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明脸上泪痕未干,怀疑道:“你…什么意思?”
“你可曾留意过观音殿的童子?”时聆提醒道,“难道你没发现,左边那童子的容貌,与观南师兄甚是相似吗?只是他手上没有胎记罢了。”
传明瞳孔骤缩,神情慌张:“你是说……!”
时聆抬起手,指了指虎口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观南师兄,应该就是观音殿中的善财童子,而他手上的胎记,正是为了救你才留下的鬼印。”
原先她还没想明白,住持为何要将佛珠留在观音殿而不是其他地方,现在仔细一想,竟是这个缘由。
“师父……师兄……”传明眼神空洞,也说不出别的话。
“我倒是在神女的书上看到一句话。”时聆像是想到什么趣事,歪头笑道,“有书记载:复烛,神物也,于临终前燃之,逐幻现向往之景,可知人毕生之所愿。灯灭,则燃烛者亡。”
“你既有这本事,为何不看看师父的向往之景呢?”
“你住口!”
传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想去推时聆,却被她轻松躲开,见他要动手,季陈辞两步上前扣住他的手腕。
时聆拿捏住他的软肋,慢条斯理地欣赏他痛苦的表情,像是顽劣的狸猫在戏弄爪下的玩物:“让我猜猜,你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呢?”
轻柔的嗓音落在传明耳边,似是恶鬼低吟,教他痛不欲生,贡盘的碎片铺在地上,刺穿掌心,渗出殷红的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他疯狂地摇着脑袋,暴呵道:“够了!”
但时聆并不准备放过他,蹲在他身边,俏皮地眨着眼睛:“你在害怕。”
“你觉得师父最想成佛,你却让他堕入鬼道,你害怕会对上他失望的眼神,所以你不敢看。”时聆附在他耳边道,“你知道是自己的错,但是你不敢面对,就一切罪责都怪到这些百姓身上。”
悔恨、自责,各种情绪裹挟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把这十六年的时间制成幻境,试图将责任全部推给旁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六载不断轮回。
他竟真的相信这罪恶的源头,都是因为百姓砸了这殿中的佛像。
“传明。”时聆轻声唤他,颇为无奈道,“你在伽和寺待了十六年,还不如我看得透彻。”
撇去先前对他的猜疑,时聆不得不承认,这位禅微法师,心怀大善,佛性永存,如果有人说他的毕生所愿,就是为了成佛,时聆定会觉得这人浅薄。
为了成佛而施善,那如何能叫佛?
想起百年前她初到伽和寺,住持指着那位最小的沙弥,语气中都带着期盼:“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老衲予他法号传明,愿他生念永存,直至诸世共生。”
传明,灯。
禅微想让他成为生路的掌灯人,他却将这些无辜之人都引向死路。
时聆神色复杂地看着传明,他宁愿躲在这幻境之中,反复轮回,也不愿见禅微一面。
仰首便能看见庄严肃穆的佛像,时聆不禁陷入沉思,是幻境是传明所创,但将她和季陈辞拉入幻境的,应该另有其人。
是禅微吗?
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提醒,实则大有深意。
时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本该带着他留在案台的佛珠,如今却不见踪影。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案台的最角落,那里还藏着一只未被点燃的香烛:“其他的都是幻象,这才是你的本体吧?”
“你想干什么!”传明大吼道。
“自然是发挥你的用处了。”时聆莞尔一笑,拿起香烛以灯点灯,“既然你不敢面对,那就由我来看。”
那串佛珠上存留着禅微的气息,虽然此刻不在她手上,但这微弱的气息,足够让她点燃复烛。
传明想去阻止她,奈何季陈辞死死扣着他的手腕,让他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复烛燃起,发出烈烈焰光:“不要――”
下一秒,案上的普通香烛全部熄灭,只剩下正中间的复烛在缓缓燃烧。
霎时间,眼前景象突变,殿中的佛像被朦胧的烟雾笼罩,三人如同置身于云端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紧接着,时聆的声音在云雾中响起,遥遥传来,显得空灵又缥缈:“看看吧,师父他所向往的,毕生所愿――”
第41章 山客
◎萍水相逢,不必挂怀。◎
“咚――”
晨时, 悠长的钟声响彻深山,年幼的传明跪在蒲团上,捂住嘴偷偷打了个呵欠。
见他困色难掩, 知心笑着摸他光溜溜的脑袋,隐隐露出两颗虎牙:“传明, 你看这是什么?”
知心手握成拳放在他面前, 传明探头去瞧,好奇地扒开着知心的手:“什么?”
手蓦然松开,只见几颗杏黄的饴糖安静地躺在手心, 传明眸光熠熠,高兴地接过:“是糖!”
如常敲着木鱼,无奈地看着他们:“等会被师父看见, 又要说了,早课上不许偷吃东西。”
“我俩以前被骂得还少吗,不还是照样吃。”知心捏了捏传明的脸蛋,乐呵呵道,“再说了, 师弟以前吃了这么多苦, 吃两颗糖又怎么了?”
怕传明想起这事难过, 如常瞪了他一眼,赶紧用对他比了个手势:“嘘。”
而传明在边上啃着糖, 并未在意他们说的什么,知心放下心来, 拍了拍他的脑袋叮嘱道:“要吃就躲在后面偷偷吃啊,别被师父发现了。”
“嗯。”传明应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 观南想当没听见都难, 四人之中属他最年长, 自然不能跟着他们胡来,本想嘱咐几句,但看见传明欣喜的神情,他又将话咽回肚子。
算了,小师弟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想吃糖就让他吃吧,难得破次规矩也没什么。
不多时,外头钟声结束,住持迎着阳光走了进来,知心飞快跪到自己的蒲团上,装模作样地念诵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伴随着清脆的木鱼声,沙弥们都闭上眼开始诵经,传明入寺不久,哪里会背这种佛经,就算把经书摆在他面前,他也不知道该念什么。
耳边环绕的声音又低又缓,传明本就困倦不堪,听着他们诵经忍不住眼皮打架,直接在蒲团上打起盹来。
他眼都没睁,信手塞了块糖在口中,发出“嘎嘣”的响声。
住持敲木鱼的手一顿,率先睁开眼,随即起身朝后望去,紧接着观南也放下木槌,顺着住持的视线望去。
诵经声逐渐变小,传明打着呵欠睁眼,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呵欠还没打完,嘴巴顿时僵住,他尴尬地闭上嘴,眼神心虚地到处乱瞟。
住持手握戒尺,一步步朝他走来,吓得传明心怦怦乱跳,就在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时,前面的知心“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偷吃东西!”
脚步停下,深色的衣摆轻晃,住持的目光落在知心身上,慢悠悠道:“老规矩。”
知心伸手露出掌心,戒尺“啪”地落下又扬起,如此重复三次,他额间冒着冷汗,咬着牙一声未吭。
罚完住持将戒尺放回案上,跪在佛像前敲着木鱼,徐徐开口,意有所指:“老衲虽然年纪大,但是耳朵还没聋。”
手掌发红,火辣辣地疼,知心朝手心吹了口气,察觉到身后的传明小心翼翼地靠近,嗫嚅道:“对不住,师兄……”
知心挥挥手示意他赶快回去,无声地比着口型:“没事。”
害师兄替自己受罚,传明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在午间用斋的时候,自己一口饭没吃,光顾着给知心夹菜。
望着面前堆成小山似的饭菜,知心忍无可忍,夹了一筷子菜直接塞在他嘴里:“自己吃!”
住持不在,几个人说话也没个忌讳,如常笑道:“行了师弟,你也不必觉得为难,反正他皮厚,挨几下没什么事。”
观南坐在边上淡定地夹着菜,闻言瞥了传明一眼:“下次别嚼那么大声,我在前面都听见了。”
传明被说得羞红了脸,恨不得将脸埋进碗里:“师兄教训的是。”
知心碗里的菜越吃越多,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往嘴里送。
日暮时分,夕色如炬,四个沙弥坐在树下,将住持围在中间,安安静静地听师父讲经,时不时提出几个疑问,暖光照在他们脸上,显得格外温柔。
讲到“若菩萨有我相”时,知心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嗝,于是众人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知心慌忙捂住嘴,生怕再漏出点声音。
只随意看了眼,住持便继续往下讲,知心憋着气不敢呼吸,只是不过片刻,他发出了更响亮的:“嗝――”
“哈哈哈哈!”传明实在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其他几人也被逗笑,住持卷起佛经,对着他的脑袋轻轻一敲:“知心啊,你这是吃了多少啊?”
知心尴尬掩面。
一时间,笑声飘出很远。
…
浓雾袭来,场面变幻。
殿中的佛像残破不堪,罗汉像被砸得稀碎,就连侍奉的童子像也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是桌上摆放的小金佛也被弄碎在地。
禅微孤零零地站在佛像前,身边空无一人,脚边是残缺的碎片,平日里一直挺着的背此时却有些佝偻。
他在殿里站了许久,才缓缓弯下腰,颤抖的手拾起地上的金色碎片。
他悲痛合眼,只剩一声轻微叹息。
殿外疾风骤起,禅微拿起蒲团,朝外走去,在他的身后,佛像逐渐变淡,泛起朦胧模糊的金光,仿佛下一瞬就会回归虚无。
禅微走至树下,坐在蒲团上轻缓地转着佛珠,任由落叶堆在肩上,身后出现焰炽的香烛,烛身撰着复杂的字样。
天边恍然响起空灵的声音:“禅微,你所愿为何?”
烛影阑珊,面对突如其来的问话,他也不觉古怪,只笑道:“老衲所愿,不过粥菜一二,沙弥三四。”
“嗒……嗒……”
禅微垂首,眉眼慈祥,手上的佛珠蓦然断裂,落在地上。
不过刹那,万物覆灰,佛珠散地,朱红的寺门轰然掩上,身后的烛火瞬间熄灭。
烛灭,则燃烛者亡。
…
浓雾散去,传明跌坐在地,久久不能回神。
“你还不明白吗?”时聆神色淡漠,“那些你以为的所求,在他心里根本不值一提。”
传明艰难开口,嗓音哑得厉害:“是我的错……”
他施然抬眸,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你可知,为何襄城的灾厄会提前?”
听到意料之外的问题,时聆蹙眉不解:“为何?”
“悔恨、不甘,还有……遗憾,这个幻境是汇我情感而生。”传明扶地而起,“我称之为憾浮生,在此境内,凡有所念,皆不能如愿,凡是所求,终成遗憾。”
时聆低声道:“原来如此。”
难怪她救不下任何人。
传明看着法莲坐上的佛像,释然道:“凡有所有相,皆是虚妄,没想到我多年执念,竟是虚妄一场。”
他对上时聆的视线,目光交汇,他从空变出个东西来。
看清他手上的东西,时聆微怔:“这是……”
“先前在君府时,施主好像很喜欢那个叫叙儿的姑娘。”传明温声道,“自她死后,施主从未踏进她的禅房半步,也就不曾看见她枕下的假面。”
“当年我逃离襄城时,曾见过叙儿姑娘,也问过她是否要一同离开。”他将狐狸面递到时聆手中,继而道,“可她却说,‘襄城已亡,这世间再无留恋之处,不如死了干净。’说完,她便摸刀自尽,怀中紧紧护着这个假面,我便知这是极为重要之物。”
拿着狐狸面的手不住地颤抖,时聆抚摸着上面精致的刻纹,呢喃道:“叙儿……”
传明的身影逐渐开始变淡,时聆盯着假面出神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待她回过神时,传明已经消散在空中,只留下飘渺的几句话。
“破境之法,已然告知,方才的梦境中也有所暗示,施主不妨再想想,拈花一笑之故。”
“言尽于此,剩下的便靠施主自己领悟了。”
待声音消失,时聆感觉体内涌上无穷灵力,身上的缦衣被绛红的长裙替代,身形也恢复如初。
“法力回来了。”季陈辞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惊讶道,“我的伤……居然好了?”
时聆随口敷衍:“啊,那真好。”
“我们该如何出去?”他又道,“梦境之中的暗示,又是什么?”
时聆将假面塞回袖中,嗤笑道:“果真是个半吊子,悟性还不如小狸高。”
季陈辞:“……”
她召出寒霜剑,凝视着拈花的佛像:“你可还记得,他先前说的几句话?”
“凡有所有相,皆是虚妄,虚妄。”
“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空。”
“拈花一笑中,有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妙心,实相无相……’这么一句”时聆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其中关键,便在实相无相这四个字。”
原先她只是这般猜测,但并不知该如何破镜,直到在那梦境中,禅微离开正殿后,身后的佛像开始变化,她才明白何为实相无相。
有相的东西都是假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于是她高举手中的长剑,厉声道:“只要砸了这殿,就可破镜而出。”
季陈辞心悦诚服,由衷道:“厉害。”
时聆哼笑两声:“多亏了禅微,这佛经抄了不下百遍,倒着都能背。”
说完她跳上佛像,挥手将长剑狠狠劈下,转眼间,佛像四分五裂,原本拈在手中的花碎在地上。
季陈辞扬手轻叱,袖中飞出几道符,粘在其他佛像上,只听“嘣”的响声,佛像瞬间炸裂。
“我去劈观音殿,你去把那些罗汉像炸了。”时聆淡定道。
旋即她穿过殿门来到观音殿,望着慈善的观音像,和旁边神似观南的童子,她告诉自己都是假的,而后狠下心,朝着观音劈去。
剑影纵横,几尊金像全部化为灰烬,时聆想伸手去接,却什么都没碰到,仿佛这些佛像从未存在过。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经久不止,伴随着“轰”的一声,寺门打开。
时聆收起剑,朝寺外走去,迈过石阶,步步向下,透过虚无的幻境,她隐约能瞧见魍离山的青葱草木。
想起当年,她离开伽和寺时,年幼的传明蹬蹬跑来,向她摊开手心,掌中放着一串檀木佛珠,他笑得腼腆温良:“师父说,施主与佛有缘,让我把这个拿来。”
时聆抬手撩起面前的帷帽,接过佛珠:“多谢。”
说完她转身离去,传明却在后面叫住她:“敢问施主如何称呼?”
时聆不想与人有过多牵连,但犹豫片刻还是停下脚步:“我自魍离来,途径山为客。”
帷帽下的面容娇媚艳丽,清风吹起烈烈裙摆,上面的金丝鸾鸟栩栩如生,她侧首望去,低眸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