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歌舞又上场。舞伎跳的正是北方的胡旋舞,伴奏欢快刚劲,数名舞伎像蓬草迎风飞舞,分不出她们的脸庞和身影。
谢太后看得入神。她看到慕容姜的绝色,又回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风采。当年她为贵妃时作的胡旋舞也是宫内一绝,深得先皇喜爱。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沉醉在绵远的美好回忆中。
瑶华望她一眼,太后依然美貌动人,在座的命妇无人可及。想来她年轻时的美貌应与母后不相上下。可是她中年丧夫,虽握有权势,确实也是个深宫寂寞人。
念及此,便对谢太后心生怜悯,原谅了她对自己下毒的事。
舞伎仍在旋转,旋转,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众人都在看舞蹈,只有瑶华垂下了眼眸,热闹激昂的鼓乐声吵得人心烦。
蓦地,两名舞伎转到了凤藻玉案前,衣上彩带猎猎飞扬,令人眼花缭乱。
一名舞伎脸带笑容,却冷眼觑视玉案后的皇后。她的舞姿快似疾风,再一次抬腿时,右手迅速从裙底抽出一柄软剑,全力刺出。
她去势极快,彩带卷翻了案上的琉璃玉盏,滚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啊呀!”谢太后最先惊呼。
瑶华却岿然不动,双眸盯着刺来的软剑。
刹那间,剑尖直指咽喉。
瑶华的眼睛未眨,舞伎忽地一口气上不来,手足僵住,软剑只离瑶华三分远,却再不能前进。她错愕慌乱,试图再刺,手臂却沉重不堪,动弹不得。
瑶华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尖轻轻一抽,软剑到了她的手中。
“谁派你来的?慕容恪还是慕容珏?”
舞伎杏眼圆睁,胸口闷窒欲呕,神色变得狰狞。
身旁的太后太妃等人同被瑶华的内力压制,也憋闷至极。
倏地,这股大力消失殆尽,谢太后大口呼吸,厉声叫到,“皇后你在做甚么?有人行刺!侍卫何在?”
女人尖利的惊叫声连连,歌舞伎已全部跪在原地,深深伏下身去。
侍卫已将舞伎围住,但皇后不发令,无人敢动手。
这舞伎喘过气,脸上毫无惧色,瞪着瑶华厉声呼喝,“叶瑶华!蛇蝎妇人!你杀了燕国大都督,灭我大燕,我们燕国人人都想取你性命!可惜我武艺不精,今日杀不了你,我……我……”她奋力前扑,却被侍卫拦腰截住。
瑶华神色平静,缓声问,“你是慕容恪的人?本宫也钦佩大都督,他死的壮烈,不过他是死在陛下的剑下,你找错人了罢?今日本宫有心饶你,先告诉本宫你是何人?”
那舞伎冷笑道,“我敢杀你就不怕事败!我乃大都督次女慕容嫣!要不是你无故砍下我父王的手臂,他何至于日夜忧愤,走之前都不能安心,这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你好狠,好毒的心肠!”
她冷眼睥睨瑶华,激动得涌出泪水,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舞衣上的彩带也跟着飘荡。她也怕,但更多的是恨,来之前就已决心赴死,但行刺失败空余遗恨,好不甘心!
瑶华起身到她跟前,凝视她姣好的面容,依稀可见脸上的细微绒毛,她顶多十五、六岁。她孤勇行刺,原来是慕容恪之女,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今日帮了慕容姜,也不差一个慕容嫣。可行刺皇后是诛九族的大罪,绝无活路,还不如给她一个痛快。
她轻叹口气,“罢了,本宫送你一程。”
手一抖,软剑直没慕容嫣的心口。
慕容嫣大大的眼睛还瞪着,张了张嘴却已无法说话,晃了几晃,用最后的力气和神志举起双臂去抓瑶华。
瑶华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忍,微一侧身。
砰地一声,慕容嫣栽倒在地。她侧着头,鲜红的血从嘴里涌出来,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眼中的恨意不减,死不瞑目。
贵妇吓得掩面尖叫,淳安公主年龄小,当即大声哭了出来。韩慈玉不小心瞟见慕容嫣圆睁的眼,身子一软,竟晕了过去。
“皇后!”谢太后怒喝。
瑶华恍若未觉,吩咐侍卫,“送她回会同馆。”
她未理会谢太后,抛下喧闹的众人离开了南风殿。
慕容姜和慕容嫣使她想到了自己。若当日玄甲军攻入丰京,叶氏皇族殉国,她也难以独活。慕容嫣年少孤勇,她于心不忍,可燕国灭亡是萧衍和自己一手导致,和慕容氏隔着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岂能手软?
她自嘲地笑了笑,此时心软,倒有些惺惺作态了。
茗香聪慧,晓得瑶华心情不虞,轻声道,“公主,慕容嫣胆敢行刺,陛下定会严查此事。”
“茗香,若是大齐被梁国攻下,我只怕也是一般下场。”
茗香忙道,“公主,千万别这么说!您已是梁国皇后,陛下爱重您,绝不会使您陷入困境。”
瑶华摇头轻语,“天下有几个叶瑶华?公主郡主数以百计,逃过的只有我一个。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咱们且看罢。”
茗香的神色黯下去,公主说的是实情。她仍是心悸,若不是公主会武,刚刚那把软剑只怕就刺进她的喉咙了。
她颤声道,“公主,您嫁来梁国才半年,刚中了剧毒又被行刺,幸好都未伤到您。您武功虽高,咱们也要处处留心,想害您的人躲在暗处,手段防不胜防。”
瑶华不答,前路艰险,她早有准备,这点事于她微不足道。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争执
还未到流云殿,就看到萧衍迎面走来,冷面霜眉。
瑶华露出微笑,迎过去挽住他的胳膊,“不碍事,她武功低微,我已经处置了。”
她一脸平静,必是未将刺杀放在心上,刚听得内侍禀报时,萧衍的心都提了起来,幸而她无事。
她艺高人胆大,他真是拿她没办法,无奈叹口气,“瑶华,她虽未伤了你,身为俘虏却能混进来行刺,背后必有人相助,会同馆那边有异心的人不少,就趁今日之事彻查到底吧。”
瑶华并不同意,挽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摆,“此事就到此为止。慕容恪总归是死在你我手下,他的女儿为他报仇也情有可原,况且她已伏诛,就算了吧。”
萧衍蹙眉道,“你有仁慈之心,但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此事就当是怀柔手段,令慕容氏臣服。”
萧衍停住脚步,垂眸凝视她。瑶华甚么都不说,但他已听闻她提议将慕容姜许配英王的事,她必是生出了怜悯之心,因着她们相同的公主身份。
他不再坚持,微笑道,“好,就不查慕容氏,但涉及此事的人必须伏诛。”
瑶华笑了笑,也同意了,“好。”
两人各退一步,遂不再提。
流云殿的院里古树森森,瑶华坐到树下的石桌旁,莞尔而笑,“方才慕容嫣送剑过来,我未用力就轻松压制住她,最近我的功力精进了不少。”
被人行刺她不介意,功力提升她却开怀,萧衍靠在石桌上温柔地望着她,“我更不是你的对手了,瑶华,师尊不下山的话,只怕你已是天下第一了。”
“高处不胜寒,你努力努力,很快就能追上我。”
“我不用胜你,你是最厉害的,我很佩服。”
瑶华微笑着,顿了顿低声道,“今日母后让我弹琴,我说不会弹,她不大乐意。萧衍,跟她们相处怎么这么困难?”
萧衍颇感无奈, 瑶华和母后的性子完全不同,相处不洽,总是使瑶华受委屈。
他略一沉吟,安慰她说,“我跟她们相处也困难。许是你和师兄一起长大,对女子间的心机琐事不留心。她们闹她们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瑶华又叹口气,幽幽地说,“唉!她们都怕我。我虽然武功高,又不会随便出手。”
她今日当众处决刺客,她不以为然,那些命妇只怕吓坏了,将更加畏惧她。
萧衍也不说破,低声笑道,“真是委屈你了,你原是山颠的……”话到嘴边,他又改口,“山里的风,自由自在,如今却被困在宫中。”
瑶华站起来环住他的腰间,满面娇嗔,“你是要说我原是山巅的凤凰,现在却变成你的笼中雀了么?”
萧衍扑哧笑了,“我可没这么说,更不敢这般想。”
她戴着一顶华丽精美的金凤冠饰,上面的珍珠碧玺珠串垂到脸颊两侧,萧衍帮她取下冠饰放在石桌上。
瑶华顿觉轻松许多,吐舌笑了笑。
萧衍理了理她耳旁的碎发,含笑道,“北征之事告一段落,我现下不忙,咱们去还愿吧?”
瑶华露出喜色,应道,“好。”刚答应又犹豫了,“若去齐国,只怕会惊动父皇。”
“怕甚么?你是长公主,你愿意的话,咱们还可去趟丰京。”
瑶华攀住他轻笑,“不去丰京,还了愿咱们就回来。”
翌日一早,刚用完早膳,圣端殿的玉兰姑姑来请瑶华。
瑶华知晓必是为了昨日之事,便吩咐起銮驾,不疾不徐到了圣端殿。
谢太后半倚在美人榻上,素日的精致妆容不见,只上了淡妆,瑶华对她行礼,她也未起身。
她冷眼打量眼前的人,皇后的容貌摄人心魄,身姿婀娜窈窕,端的一副佳人模样。早听闻她出手残暴,杀人不眨眼,昨日亲眼所见,果然骇人。
虽然她极美,可梁国并不缺美人,为何萧衍偏偏认定她呢?
谢太后深感困惑,半晌没开口。
眼看太后修长入鬓的双眉渐渐蹙起,瑶华挺直站立,目光平静,坦然接受她的打量。
谢太后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收回目光慢条斯理道,“皇后,昨日你的行为吓坏了众人,估计帝京城内都传遍了,咱们的中宫娘娘竟面不改色手刃刺客。”
她长叹一声,想到昨日那些命妇的窃窃私语,还有太妃后来的抱怨责备,神色渐渐阴沉下去,“那么多侍卫,何需你亲自动手?你行事乖张,哀家素日总替你解释,维护你的尊贵,现下可怎么好?昨日淳安都被吓哭了,那也是萧衍的小妹子,你连问都不问一句!还有慈玉都吓晕了过去。你自己想想,你的行为多骇人!”
她停下来,瑶华却依然平静地站着,一脸的坦然自若,看来是不准备认错服软了。
谢太后的怒气登时涌出来,继续道,“皇后,哀家知道你武功了得,可那些命妇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她们和你不一样,经不得吓。唉!你如此年轻貌美,可整日拿剑练功的,还不吃不喝闭关!难道你要修仙不成?你是一国之母,又不是江湖女子……你与皇帝也成婚半年了,虽然皇帝口中不说,心里也希望你早日诞下皇子。但你动不动就杀人,不吉利不说,还会伤阴鸷……”
“呵……”瑶华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谢太后眉心紧皱,从榻上直起身,沉声喝道,“你笑什么?”
“母后,儿臣自幼习武,亲手杀个人算得甚么?儿臣不必假手于人,甚么护花牵机之毒,儿臣不需要!”
“你胡说些甚么?”谢太后瞪着她,厉声道。
护花一事,两人从未在明面上提过,此时乍然一提,谢太后顿觉刺耳难堪,盯着瑶华,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玉兰姑姑忙奉了温茶过来,被太后一手推开。
瑶华漆黑的双眸中满是冰冷,嘴角噙着一抹讥笑,清脆语声如寒玉碎裂,“臣妾身中剧毒,大夫说了短时间内不宜有孕。母后若是着急,可即刻召陛下前来,请他广开后宫,臣妾绝不多言!臣妾看清平县主貌美娇柔,深得您的宠爱,何不就下懿旨封她为妃?臣妾绝不阻拦!只要您点头,明日起臣妾就筹备选秀,将这后宫充实得满满当当,您满意吗?”
她自入宫,一直于太后面前自称儿臣以示亲近,此时改口称臣妾,也已动怒。
谢太后怒不可遏,登时站起来,右手指着她怒喝,“放肆!你……你……”
玉兰姑姑早已率宫人跪倒在地,膝行至太后脚边劝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切莫动气……”
谢太后充耳不闻,气得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瑶华盯着她冷笑两声,眼中闪过冰冷的寒意,一拂广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多少年未曾有人这般顶撞过谢太后,她急怒攻心,扶额跌坐在榻上喘着粗气,待气顺了些,立刻吩咐摆驾承光殿。
这头,瑶华径直回了流云殿,挥手命宫人都退下。
子嗣,子嗣!她与萧衍成婚半年仍未有孕,前朝后宫早就议论纷纷,皆被萧衍强势弹压,她在后宫也不时听闻。
可是她的身体……母后冤死,她也不能有孕,这都是父皇的手笔!
她素来不将闲言琐事放在眼里,可后宫有谢太后不时挑事添堵,知晓母后之死后,紫薇城也难回,这天下除了天阙竟无一处净土!
萧衍回流云殿时,瑶华正坐于窗前看书,神色安然。
他上前柔声问,“母后又烦你了?”
“总归是我昨日出手吓到了她。”她放下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奇怪,后宫的人动辄下毒,好像不经自己之手就清白无辜了,亲自动手反而大逆不道。都是杀人,又有何差别?”
萧衍深感歉疚,俯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我已严词告知母后,往后再也不得召你,你也毋需再去向她请安。”
瑶华扭头望向窗外,默然片刻,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母后总是提起子嗣之事,我知道她心中着急。萧衍,我和她说了,大梁贵女无数,她相中谁下懿旨就是了……”
“瑶华!”萧衍截断她的话,语声微沉。
瑶华遂闭口不言,仍望着窗外,神色冷寂,看起来什么话也不想说。
萧衍沉默了一瞬,举起右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来,迫使她望着自己。
“我知道你和她说了甚么,我已告诉她于子嗣上不必着急,她以后不会再提。”
他的神情和声音都温柔下来,瑶华却不依不饶,嗤笑一声,“天下人皆以为有了子嗣就可高枕无忧,愚见!”
萧衍想开口,又忍住了,抚了抚她的脸颊。
案上摆着独幽,瑶华瞥见,快步走过去,随手弹起十面埋伏里埋伏一段。她不及萧衍琴艺精湛,但深谙琴曲之道,此时弹出曲中紧张肃杀的气氛,听起来阴森可怖。
萧衍皱起眉,琴音中隐含杀气。
一曲弹完,瑶华仰望萧衍,双眸深沉如海,冷冽如冰。
萧衍也凝望着她,神色复杂。他感受到她的怒,她的恨,蛰隐在她幽深的眼底。今日她因为他隐忍不发,来日……以她的心性,必是以血偿血,以命抵命。
两人肃然相望,良久无言。
瑶华终是禁不住,于心底无声叹息。萧衍是她最依恋的人,可没有谢太后就没有他,又何必逼他呢?
她起身缓缓走至殿中,端严身姿纹丝不动,深沉目光回望着萧衍,“萧衍,我的母后因寒毒而逝,而我的体内也留有寒毒难以有孕。你胸怀天下,志向必能实现。血脉传承可保萧家绵延不绝,志向传承却可使天下永固。若是有人能继承你的志向,那人是不是由我所出,抑或是不是姓萧,对我来说都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