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姐姐。”
听到熟悉的名字,芸娘下意识回过头,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无法褪去皇宫在身上留下的印记,即使刻意忘记,她仍然还是栀子。
那女子见她转过头来很高兴,明媚的脸上满是笑容,她略带迟疑道:“姑娘你在叫我?”
“是我,栀子姐姐,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你是?”姚芸娘皱眉看着她,甚是眼熟,苦思冥想了一番,却怎麽也想不起来是谁。
“栀子师姐,我是青黛啊。”女子笑容温婉,白皙秀美,完全不复从前的沉郁。
梳着妇人的牡丹髻,穿着银红如意云纹长身褙子,配了同色马面裙,身子窈窕,唇角含笑,和从前所认识的那个青黛相比,现下眼前的年轻妇人面貌简直是焕然一新。
她怔了怔,所有被压下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她惶恐无措,又欣喜万分,说:“青黛,没想到还会看见你,你,你过的怎麽样?”
“我很好,栀子姐姐,你看起来比从前更好看了。”
姚芸娘抬手摸了摸光滑的鬓发,又看向身後的相公,微笑着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问道:“你,你可知道繁缕如何了?”
她出宫的时候,青黛还有好几年,只是模模糊糊的听说这西厂督主又换了人,没过两年,西厂并入东厂,她就更不清楚了。
青黛眨了眨眼,说:“繁缕师姐早就跟前提督大人离开了。”
“一起离开了?”姚芸娘惊讶不已,她自从离开皇宫後,就再也没有主动打听过那里出来的消息,因为害怕。
“是,我也不太清楚,就突然离开了,过了没几日,西厂督主也辞官不知所踪了,不过,後来听紫苏师姐说,繁缕师姐去看过她,就再无音讯了。”
想想也明白,西厂督主那样的人,任职期间有多少仇家啊,卸任後自然要躲远一些。
“这样啊,那她应当还不错。”姚芸娘口吻平淡的说,又抬眼看向她,笑言:“你当初,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怎麽奇怪了?”青黛一直笑着,和从前一点都不一样,完完全全的褪去了属於青黛那阴郁的影子。
“不爱说话,不爱笑,也不知怎麽形容,总不是那麽引人注意。”栀子一边说,一边疑惑的看着她,这人的确是青黛呀。
“阴沉对吧?”青黛一针见血。
姚芸娘很惊讶的说:“啊,你知道啊?”
“当然知道,那时候只觉得看着你们太累,师姐虽然不常见,但总见师父你们为她忧心,而且,唉,女医馆的是非太多。”
姚芸娘默然,她一直把自己当作最厉害的人,她年纪最大,自然也要尽力保护好繁缕和桔梗,後来呢,後来怎样,她既护不住繁缕,也帮不到桔梗。
到头来,她才是最平凡普通的那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徒,莽莽撞撞的,稀里糊涂又有点清楚明白的就走了过来,转眼就是小半辈子。
她这辈子,唯一最不平凡的时候,大概就是从那麽多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医徒,最後出了皇宫。
三个人中,她最多言莽撞,却一生顺遂,有惊无险。
繁缕最温和安顺,偏偏就她坎坷颇多,福祸不清。
桔梗看上去最怯懦腼腆,最後却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做了一个勾心斗角的人。
“栀子师姐,你当初很伤心吧。”青黛心思细腻,什麽都看在眼中。
到底是为人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姚芸娘也说不清楚,她就这麽稀里糊涂,又简简单单的过来了。
她的记忆因为刻意的忘却,已经有些模糊,她眼神恍惚的说:“当初我几次都觉得此生无望了,桔梗死的时候,繁缕每一次来这里,有时喜笑开颜,有时笑里带苦。
我都不知道说什麽好,担心她们得睡不着,甚至我会怨她们,後悔认识这两个人。”
“我这一辈子过得平凡,最不平凡的,就是认识了这麽两个小姑娘。”
唯一惊险得要命那一回,就是桐妃有孕被陷害那次,她起初不知有桔梗的作用在里面,知道了又心凉的很,怎麽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和繁缕紫苏都被抓了进去,她怕呀,她还有父母在家等着她出宫呢,怕自己会死。
得知桔梗去世的消息那一夜,她在房间里哭了一夜,那个还没来得及出宫嫁人,没来得及和她们过完下一个年的桔梗。
她疼啊,她心里疼的要命,话都说不出来,栀子想不明白,世上那麽多坏透了心的人,偏偏桔梗这个不该死的去死啊。
她一个人哭红了眼,别人问起来为什麽难过,她不能说是为了桔梗,因她是个谋害娘娘的罪人,只能哈哈一笑说是风吹了眼睛,转过头眼泪又扑簌簌的掉下来。
倘若上天有好生之德,别让她看见还活着的繁缕,她不愿意看见繁缕嫁给了那样的人,就让她在想象中以为着,以为繁缕很好,让死了的桔梗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无人知她心有酸楚,无人问她可念她们,偏生让她又见到了青黛,栀子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那段难过的时日。
“这些年,你还见过她们吗?”姚芸娘问的是其余的女医馆里的人,她至今为止,一个也没有再找过,即使有些人,她还是能够找到的。
“见过的,”青黛点了点头,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的折着算:“我见过很多人,白芷,薄荷,紫苏,栀子姐姐你,噢,还有我的师父许医女。
栀子师姐,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回到家中招了赘婿,和夫君一道行商,游山玩水,去过很多地方。”说起相公,她很是得意。
“那她们,都还好吗?”姚芸娘不敢去打听,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也怕,回想起那痛苦的事情,而且,为何青黛所见的人中,唯独没有繁缕。
青黛说起她们笑嗬嗬的,点头道:“好的很呐,尤其是你的徒弟薄荷,最令人意想不到了,我以为我才是变化最大那个。
没想到,一见到那个爽利又精明的妇人时,我才知啊,瘦瘦小小的薄荷也有如此厉害的一面,相夫教子,掌理家事。”
“她说,自己能变得这麽好,全赖当年师父的殷殷教诲呢。”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一直怕这孩子在我离开皇宫後受欺负,就使劲教她怎麽保护自己。”
“紫苏师姐我也见到了,她家就在长安城,啧啧,栀子师姐你不知道,紫苏姐姐的相公蛮会做生意的,与皇商秦家做了好大的买卖,可比我家这个不争气的厉害多了。”
“没有好与不好,我曾以为,林怀是最适合繁缕师姐的,对了,栀子师姐你知道林怀和繁缕师姐吗?”
栀子一脸茫然,这又扯到林怀什麽事,她追问道:“知道什麽,还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真的太粗枝大叶了。”
栀子对於这一段还真不怎麽清楚,主要是繁缕他们这件事瞒得太紧。
“噢,也对,说起这位林大人,如今也是大官了。”青黛同她说了大致,栀子倒是惊呆了,心性同当年相比没有一点改变,一惊一乍的。
她连连摇头,喃喃道:“啧,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我一直不明白,繁缕师姐为何会舍不得一个太监,有那麽好的一个人喜欢她,不去接受。”
青黛对此耿耿於怀,那个太监作恶多端,失去了西厂提督的官位,什麽都不是了。
姚芸娘也不明白,分明起初是不愿嫁的,怎麽最後就变成了心甘情愿的留在那太监身边了。
她苦笑一下,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繁缕曾有这样一段情意,桔梗又是为何而死去,她俱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糊糊涂涂一路走来。
青黛问起她家中生意如何,姚芸娘眨了眨眼,说:“家中银钱还算绰绰有余,但恰好不够相公再纳一个小妾。”
“栀子师姐,多年未见,你可是越来越风趣了。”青黛指着她掩唇而笑。
“那你过得怎麽样?”
青黛莞尔道:“我家这个,断是不敢的,不然我爹打断他的腿。”
“咱也算是个贤惠持家的娘子,你说是吧。”
两人分开的时候,姚芸娘与青黛互相留了地址,对她殷殷叮咛道:“哎,你若是什麽时候见到繁缕,她过得好的话,就给我来封信。”
“好,放心吧,栀子师姐。”
其实,见或不见,知或不知,已经不那麽重要了。
姚芸娘今年二十九岁,膝下一儿一女,正是七八岁讨人嫌的年纪,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明年家里会更热闹,她也算是风华正盛的年纪。
第67章 番外 ·转世
岁月骛过, 山陵浸远。
久违了, 我的繁缕。
时值三月下旬, 杨柳溶溶, 饱含春意, 卫衣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全是血, 捂着额头上的伤,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繁缕的面前。
“你跟我到我家的药堂去,我帮你把伤口止血了。”繁缕看他伤的并不是很重, 将脸上的血擦干净後发现,只是额头被伤到了。
“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卫衣。”这一次, 他清醒着与繁缕初见。
看着她的脸, 卫衣卸掉了满身的戾气,又仿佛被一股清风吹散了去。
“敢问姑娘芳名?”
“繁缕, 繁华的繁, 千丝万缕的缕。”繁缕怕他不知道是哪个字, 特意说了一下。
“千丝万缕啊……”卫衣抬头, 擦了一下眼角的血, 却很温柔的弯唇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繁缕觉得眼前这人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卫衣千言万语压在胸腔里说不得, 最後摇了摇头,道:“没什麽,这名字很好听。”
千丝万缕, 若情爱缠绵, 生生不息,生死不断。
在等着药童拿药的时候,卫衣看着她在窗边绣手帕,忍不住走过去,伸出了手。
恰在此时,药童送了药过来,似是察觉了什麽,繁缕向後躲了躲,抬头询问道:“你有事吗?”
卫衣收回了手,涩然退後一步,摇了摇头道:“抱歉,在下失礼了,我也该走了。”
那些深入骨髓的亲昵,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改变的。
“欸,你可是行武之人?”繁缕鼓起勇气,追上来拽住了他的手腕。
卫衣下意识看了一眼繁缕握住他的手腕,随後抬眸看着她,应道:“是。”
“这话我原是没有……没有脸面说的,只是,我实在没办法了。”在卫衣淡然的目光下,繁缕艰涩道:“您能帮我救一个人吗?”
他微抿着唇转过头来,长眉轩然扬起,平静的目光落在繁缕的眼中,意思很明显,是在问她,要挟恩相报吗?
繁缕松开了手指,兀自握紧了剩下的棉纱,咬了咬唇,显然很纠结:“是我的师兄,他被人……被如意赌坊的人抓走了,我想请你帮忙救救他。”
卫衣没说去不去,而是反问道:“他除了是你的师兄,还是其他人吗,苏家明明只有苏老太爷擅长医术,却仍然开起了药堂,是留给谁的?”
“你怎麽知道这些?”虽然满腹疑问,繁缕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麽脸面了,解释道:“不错,我是被爹娘托付苏爷爷的,药堂虽然是他们帮忙打理的,不过是我家的家财,也是记在我的名下。”
苏老太爷自然是有撮合孙子与繁缕的意思,不过苏承鸣没什麽出息,还染上了赌瘾,几乎败光了家产,苏大太太也是个昏庸的,繁缕帮忙尽一点孝。
不知道为何,繁缕面对卫衣这样的询问,有些莫名的心慌意乱,不想让他误会什麽,可是又说不清,自己也分明没有对不起他呀。
她又呐呐道:“我知道,你我萍水相逢,我说这些……”
“好,”卫衣骤然打断了她:“我答应你。”
闻言,繁缕怔忪了一时,似是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喜极而泣地福身行礼道:“太好了,大恩大德,繁缕无以为报。”
“你与我,不必说这些。”卫衣垂下眼帘,声音温和。
你说是萍水相逢,我却道前世今生。
谁让我,为了那些贪欲,将你错付呢,谁让我,昏了头的攀附皇权,最後命丧黄泉呢。
“告辞。”说完,卫衣就亟不可待的转身离去,如同被什麽追着一般,脚步匆匆地走了。
繁缕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总觉得,这个人看上去有些不一样的气势。
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举手投足的规矩,眉眼间蕴着的冷然的味道,这怎麽可能是草莽匹夫呢。
不出三日,卫衣来了慈恩药堂前,等着人去叫了繁缕出来,果然让她没有失望:“你师兄今日就会被放出来,你跟我去接他。”
苏承鸣脸色青白地走出赌坊,见到繁缕,先是一喜,看见了她身边的陌生男人又是拧眉,转脸就不高兴起来。
卫衣仿佛注意到了他的不悦,反而得寸进尺地朝繁缕走近了一点,微笑着站在繁缕的身侧,宛若一对璧人。
此时繁缕过来一脸欣喜地对他说:“师兄,是这位卫公子救了你。”
“嗯嗯,我知道了。”苏承鸣因为卫衣对繁缕的态度,起了警惕之心。
半路上,苏承鸣借故请了卫衣移步讲话,还没等他试探对方,就听卫衣说:“繁缕求我救了你,至於代价……”说着,他就将目光投注到了前面那道婀娜的身子上。
“你休想!”苏承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繁缕,心里咯噔一声,难道繁缕是以身相许。
“别仗着你救了我就想要强取豪夺!”
他倒不是因为担心这人来历不明,而是,繁缕若是嫁出去,那慈恩药堂岂不是也飞了。
卫衣坦然一笑:“我可不是强取豪夺的意思,只是……男未婚女未嫁,我应当还有机会。”
我才不是强取豪夺,她本就答应了我,而且是前世。
回到苏家後,苏承鸣也顾不得与繁缕说什麽,面对迎面出来的母亲,讲了自己的担忧,要商议一个计策让繁缕交出药堂。
“怎麽会这样?”苏大太太原本是嫌弃繁缕一介孤女的,但想着那慈恩药堂,又觉得是赚了的,如今煮熟的鸭子转眼就要没了,怎麽可能不急呢。
苏承鸣没被放出来的时候,苏大太太总想着只要儿子平安回来,怎麽样都行,现在却又开始贪心不足,生怕她真的嫁了旁人。
“你祖父快要不行了,到时候若她真的嫁给了别人,那就完了。”
苏承鸣计上心头,他原是知道自己这家里没什麽值钱的,自己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医术不精,若是有了药堂在手……反正祖父原来也是为了自己,才照拂繁缕的。
於是,苏老太爷死的那天,繁缕一头雾水的,被扣上了庸医误人的名头,她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苏承鸣,对这不成器的所谓师兄,彻底心灰意冷。
“繁缕,你就承认吧,家里上下只有你懂医术,不是你我也……我没法包庇你呀!”繁缕看向苏承鸣,冷若冰霜地听着,他不要脸皮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