埋怨一样,慢慢也就淡了下去。
“唉。”她捧腮叹了一声,怎麽活着就那麽累呢,但是,长吁短叹更是没用的。
窗外皓月当空,清风习习,繁缕的心思悄悄的改变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对命运的驯服,不再有任何波澜希冀。
翌日,清晨。
卫衣的态度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繁缕也当作什麽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做人,有时候要聪明一点。
繁缕坐在督主身边,唤道:“督主……”
张了张嘴,没有道谢,卫衣既然不让小欢子说药是他送的,那她当作不知道就好了。
卫衣拿着筷箸,看也未看她,问道:“什麽事?”
“没事,只是奴婢看督主气色不是很好,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繁缕摇了摇头,一脸关切道。
“你也看出来了?”卫衣抬起头,他的确睡得不是很好,但也是常事了,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睛下面淡淡的青黑之色显而易见。
过了一夜,繁缕手腕上的痕迹已经淡了很多,清晨又抹了一次药,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想,至少现在督主对她并不厌恶。
“呃,是啊,奴婢恰巧配了一张助眠的香料方子,督主如果用得上,可以试一试,没有坏处的。”
繁缕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香囊,和一张折好的配方,放在桌上挪到卫衣面前,其实都是她昨夜特意准备好的。
卫衣顿了顿,抬头触及对方略有忐忑的目光,到了口边拒绝的话瞬间咽了下去,转而温言道:“也好,本座便收下了。”
他对繁缕倒是没有什麽歉意,若这点小事就要愧疚,就凭他要过的性命,岂不是要愧疚死了。
“哦,对了,”繁缕突然想起来,抬头看向卫衣,笑盈盈的温言道:“夏日暑气重,督主不如多喝一喝薄荷茶、荷叶茶,还有金银花茶可以清热解毒,清咽利喉,祛火佳品。”
“嗯,知道了。”卫衣看着她,他日常多喝松针茶的,也不太讲究养生这些,养生的人是要为了活到七八十岁的,而卫衣,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到古稀之年。
卫衣手中握着宝蓝缎海棠香囊,还是那抹清新的香味,薄荷微凉,提神醒脑,这应是她贴身带着的,打开折起的纸,字迹端秀,果真是字如其人。
繁缕今天要去女医馆,现在的女医馆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如水,师父名声在外,医术也不错,宫里的主子也时常会指名找她,繁缕想见她还要提前说。
而青黛果然很听话,没有提起过那件事,这大概成了属於她们师姐妹唯一的秘密。
江月宫与翠羽宫的争斗,在平静许久的後宫中引起波澜起伏,一时间宫里的女人们都很为难,这麽多的妃嫔之中,身份最高,宠幸最多的两位就是庄嫔和桐嫔。
该如何选择派别是个严重的问题,庄嫔的身份不用说,未入宫之前就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陛下表妹。
而桐嫔,出自言情书网,也就是朝中文臣清流一派,现在颇得摄政王重用,而且很多朝廷官员都是桐嫔娘家祖父的门生,可谓是势均力敌。
女医馆里自然也知晓了,趁着空闲栀子抓住繁缕,问道:“繁缕,你知道桔梗的消息吗?”
繁缕摇摇头,她也很久没有听到关於桔梗的消息了,桔梗在女医馆本就是个安静的人,只有同她们这些熟悉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活泼一些。
自然离开之後,也就过了那阵子之後没什麽人关注了。
栀子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庄嫔杖毙了一个侍女,不知道叫什麽,这样杖毙的宫人,一般都是连夜就被拉去扔到乱坟岗了。
这个消息将栀子吓得揣揣不安,她虽然看着有些生桔梗的气,气她糊涂,明明大好的前程放在这里,再过几年就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宫去,顶着宫中女医官的名声不会差,为什麽还要去攀那难攀的高枝。
饶是嘴上恨恨的,心里比谁都惦记着小姐妹,每次繁缕来都会问问她听没听过桔梗的消息,栀子自认为没有那麽天真,听人说桔梗过得好,就是真的好了。
繁缕至少每隔几天还能见到一次,过得好不好还能看出来,栀子虽然平日里尤为活泼,看着也不大稳重似的。
但从一开始就自认为是她们三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就是繁缕和桔梗的姐姐,应该对她们照顾的。
她只觉得是自己失责,没有照顾好桔梗,连她为什麽投靠庄嫔也不晓得,若是一开始便知道了,兴许局面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繁缕,那个,西厂督主口中就没透露过只字片语的?”栀子只见过卫衣两面,都是因为繁缕的缘故,此时问起也觉难以启齿。
提起卫衣繁缕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眼,摇头道:“呃,督主从来不说这些的。”
桔梗一个小宫女罢了,哪值得卫衣多注意一眼,连江月宫那位督主都不待见,繁缕更不敢求他打听桔梗过的如何了。
说起来,繁缕哪里敢从卫衣口中打探消息,就是小欢子都猴精猴精的,能进西厂的哪会有简单人,大抵西厂里就她最笨了。
繁缕莫名的知道,被打死的那个肯定不是桔梗,否则早就会有流言出来了,栀子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噢,那好吧,繁缕你别笑我,其实,我最胆子小了。”栀子捧着腮低头沉声道,女子垂着双眼,她怕孤单,也怕失去。
繁缕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究竟是怎麽了,她也不明白,如何到了如今的地步。
她温柔地道:“怕什麽,栀子,总不能咱们三个人,一点好运气都没有了吧,当初咱们三个可是一口气成为医徒的。”
禄公公的住处。
小太监一路疾奔进屋里来,跨过门槛径直一步跪倒在地上,还没等禄公公训斥,语气急切回禀道:“禀总管大人,外面出事了。”
不是好事!禄公公心里咯噔一下,但依旧镇定的问道:“什麽事?”
“路宅的郎奴公子不见了。”路宅是禄公公在皇城外置办的宅子,为的是藏他的“金丝雀”。
禄公公顿时瞪圆了眼睛,站起来喝道:“什麽!”
那可是禄公公的心头宝贝,金丝雀郎奴。
禄公公喜好少年,这是他的一桩隐秘,只贴身的人才知道,这些人也对他极为忠心,尤其是十三四岁,长相白净柔弱的,懵懂无知。
其中他最喜爱的一个少年唤作郎奴,长相雌雄难辨,一身的好皮相,简直是爱不释手,这是禄公公的秘密,他喜爱美貌少年,尤其是细皮嫩肉如女子的少年。
男风盛行,少年更胜,勳贵世族哪里没有些龌龊的事情,禄公公更是其中一人。
郎奴从被人送给禄公公开始,曲意逢迎了禄公公整整四年,被困在小宅子里,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里,禄公公几次应了他。
但他当然不是傻的,放了郎奴离开,岂不是自寻死路。
禄公公心里好生得不舍,在没有新的娈童之前,暂留郎奴活着也不是不可,在这样的犹犹豫豫中,郎奴苟且活着。
平日里好不容易轮到休沐日,禄公公也都抓了紧去自己“金屋藏娇”的宅子里,去看他的娇儿金丝雀。
禄公公真心挺喜欢那个少年的,虽然年纪渐渐大了,但那味道还是很不错的,男生女相,阴阳两合的滋味,可惜,可惜。
想一想,真还挺舍不得的呢,也是好不容易教养出来的,禄公公这样想着,对郎奴也颇为纵容几分。
而今天,到了宅子里,禄公公顾不上其他,下了轿子直奔主院,这宅子里只有几个会武的仆人,是为了防止郎奴逃跑留下的。
自然,郎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迎接他。
禄公公三神俱裂,只哆哆嗦嗦的要找郎奴,可惜,翻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有找到,生生的急出了一身的汗。
禄公公是个警觉的人,有一点不一样都会发现,更不要提现在了,眼前的一切只告诉他,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抓着宅子里的人问:“郎奴呢,郎奴哪去了?”
小厮跪在地上低着头,瑟瑟小声答道:“回老爷,三天前北城来了一辆马车,说是接郎奴公子去另一所宅子的。”
那马车是老爷惯用的样式,他们也就没有怀疑,郎奴公子沐浴後也上了马车,直到昨天老爷又派了人来传话,他们才发觉不对劲。
北城,那是禄公公这宅子里人对宫里的称呼,但他们并不知道禄公公的真正身份,只以为是老爷的外宅。
毕竟,这种事也不是很上得了台面。
宫里,宫里?禄公公登时肝胆俱裂,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完了完了,恨不得捶胸顿足,真是疏忽大意了。
他忘了卫衣手掌西厂,自然没什麽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只要他们想知道的事情,只是时间的问题。
“走,走,回去回去。”禄公公扔下一宅子的兵荒马乱,转身上了马车就走。
第29章 对峙
而此时, 西厂之中, 陆午正懒洋洋的坐在桌子後, 一顿鞭子下去, 那个叫郎奴的, 什麽就都吐出来了。
其中的确有不少足以威胁到禄公公的证据, 但郎奴足不出户, 拿不到真凭实据,还要有待调查。
“审的怎麽样了?”这人正是卫衣吩咐陆午等人捉来的。
“禀督主,已经交代得一清二楚, 这是供词。”
陆午双手呈上一份供词,详细清楚,郎奴跟在禄公公身边也算久了, 禄公公有什麽事, 直接都在那宅子里处理了,故而郎奴也知道不少。
诸多事情陆午等人已经调查的差不多, 只不过缺的就是郎奴的口供加以佐证。
卫衣坐在椅子上, 不着意扫了两眼, 点头道:“嗯, 可以了。”西厂的供词一向简洁明了, 但绝对能置人於死地。
“大人, 不知郎奴此人如何处置?”陆午接过供词,小心的收好,随即躬身问道。
那郎奴虽说是个男儿身, 言行举止却像个女子一样, 走路如风吹杨柳款摆,说话也是娇声怯怯的,比寻常女子更胜三分,看得陆午十分难受,快快的处置了好。
卫衣却没有如他所愿,思忖了一下道:“暂且先留着吧。”总会有用处的。
“督主,现在该去御书房了。”随行的小太监进来提醒道,卫衣是有固定的时间要去御书房拜见陛下的,每四日一次。
卫衣站了起来,道:“嗯,走吧。”
今天可是有台好戏等着他,想到禄公公的懊恼焦灼,卫衣心里就有点迫不及待了。
而陆午恭恭敬敬送了督主出了天牢,转身回去。
宁润正守在门外,看到督主前来,笑吟吟的上前,想起近日从小欢子那里透出的口风,调侃道:“师父,夫人可还好?”
宁润一向还算稳重,竟然也跟着开起玩笑来,但还好他知晓分寸,不敢当众说出来。
卫衣神色温和,只蹙眉道:“莫要玩笑。”
宁润嘿嘿一笑,他当然知道督主是什麽样的人,对於繁缕,卫衣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与赏赐一样的物什,只不过从那些死物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那就好好的当成小动物养活着,不缺吃不缺喝,衣食住行样样周到俱全,高兴时逗一逗也无妨,不高兴就放在一旁。
只不过现在看得出,这个医女尚且还算讨得了督主的眼。
禄公公年纪比卫衣大了十多岁,比福公公也大了两岁,论资历都比他们年长,但论心眼却不及他们。
禄公公近日颇为不顺,溪峡谷的矿被转手给卫衣後,心痛尚且来不及,又被狠狠的刺激了一把,当时初闻这个消息,差点就被气晕过去。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连连逼得他来不及喘息。
远远的御书房的长廊下,卫衣一身褐色长袍迎面而来,步伐从容不迫的走到他面前,拱手寒暄道:“禄总管这是才从御书房下来。”
禄公公近日一直忙着收拾自己的那些能被人拿住的把柄,忙得很,此刻看见卫衣居然莫名的心虚了一下。
遂又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咳,”
卫衣竭力压下微挑的唇角,眉眼微低,做出同情惋惜的姿态来,对气得发抖的禄公公轻声细语道:“禄总管万要好生保重身体,毕竟日後的事情还多要靠您呢。”
禄公公摸不准他这话里是什麽意思,他只是觉得可怕,就是福公公也没有让他有过这种感觉,这个人不是个定数,太狡诈了。
这时宁润出来了,低头道:“督主,陛下传您进去。”
卫衣略拱了拱手,含笑道:“禄总管,失陪了。”转身就进御书房去了。
回到茶水房,小太监奉上一杯茶水,一脸担忧的问道:“干爹,这可怎麽办,他会不会借此时机对干爹您不利?”
禄公公此刻反而冷静下来,养条狗久了还能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喜爱的娈童了,他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饮了一口祁门红茶,目光阴骘,冷嗤道:
“谁还不知道谁是什麽货色,他卫衣也不是好人,只是日後行事万要小心,不可再轻举妄动了,儿呀,知道了吗?”
“儿知道了。”小太监连连点头,觉得自己干爹简直是厉害极了,只是再过半晌,他干爹就不是之前那个威风凛凛的干爹了。
卫衣当然是要记仇的,当初娶繁缕之际,禄公公送给他一本《春宫图》的事情,他尚且记得,也记得那几日的明嘲暗讽。
这下子禄公公是不敢再随便乱动了,其实宫里谁没有两件阴损事,只是比谁更聪明,做的更干净。
卫衣的师父告诉他,人情味和狠心都不能少,太不近人情,在这後宫里会举步维艰,不够狠心,就会留人把柄。
从御书房出来後,卫衣觉得十分高兴,他脚步姗姗而来,坐到了禄公公的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这次禄公公着实沉得住气,可惜,到了这个节骨眼,输赢与否已经和沉得住气没什麽关系了。
无奈,他便率先开口道:“禄总管,你说是柳州的茶好,还是这陛下赐的好?”
“你,你都知道了什麽?”一针见血,禄公公登时坐直了身体,颤抖着唇,面无血色。
溪峡谷的矿山没了不可怕,侄子死了可以再培养一个,郎奴被抓了也只是可惜,最多不过是毁了名声,还不至於死。
但,柳州,柳州是庆山王的封地,他身为大内总管,不可能和一个拥有兵马的王爷有任何勾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禄总管,您是了解西厂如何的,何必再多此一问。”卫衣回答的滴水不漏,同时也高高悬起了禄公公本就战战兢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