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庭广众之下,男女相拥。路人十分错愕,投来惊异的目光。两人毫不在意,许久才松开。
行至凌霄阁前,酒香袭人,萧衍说,“咱们进去看看。”
“好。”
凌霄阁五层高,楼层之间明暗相通,灯烛晃耀。 掌柜和萧衍似是相识,并未多言,将他们迎至五楼的揽月阁。呈上两壶青竹酿后,掌柜躬身退出去,掩上门。
坐在开阔的窗边,帝京夜景尽收眼里,连绵不绝的灯火延伸至天际。
瑶华笑问,“这是你的地盘吧?”
“登基前常来此,如今来得少了。”
瑶华斟了两杯酒,双手捧起一杯递至萧衍手中,柔情似水,“辛苦你了。”
萧衍接过饮尽,悠然笑了,“瑶华,前路漫漫,但有你就不觉得苦。”
瑶华又为他斟满一杯,转头看向窗外,悠悠目光从万千灯火飘向了更远的方向,一直到了千里冰封的北国。
“眼下不能动大齐,南藩易守难攻,须留于最后。燕国的战马纵横天下,且燕国横在梁国和北冥之间,若是先征大燕,得到战马后再奇袭北冥……但北上需长途跋涉,军粮补给务必要充足。玄甲军将领众多,但可征一国的大将寥寥无几。萧衍,若能请三师兄下山,至少一国安矣。”
“军粮毋需担心,自父皇之时就有准备。但天阙之人不入世,三师兄绝不会下山,需另寻他人。”
“赵承义是个人才,虽是赤羽军统帅,但梁国和齐国结盟,他也许能为你所用,南威武北都督……萧衍,你不该杀他。”
此事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根刺,赵承义是齐国军中柱石,他的死令齐国少了一道坚实的屏障。叶临风虽为大将军,可缺少作战经验,眼下还名不符实。
萧衍深深凝视她,默然片刻决绝道,“他不得不死!”
瑶华惊了一惊,片刻之后,她的眼中水气氤氲,“你是为了我?”
他不说话,但目光已给出了回答。
瑶华扶着桌边坐下,颤声问,“你甚么时候知道的?”
萧衍自斟一杯,饮尽方说,“那年我下山后深入追查黑衣人,毫无进展,于是查了你。你的身份隐藏至深,查遍各国也一无所获。其实一开始我就想到了明德皇后,她于十四年前病逝,而你恰好是十四岁,但紫薇城中也未留下丝毫痕迹。我费了些力气,夜卫查遍无极山附近的平民百姓,寻到了当年哺育过你的乳母,以重金许之,方确定了你的身份。我只想要你回来,回到世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瑶华已然痴了,“何至于此?你知道我……我对你的情意,只要你想,我总会回来的。”
萧衍起身靠在窗边,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瑶华的心也随之颤抖。
“你父皇将你送至天阙十几年,从不过问。你是明德皇后的遗孤,本应是翱翔天际的凤凰,却要承受山中的孤寂岁月。瑶华,无数次我看着你孤单的身影,又想到怀淑她们的金尊玉贵,我就很难过。虽说师尊和师兄对你胜似亲人,但你明明有另一条路可以选择,你父皇从未给过你选择!他将你弃之不顾,我就要让他知道你有多重要!我怨他,但也不得不感谢他,若你从小在紫薇城长大,我不会认识你,待玄甲军攻下丰京,也许……”
他停住了,不忍再说。但瑶华明白,亡国公主能有甚么下场呢?殉国,被杀,或被辱而已。
她深深地叹息,他置大齐于生死存亡的边缘,只为迫她回来。而她抛家弃国,只为嫁与他为妻。他们的双手沾染了累累鲜血,做的事不能对外人道,已经无法回头,只能一直向前。幸运的是,他们的心在一起,看向的是同一个方向。
两壶青竹酿见了底,瑶华的脸又红又烫。她其实不胜酒力,若是用降酒法将酒逼出,可千杯不醉,今夜却是实实在在喝了下去,已然微醺。
萧衍牵着她慢慢下楼,“凌霄阁由夜卫掌控,你要有事想避开宫中可来此处。”
“避得开宫中,却避不开你。”
萧衍轻笑,“你有甚么事需要避开我?”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毒计
过了几日,茗香趁殿中无人时,低声禀报,“公主,银楼在英王府潜伏数日,王妃每日都服用安胎药,银楼已将秘药下至安胎药中。但要保住胎儿,药劲不能太猛,只能日积月累。他不能久留王府,已重金收买王妃的贴身侍婢,由她每日下药。”
瑶华点头赞许,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将她的家人扣住,以防她反水。”
茗香惊得瞥她一眼,清冷疏离的长公主竟深谙此道,“是。”
“是甚么秘药?”
“此凉药可损耗孕妇精气,使孕妇体寒入髓,但胎儿无事,大夫绝对察觉不出。诞下胎儿后,若及时调理,产妇的性命也可救活,若是置之不理,产妇很快病逝,神不知鬼不觉。”
瑶华心中一动,“从婉贵妃处取得?”
“是。娘娘所赐药物不止一种,公主若有其它需要,吩咐奴婢便是。”
瑶华的心底深处隐隐生起一丝疑虑,若有似无,正要细细思量,茗香又问,“公主,英王妃可得罪过您?您向来不理会这些琐事,此次突然出手,咱们毕竟是在梁国皇宫,陛下睿智……只怕他会探查到。”
“不怕,若陛下知道,我自会向他解释。”
“此事公主不必再烦心,奴婢和银楼会办妥,英王妃还有三月便生产,咱们只需耐心等待。”
“嗯。”
茗香见她许久没话,便欲退下,瑶华又问,“银楼回来了吗?”
“回来了,奴婢叫他进来。”
银楼很快进殿,躬立在案前。
瑶华的神色依然冷漠,漫不经心拨弄琴弦,过了片刻,沉静的目光方投向银楼。
“银楼,你是暗卫,自然是忠于父皇的。父皇命你护卫我,但我的武功你是知道的,毋需他人保护,你可有甚么想法?”她徐徐道。
银楼一震,头垂得更低,“公主,属下护卫在您的身旁,只忠于您一人,万万没有其他想法。”
“你随我远离故土,如果你愿意回丰京,回到父皇的身旁,我今日就放你走。”
重回故土,这是极大的恩赐,但银楼没有一丝迟疑,重重跪倒在地,沉声道,“公主,自陛下将属下派到您身边那日起,属下就立誓护卫您,听您一人之令。公主在哪,属下就在哪,绝不会离开!”
“你先起来。”瑶华思忖片刻才说,拿出一块小小的令牌放于案上。
“执此令牌可在大梁境内随意行走,随时出入皇宫,我特向陛下求来。如今,有一事需要你去做。”
银楼双手执起令牌,听瑶华细细道来,按捺住心中的惊疑,一一答应。
“记住,此事只需向我一人禀报,这里头的轻重你是知道的。”
银楼抱拳从命,转身离开时,听得瑶华在身后道,“银楼,作为侍卫一生也没有武将之权,但今后我会为你托底,你尽管放手去搏。”
银楼顿住脚步,回望瑶华。他沉默寡言,面容如冰,此时却神色激动,难掩内心的激荡。跟随瑶华,将走上一条全然不同的路,也许前路艰险,但他甘愿追随她的步伐,虽死而不悔。
银楼退下不久,御前内侍总管王安来请瑶华。
御书房内,骁骑将军凌云也在,凌云虽不像文钦那般杀气外露,神情也极冷淡,向瑶华行过礼,便不发一言。
萧衍的唇边始终凝着笑意,携瑶华到御案旁,案上正铺着燕国地形图,他拉开御椅让她坐,“朕还召了大将军,稍后就到,你先坐会儿。”
瑶华坐下来,随手取了本书翻看。
片刻后,文钦大踏步迈进来,一眼就瞧到御椅上瑶华的身影,惊得浓粗的眉头立刻紧皱。
萧衍瞧得明白,微笑道,“朕召爱卿来,是商议征伐燕国的事。”
文钦瞥了眼瑶华,迟疑道,“陛下……”
“皇后是朕请来的,这些事不必避讳她。”
文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此等机密大事竟不避皇后,自古以来女子不得议政,陛下竟这么纵容皇后么?她容貌过人、巧言令色,只怕陛下已被她蛊惑……御椅她都敢坐,让陛下在她身旁站着,简直大逆不道!
他抬眼和凌云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不满。
瑶华的目光落在书上,但余光一扫,早猜到文钦心中所想,抬头轻笑,“师兄,你再不和大将军解释两句,他心里得憋坏了。”
“师兄?娘娘此话是甚么意思?”文钦更加惊谔。
萧衍微微一笑,“皇后自幼在天阙长大,爱卿应也有耳闻。其实数年前,朕远离帝京就是前往天阙,皇后是朕的小师妹,此事你们知道即可,不得外传。”
文钦和凌云错愕相视,帝后竟然早就认识,还是师兄妹,牵绊如此之深?
萧衍又道,“皇后与朕夫妻同心,爱卿切不可对她持有偏见。”
文钦压下心中的惊异不忿,垂首道,“臣并没有,也不敢。”
他们在御案前商议征伐之事,文钦的眼风扫到瑶华,眉心又攒起来了。
瑶华也不以为然,听萧衍说到燕国的骑兵骁勇,玄甲军的骑兵数量却太少,悄然起身,复又去窗前的紫檀雕花椅上坐着,盯着手中的书出神。
萧衍一直关注着她,发现她在出神,过来从她手中抽出书,轻声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瑶华并不起身,缓缓道,“陛下,燕国寒冷,须得开春后才可出兵。他们的骑兵骁勇善战,战马速度快、耐力强,玄甲军兵力多,但骑兵并不占优势。况且北上需要长途奔袭,只怕补给需求太大,后继无力。臣妾在想,用甚么法子先损耗他们的兵力,开春后,大梁以迅雷之势出兵,一举拿下燕国。”
“甚么法子?你既这这样说,必是有法子了。”
瑶华望向文钦,慢悠悠道,“大将军听见了,又该腹谤本宫了。”
文钦连忙否认,“臣绝无此意,恭请娘娘明示。”
瑶华敛去笑意,轻声道,“陛下,臣妾这法子么……有些歹毒。当年臣妾与五师兄见古籍上说华都大疫,凡五十日,诸门出死者十余万人。又有史料记载,北曷闻齐军来,使巫埋羊牛,于齐军所出诸道及水源上,以阻齐军……”
萧衍眉头微蹙,已知晓她的意思了。
“若燕国军中爆发寒疫,咱们再派夜卫将医者提前肃清,假以时日,寒疫必会在军中蔓延。臣妾这法子,有两个关键点,其一,五师兄可引发寒疫,但他不入世,况且这事阴毒有违大道,师尊必不会同意。其二,若是燕国控制不力,寒疫蔓延至平民百姓中,只怕很快扩散开来,到时候别说是百姓,只怕高门大户也难逃一死,故要准备好应对之法,这个么,五师兄和臣妾倒是知道的。”
她轻声细语说完,文钦倒吸口凉气。天朝臣民最怕的便是瘟疫,历史上瘟疫蔓延时,良民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上到天子下到百姓,惧怕瘟疫如洪水猛兽。皇后竟试图制造瘟疫,置百姓性命于不顾!
他顾不得瑶华是否高兴,忙对萧衍道,“陛下,此法损伤太大,疫病控制不好,只怕会损失惨重,引发天下大乱呀!”
萧衍也觉此法歹毒,但是个好法子,况且瑶华性子沉静,不会贸然开口,便问,“应对之法,你可有把握?”
“有,但你可有甚么法子说动五师兄?”
萧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朕没有法子。”
“臣妾先去试试,须往天阙一趟,此事若成,陛下怎么谢我?”
萧衍望着她眉目含笑,“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瑶华也莞尔一笑,转过头对文钦道,“大将军,领兵作战的事就有劳你了,此等阴毒之事便由本宫代劳。”
文钦未料到皇后轻言慢语之间已将无数人置于死地,他压下心底的愤恨,对她抱拳拱手, “娘娘为大梁伟业劳心伤神,臣敬服万分!”
瑶华不置可否,拿了书又看起来。
待二人走后,萧衍方问,“瑶华,你将如何说服师尊和五师兄?”
“我也不知道,回去再说。”
“此事终是会伤阴德,我去请五师兄罢,你不要再插手。”
“阴德?”瑶华的目光瞬间转冷,冷笑一声,“萧衍,你什么时候还妇人之仁了?征伐各国注定会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你早就该做好准备!若是怕伤阴德,别说征天下,你我都不知死几回了!”
萧衍极少见瑶华冷厉神色,而她行事狠厉是为了他,他叹了口气,黯然道,“你说的对,是我妇人之仁了。”
瑶华自嘲地笑了,带着淡淡的颓然,“不是你的缘故,此事确实有违大道。师尊教导咱们胸怀天下、悲悯苍生,你是皇帝自然会顾虑子民,但我虽为帝女,也只是无极山上的一个孤女罢了,顾不了所有人。”
她向来不介怀天下事,如今却要染指红尘,且她不畏生死,不敬神佛,孤绝中带着一分自弃,天阙的孤寂和师兄的惨死终是影响到了她。她自己未曾发觉,但萧衍和她朝夕相对,早已觉出。他靠在桌边轻抚她的头发,生出无限爱怜。
“瑶华,师兄惨死,你悲恸数年。你对身边人和善可亲,并不是无情之人,你有大善之心,只是你自己还未察觉。相信我,我不会看错人。你甚么都好,就是太冷,对别人冷,对自己也冷。”
“冷?”瑶华喃喃低语,“那该如何?”
“毋需改变,我会护住你。”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雪寂
五日后,瑶华前往天阙,只带了银楼跟随。
到达诸暨城,她吩咐银楼道,我去天阙不需要你陪,咱们就此别过,你去办我交代你的事。
在大齐境内也安全,银楼遂纵马离去。
一片一片,天空飘落雪花,轻轻落在发上、身上。雪越来越大,很快演变成漫天飞雪。倒是不觉得冷,只是路上只她一人一马,有些落寞。
萧衍……她轻唤一声,也不知他此时在宫里做些甚么,帝京可下雪了?若是下雪,白雪红梅,他必定会想着她。她叹息一声,早知会降大雪,不应阻拦萧衍,应让他一同前来。
到达无极山下,将马寄存至酒家,她飞身上山。山上银装素裹,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点极浅的足迹,很快又被雪花覆盖。天阙仿佛披上了厚厚白纱,黄瓦红墙已成银阙。
瑶华的心中生出暖意,终又回到安心的所在。快步迈进大门,远远见容廷一身白衣,在红梅树下对她微笑。
“五师兄!”她又惊又喜,飞奔上前。
“瑶华,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师尊的红泥小火炉已经温好了青竹酿,专为迎你。”
“师尊知道我今日回来?”
“他还知道今日萧衍没来。”
“是我不让他来。我有事相请,若萧衍也来,只怕会令师尊为难。”
容廷携起瑶华的手,“无妨。趁他不在,咱们说说他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