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缕回到西厂,便发现桌子上摆着一个崭新的药箱,卫衣见她回来,抬了抬眼道:“那个是给你的,以後就用这个新的吧。”
繁缕惊讶地笑道;“督主怎麽想起给我打个新药箱?”说着,放下东西,走了过来翻看起来。
繁缕摸了摸新漆的面,她的旧药箱用了很久了,本来是在太医院就可以换了,不过她总是忘记,督主竟然注意到了。
不过令人疑惑的是,督主虽然心思细腻,但绝不是会在这种小事上花费心思的人。
“这和你之前的药箱不一样。”卫衣道。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繁缕打开看了看,除了新旧以外,没什麽不同的,不解的问他。
“自然不能让你发现,这里面有个暗盒,只要不是拿刀劈开,不会有人发现。”
卫衣唇角扬起,脸上神情带着一点得意,站了起来,走上前来打开盖子,手指按在底下,不知怎麽的一按,一层木板挪开,那下面又出现一层空间。
“若遇到危急时刻,你就将那东西藏在药箱里。”卫衣指的是什麽她自然清楚,没想到督主想的这样周全。
医女离不开药箱,又能很好的将东西随身藏起来,将圣旨用油纸锦袋包裹好,藏在了药箱里。
她感叹道:“还是督主想得周到。”
“主要是照顾你太麻烦。”
繁缕嗔怪道:“督主,这话可不大好听了。”
“你今天这是去哪里了?”卫衣问她,看她精神很好的样子。
繁缕清咳一声,答道:“咳,今天跟随太医去了清露宫,我看庄采女怕是不行了。”
卫衣想起繁缕和庄采女的交集,应当就是那次的笞刑了,他借故杀一杀庄采女嚣张的气焰,哪里想到就会救下一个她。
“当初她不还是要打死你的吗?”
繁缕点了点头,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多愁善感地道:“嗯,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世事无常,我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看着当初的庄嫔娘娘,有朝一日在我面前奄奄一息。”
卫衣盯着她的脸,忽然一笑,俯身对上她颤动的目光,问道:“你是,觉得很高兴麽?”
没想到被卫衣如此轻易看出来了,繁缕只得收起了那副悲悯之相,抿了抿唇。
想了想,回答道:“嗯,不知道,可能也说不上是高不高兴,只是觉得,桔梗在天之灵,总算得偿所愿了。”
她微微翘起唇角,卫衣看着她,那语气一如既往的带着温软之意,却凭空多了几丝森然冰冷。
“到了阴间,就没有什麽奴婢娘娘了,桔梗是不是就能出了一口怨气了,他们说自杀的人不能投胎,我真心疼她,但终於等到了仇人赴黄泉,也算是解脱了吧。”
卫衣一把拥过她,将她抱在怀里,从她的眉心亲了下来,繁缕让他吓了一跳,现下可是大白天。
“大人,怎麽了?”
“你这样,真是让人又心疼,又喜欢呀。”卫衣的确喜欢她明媚温婉,但他更喜欢她此时的样子,狠得下心,又能这样淡然。
繁缕说:“我总不能一直活在督主的庇护下。”
卫衣蓦然而笑,亲了亲她的眼睛,抵住她的额头道:“这样再好不过了。”
我盼着你狠心,又望你不被世事污浊,若只能选其一,只愿没有我的时候,你能保护好自己。
卢皇後对庄采女的照看有加,这清露殿也没有了往日的清冷,太医来的极为频繁,连桐妃的翠羽宫想要召太医,都要在这清露宫後面,偏偏桐妃没有丝毫的怨言。
庄采女躺在床上半昏半睡,殿中燃她喜欢的熏香,没有人再来这里对她冷嘲热讽,因为谁都知道,她活不长了。
太後娘娘一味躲在寿安宫中吃斋念佛,可谁都清楚,这宫里哪里会真的有菩萨心肠的人。
“咳咳咳,你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庄采女咳出一滩血,皇後拿着帕子为她擦干净。
“对,我就是来为堂姐你送行的,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凄凉呀。”卢玉采笑靥如花,动作温柔细致。
她指尖抚着庄采女淩乱的鬓发,语气极轻地说:“拖了这麽久,这毒性也该发了,大概也就今天了。”
听到这句,庄采女努力想要起来,呲目欲裂道:“你,是你,玉露丸。”
卢玉采颔首,眸如含星道:“对。”
“卫衣,被你收买了?”庄采女揪着她的衣袖,咬牙问道,知道陛下吩咐卫衣去查此事时,她便觉不好。
果然,最後的结果既不是桐妃,也非是卢玉采,而是两个自称和她有仇的宫人,嗬,可笑。
卢玉采闻言,却是掩唇大笑不止,半晌後,才伏在她的耳边道:“哎,这个堂姐你可猜错了,我哪里收买得了西厂督主,这一次的确不是我授意的。
不过却有陛下的意思,这个卫衣一向是个聪明人,你也知道的,可算是煞费苦心的,为你找了个毫无破绽的公道。”
庄采女眼中神采渐渐黯淡下去,她信了,这个时候,卢玉采没什麽可骗她的,她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样的恨意,让卢玉采非得置她於死地不可。
卢玉采心思灵敏,明白她的疑问,此时也不介意为她解答一下,笑了一笑,开了口说:
“堂姐,想必你不记得了,幼年你曾将我推入水塘中,还差点将我淹死,事发後,你不仅不认错,还在祖母面前反咬一口,说是我同你打闹,想打你不成而自己掉了下去。”
庄采女没想到,她躺在床上沉重的摇着头,无力的说:“我,不记得。”
卢玉采也不在意,似乎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一点也不在意,冷哼一声,继续道:“哼,祖母她老人家是非不分,偏宠你就罚我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害得我丢尽了脸面。
我本不屑同你争斗,没想到入宫後你还是死性不改,跑到我面前来摆姐姐的谱,这一次,堂姐你可以去见祖母了。”
卢玉采坐在了她的床边,广袖垂落在被子上,目光睥睨,慢慢叙述着闺中往事。
“不,我不……”庄采女闻言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力气出奇的大了起来。
她紧紧抓住卢玉采的衣摆,不甘的盯着她,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息着,眼角沁出了眼泪。
卢玉采冷笑一声,看着她厉声诘问道:“怎麽,还想狡辩吗,不过如今都已经没关系了,为我铺了这麽久的路,多谢你了,堂姐,安心上路吧。”
庄采女目光怨毒,瞳孔渐渐涣散,直至灰暗下去,她枯槁清瘦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当初繁缕猜得不错,卢玉采头一个对付庄采女的确没有什麽更大的布局,单纯的出於闺阁中的私怨罢了。
她的这些举动,连卢国公府都不知道,倘若他们知道也不会赞同的,本来想的是姐妹同心,齐力断金。
但如今她已经是皇後之尊,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卢家只剩下她一个女儿,难不成为了一个没有宠爱的低微采女,而去为难她不成。
清平走了进来,低声道:“娘娘,清露宫的那位去了。”
桐妃泰然自若的点了点头,意料之中,拈起一小块的桂花糕,指尖上新染的丹蔻娇艳,容光焕发,比起从前更多了几分风姿韵味。
“怕是风雨将来了。”庄采女死了,下一个就是她了,她们这位後宫之主,可不是个好拿捏的。
碧秀闻言,与清平对视一眼,目带担忧道:“这样一来,娘娘岂不是会有麻烦了?”
“无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也不必怕她什麽。”桐妃说完,复又低下头去,搂着怀里的孩子,哄着他一遍遍的教他说爹爹。
“喊爹爹,爹爹……”
清平在旁看着,娘娘一早就吩咐过她们,一定要教会小殿下先叫父亲。
皇族的孩子,从尚在襁褓之中,牙牙学语便开始有人为他步步筹谋中,用来讨好这天下之主。
这一年的深秋,红叶落了满山,枯草结了寒霜,又是山果香熟。
与此同时,庄采女悄无声息的死了,宛如一片叶子落入湖中,没引起多大的水花,反而被陛下嫌弃碍眼,催促快快的发丧葬了。
曾经的枕边人,也不过是这後宫里的过眼云烟。
大抵是因为皇後的缘故,卢家对此什麽都没说,任由女儿顶着采女的名号下葬。
繁缕知晓其中蹊跷,上一次督主让她查看的玉露丸,必然是和庄采女的死有干系。
皇後不能动,左淩轩顾忌着母族,分明应该就是他的倚靠,可是却要处处防备,他心中苦楚,又无处可说。
卢皇後很得陛下敬重,这是宫里人人皆知的,桐妃反倒如销声匿迹了一般,缩在翠羽宫只知哄弄孩子。
繁缕听说的时候,莫名的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庄采女的时候。
那时节,她还是庄嫔娘娘,宫里妃嫔的第一人,连如今炙手可热的桐妃娘娘,见面都要先敬她三分。
身後有太後娘娘的维护,宫婢的簇拥环绕,比当初的摄政王妃还要傲气,她当时还在腹诽过,庄采女的姿色尚不及摄政王妃的三分美艳。
而今想来,她其实已经记不大清楚耿氏废妃的容貌,只还记得,那惊鸿一瞥,在她的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可是很快,那个美丽的女子就死了,而今,庄采女也死了,由她曾经搅起的风波也消失无踪。
人的际遇真是说不清,这波折起伏将桔梗的命都折了进去,庄采女简直就是和女医馆犯冲。
殷斯与卫衣常常见面,他也会来西厂略坐了坐,殷斯跟在摄政王妃身边许多年,对於这其中的事情,自然了解的要比卫衣多。
禄公公自从郎奴事件後,对卫衣的防备越发加深,行动也谨慎了许多,决不让卫衣捉到丝毫的把柄。
不巧得很,卫衣才与殷斯出来,他走在前面,就与禄公公狭路相逢,禄公公一反常态的与寒暄道:“卫督主,多日不见了,忙得很呀。”
“怎比得上禄总管日理万机的。”卫衣也摆手客气道。
禄公公看着他,心境异常的平和,福公公那家夥总告诉他,这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何必再去掺和。
可他不这麽想,没有什麽是属於年轻或者不年轻的,他在这宫闱混沌几十年,总不能连一个狼崽子都斗不过。
卫衣在他眼里,顶多是一个才长了牙的狼崽子,纵然曾经受他的要挟,那也不过是因为当初他没有把卫衣放在眼里,不甚轻敌罢了。
福公公同他说:“卫衣此人轻易招惹不得,你当初任人挑唆,去对付了他,怕是要被他记恨一辈子。
现下不仅对付不了他,还要被他牵着鼻子走,这就是一条狼狗,当初没能除掉,如今更是动不得,你呀,倒不如好好的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但禄公公不这般想,他凭什麽斗不过这个家夥,再韬光养晦下去,他唯一的下场,就是去帝陵养老去了。
他不信福公公的话,但有一点却说的麽没错,就是不能再这麽任由卫衣牵着鼻子走了。
“杂家还有事,就不与卫督主多聊了。”禄公公想着,转瞬对他也笑嗬嗬的。
卫衣微笑颔首道:“禄公公慢走。”
禄公公转身带人离开,他知道,不能急於一时,这个时机就快来临了,看见卫衣也只当见他最後一面,心情愉悦。
殷斯走过来恰巧看见禄公公离开,他走到卫衣身边,问道:“方才那是什麽人?”
卫衣挑了挑眉,道:“是太後娘娘送到陛下身边的禄公公,这位可算是比陛下面前的红人了。”
“噢,这样啊。”殷斯点了点头,没再提他,而是跟着卫衣往外走,卫衣问他,要不要到西厂喝杯茶,殷斯也应了下来。
一路到了西厂,殷斯看见顺着宫墙种着的一行西府海棠,只不过现下的时节还有枯枝败叶,倘若到了春日里,必然是这宫闱中的一道风光美景。
他转头看了看卫衣,一路走来不少人向他行礼,不敢直视,想起以往的传言中,常听人说这个卫督主的喜好怪异,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小平子低眉端上茶点来,随即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卫衣与他两个人,卫衣亲自为其斟茶,道:“既然已经有了把柄在握,何必还要这样遮遮掩掩?”
他早已经将信传给了摄政王妃,想必他们也都应当知道了,殷斯自然也清楚,他说的是什麽。
真没想到,当今的身份竟然如此卑不堪,自古以来,血脉都是被极为看重的事情。
他抿了一口碧色的茶汤,抬眸看向卫衣,道:“倘若摄政王只是为了这皇位,自然是可以不择手段的,但你不要把他们想的太简单,这些人心里的想法,不是你我能琢磨清楚的。”
这房间里的布置看着简单,但殷斯不是寻常人,甚至比卫衣有更加广阔的见识。
他看见墙上挂着的长剑,一看就不是用来杀人的,剑鞘上镶满了宝石,不像是兵器,更加像是一个华贵的饰物。
卫衣发现他的目光落在那柄剑上,其实他素日里是不用这个的,便淡淡道:“这是下面人送来讨好我的,很是下了一番血本呐。”
“的确,你这一把,怕是买得起半个军营的兵器了。”殷斯语气凉凉地,半嘲半讽道。
卫衣笑了笑,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总归不是他的银钱,他能接受这些贿赂是看得起他们。
他目光斜瞟了下,挑眉道:“你知道这剑是怎麽来的吗?”
“怎麽?”殷斯也有些好奇,卫衣这个整日里高高在上样子,是如何去敛财受贿的。
卫衣淡淡一笑,言:“根本不需要说什麽话,只要把他家独子抓进诏狱来,提审个一两次,他们便受不住了。你看看,这些东西,依着朝廷的俸禄,就是一年不吃不喝,也买不下来。”
殷斯不屑的鄙夷道:“这般行径,果然是小人无疑,你就为了这麽些东西?”
“当然不是,这银钱虽是好东西,但比它更吸引人的大有所在,但是你要知道,很多比金银财宝更好的东西,却是要靠银钱去换取的。”
殷斯看着他振振有词的样子,忍不住扶额而叹,也就是这样想,他们受贿的时候才能那麽坦然吧。
殷斯突然问道:“我之前说过的话,你有没有想过?”
“什麽话?”卫衣一时没想起来。
“盛极必衰,你应该懂得,你现在经历的这些,我都经历过,你现在走的这条路,不会长久。”殷斯不无语重心长道,他比卫衣年纪大,也曾於官场摸爬滚打多年。
卫衣摇了摇头,澹然笑道:“可我已经撒不开手,道理谁都懂,可是,想要脱身并非那麽容易的事情。
就是你,不也是历经了一番扒皮抽骨的痛苦,才得以重生,可是如今你看看,你脱身而出又如何,到底不还是要回来的吗。”
“我知道是劝不了你,说这些,也是为了一点同僚间的同病相怜,才提醒你一二,不要得意忘形,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这个了。”
殷斯语气幽凉,神色悲哀,苦笑道:“先是把你捧上天,在你春风得意时,将你狠狠摔下来,所谓捧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