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很疼。
有什么东西似是要破土挣出,她无端恐慌起来,呼吸变得无比急促。
桑离手都没洗地跑回到房间,随便从书桌上抽出一张从没有做过的卷子,她下笔如有神,不出半小时便做完了整张奥数卷。
147分。
内心已经给出了分数。
桑离对着卷子后面的答案挨个判卷,给出的分数是——147。
她浑身失力,靠坐在椅子上的身躯找不到支撑点。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家具,熟悉的气息和熟悉的一切,却构成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假象。
脑海中又冒出些画面——
“三又木,我要出国了,以后可能……不回来了,我们还是好朋友的对不对?就算见不到,我和你也是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你说对不对?”
脑海中清晰回荡着裴晓珊带着哭腔的问话,她甚至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机场大厅,目送着好朋友离去的背影,无法挽留,哭得浑身战栗,满脸泪水。
“请问是桑离女士吗?你是桑晴的家属吗?”
还有警方的声音。
她至今记得那个声音,透过电话,听到的是一个冰冷的死讯。
桑离全身都跟着战栗,头疼,想吐,又想哭。
她灵魂抽离着,桑离感觉自己马上要崩溃了,她死死地捂着脑袋,猛然注意到桌子上的手机。
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桑离今天第一次拿起手机,点开了两人的微信。
空荡的界面,什么都没有。
微信,微博,视频网站,全都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图标。
她又点开电话簿。
早上时裴晓珊明明给打过电话,然而并没有来电显示,就连电话号码都没有出现。
这是当然的了,因为……这本来就是幻境。
寂珩玉没有接触过现代科技,他的幻境利用她的记忆,模拟出来一个她经历过的世界,却模拟不出其中细枝末节。
“无欲亦无念;无念亦无想,舍其想,抛其果,故无尤无怖。”
她内心的欲望是想要回去,她所念的是小姑姑没有遇到那个渣男,没有被活活打死;她所想的是永远和最爱的家人,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想要的奢念。
哪怕来到这个世界,从容地接受了穿越的事实,内心也是从未放下过的。
幻境利用这一点,给她编织出一场美好的梦境。
[舍其想,抛其果,故无尤无怖。]
这句话……是让她放下。
唯有放下,方可自得无忧。
桑离擦干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起离位置,开门走了出去。
灯火通明。
小姑姑的背影是那样温暖,桑离恍然间认为也许这才是真实。
“又又,你怎么还不来吃饭?”小姑姑注意到了她,摆弄着碗筷,分神看了她一眼,“哭了?”
幻象是如此真实。
她的头发,她的眉眼,都是她深深思念着的模样。
桑离一瞬不瞬望着她,僵硬挪动步伐,来到她身边,伸手抱住了她,很小很小地叫了一声,“姑姑。”
小姑姑拍着她的脸蛋:“啊呀,又又今天是怎么了?学校受委屈了?”
从觉察到这是假象后,桑离便感觉不到触感,自然也感觉不到体温,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一团空气。
桑离不知道幻境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依旧紧紧地搂着她的身体,用力到近乎贪婪。
“姑姑啊,姑姑……”
“我在呢。”
“只有你叫我又又……”桑离的眼泪落了下来,“你走后,没有人再这样叫过我了,怎么办啊姑姑,我没有亲人了。”
小姑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掌心温柔摸她的头发,细碎的灯光令她容颜温婉,她甚至注意不到一点点变得透明的指尖,看向桑离的眼神满是对她的喜爱。
桑离泪眼婆娑地用眼神描绘着她的样貌,一遍又一遍。
这么漂亮的小姑姑,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人,死的时候却是血肉模糊的,她那么爱美,到最后,连五官都拼凑不到一起。
如今的假象有多美好;铺在她面前的现实便有多残酷。
“你要是没投胎,在地府可能找不到我,但是你别急,我……我没死。”桑离哽咽得不成样子,“我在另一个世界会活得很好,我会活下去,你……你就不要找我了,你去……你去找个好人家,这辈子不要再被我拖累,不要为了别人委曲求全,害了自己。”
小姑姑过得太苦了,她为了她付出了太多。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的,若不是为了她,也不会那样匆忙地接受了那场相亲,嫁给只见过几面的男人;若不然也不会一脚踏入地狱,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脱身的可能。
桑离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后退两步,看着亲人的面容永远凝固在微笑的那一刻。
桑离最后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我走了啊,姑姑你要好好的。”她说,“你知道的,我最爱你了。”
哗啦——!
幻象定格,最后如同一块破裂的镜子,眨眼间便四分五裂。
桑离重新跌回至秘境。
脱身虚无,她深陷在一片看不到边境的荒漠里,头顶是黯淡无光的星月,漫天黄沙快要把她吞噬。
天地内只有她一个人。
她知道,她通过了这场历练。
她也知道,她此生再无回去的可能。
桑离孤身站于荒境,哭得宛如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第1章 028
秘境里的时辰流转慢于外界, 仅一炷香,近千人已被淘汰一半。
比起其余三个秘境,考核司们更多关注着无幻之境。
此秘境不同其他, 无幻境是由大大小小各种幻境构成, 一层幻境套一层幻境,比起肉/身的磨炼, 精神上的历练要更难以突破。
许多弟子, 历经第二层幻镜便不堪折磨,灵台破陷, 彻底疯掉了。
“那个叫桑离的小仙婢, 竟是第一个冲出无念境的。”有人语气讶异。
无念境是秘境的甲等幻境。
它的存在并不固定, 也不规则, 运气若好, 压根碰不上, 若运气不好, 被拉入幻镜, 很难挣离。
它会映射出人内心最深处的贪婪,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权利, 美色,金银珠宝, 一切奢望皆能于幻象中成真。虽名为无念,实则为贪念。有多少人明知这是假象, 仍选择自甘堕落,再不醒来。
外界的人无法通过通天镜看到弟子们经历的幻想, 只要他们能清醒,就说明通过了历练。
此时, 寂寻看着通天镜里哭泣的眉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本相泉。”
桑离所在的荒漠里,忽然出现了一汪清泉。
此为本相泉,寂珩玉在每重秘境中都放置了类似的泉水,主要为了防止魔族或者妖物的细作混入其中,只要喝一口本相泉,最高阶的隐藏术都逃不躲它的眼睛。
桑离揉揉眼,已经朝那边走了过去。
寂寻眉心一跳,在识海与寂无相连:[你来替代我。]
接着放出法光破坏通天镜,墨色身影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冲入无幻之境,同时,寂无利用移形换影来到了寂寻的位置。
“奇怪,通天镜怎灭了?”
熄灭的通天镜吸引众仙注意,一时间谁也没注意到,位居高处的仙君换了本体。
寂无神色静谧,实则已经在心里骂开了。
搞什么啊?
天杀的不知道他很烦处理这些公事吗!
**
桑离哭过一通,是彻底没了力气,她在心力交瘁的同时又渴又累。
她胡乱用袖子擦去眼泪,漫无边际地在荒漠里游荡。
秘境的灵压浓郁,身上仿佛负重千百斤,每走一步都要竭尽全力。桑离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放弃为何物,就算现在浑身酸疼,也坚持着继续完成历练。
黄沙似乎变小。
遥遥的,她看到一汪清泉出现在沙漠,如同倒映在黄土里的皎皎月亮,瞬间燃起她心里面那点希望的火种。
桑离快步跑过去。
果不其然,的确是一汪清泉!
泉水清澈见底,诱得她吞了吞口水。
她跪坐泉水边,小心翼翼捧起一捧泉水,凉凉的,好像还甜滋滋的。
桑离先是洗了洗脸,让自己清醒了一下。
低头正要喝,又觉得不对。
大漠荒烟,怎么会平白无奇出现一汪泉水?
——别是有毒吧?
或者是新的幻境?
她犹豫地闪了闪眸子,最终从泉水边躲开了。
正在此时,有两个身穿灰蓝道袍的弟子结伴而来,看装扮像是共同历练的小云仙。
桑离警惕心顿起。
这样的秘境里就是弱肉强食的小世界,同门相残也不是没可能。她谨慎地摸了摸别在腰际的匕首,不动声色后退两步。
结果两人只是冲她友好地笑了笑,喝完水后又灌了满满一水壶,最后起身离去。
从两人的表现来看,并未有什么异常。
难道是她多心?
她不放心,又等了会儿。
在送走第三第四个过来喝水的弟子后,桑离终于忍不住口干舌燥,爬过去咕噜咕噜地猛喝了两大口。
好甜。
好凉。
呜,好好喝。
桑离忙着喝水,没注意到旁边站了一个人。
等从河水里瞥见对方青蓝衣摆,贴心往旁边让了让。
“好喝吗。”
男子嗓音偏低,带着砂纸般颇有质感的沙意,掠过耳畔没有丝毫温度,每个字的起伏都是平沉的。
桑离一边专心喝水一边觉得不对劲。
圆溜溜的双眼盯着河水里的倒影,毛茸茸的耳朵跟着一抖一抖。
毛茸茸……耳朵。
耳朵怎么会毛茸茸?
“?”
“!!”
泉水卡喉,她硬生生呛住。
桑离吓得在沙里打了两个滚儿,等她看到来人全貌,惊讶变成了惊恐。
狂沙肆虐。
他衣尘不沾风,漆黑眼瞳如两颗琉璃玉,徒留冷冰。
沈折忧右手伸至后背,做出一个拔剑的手势,自他脊梁里浮现而出的先是黑色剑影,接着便是一柄墨色长剑。
剑身如他身形般笔直,剑刃上剑纹似火,散发着冷酷的肃杀之气。
——祈意折云剑。
桑离倒吸口凉气。
传说他生来剑骨,自出生起,这柄本命剑就沉睡在他的命骨之中。
投胎转世后,这把代表着他身份的祈意折云剑一直没有苏醒,正因此,月竹清才一直没有看透他的身份。
重生后的沈折忧第一次拔出它,杀的第一个人,是月竹清。
愣怔着,桑离发现又有人过来喝水。
细看,那不就是一开始过来喝水的那两人?!
她看了看自己圆滚滚的狐狸身体,又看了看面前的泉水,意识到自己被诓骗了。
这是明晃晃的钓鱼执法啊!!
“极意……八荒!”
沈折忧双手掐阵,漂浮于空的折意剑随着指尖开合分裂为八,八柄长剑形成凛凛剑阵,直冲桑离命脉。
她闪身躲过。
惊慌失措中开始思考变回去的法子。
结果越慌张脑袋越乱,她在沈折忧面前上蹿下跳犹如一只猴儿,跳一下变一下,一会儿变成小香猪;一会儿变成小黄鸭;再一会儿又变成了粉耳朵,不伦不类的小王八。
沈折忧眼皮子一跳,一时之间没有了动静,静静看着桑离表演。
好消息,她变回去了。
坏消息,耳朵和尾巴没收回去。
桑离捏着垂在地上的狐狸尾巴,低头耷脑,颇为自闭。
沈折忧:“……”
斩妖多年,就没见过这样的。
浅浅地吸了一口气,他收回剑——
“你束手就擒,我不会伤你性命。”沈折忧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身为御守天官,除魔卫道是他的本职,但也不会随意乱杀无辜。
即便是妖,只要不是坏事做尽,沈折忧也会给他们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
眼前的小狐妖约莫百来岁,气息纯净,并未沾染血腥,估计才刚学会幻化人形,属于误入歧途,还有回头路。
“你随我出去,老实说明来意,我可让天衡君少判你几年。”
桑离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他:“……?”
就怎么一会儿工夫,她就要蹲大牢啦?
她呐呐问:“少判几年……是几年?”
沈折忧沉着道:“按归墟律例,妖族擅闯天门,属重罪。重罪者,羁押于渊牢八十八层,处百年天火刑。”
渊牢,八十八层,天火刑。
几个重词砸过来,砸的桑离一阵晕头转向。
她拼命摇头,施展遁形术,果断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