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菱舟【完结】
时间:2024-01-03 21:29:04

  指骨分明的手握着长剑,剑上沾满了血,深红的血顺着剑身“嗒嗒”滴下,渗进干裂的土地。
  辞林收起剑款款转身,便见时聆右肩的衣袖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伤口露在外面,脸颊处沾着干透的兽血,模样颇为狼狈。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了上去,指尖微动便抹去那点血迹,对上那双依旧明亮的眼,辞林轻叹一声:“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第77章 心思
  ◎“随你。”◎
  面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时聆略微撇开目光,盯着自己的绣鞋嘀咕道:“大意了……”
  平时的魍离山有神君镇守,寻常妖物避之不及, 根本不敢靠近,是以今日她闻到那奇怪的香味时, 只当是普通花香并未多想, 没想到一时疏忽竟着了那妖兽的道。
  怀里的灰炭哼叫了两声,接着睁开眼,圆溜溜的瞳孔咕噜一转, 最终视线落在辞林伸出的手上:“诶,神君?”
  辞林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又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顶, 温和的嗓音如暮春阳风:“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听他问起,灰炭动了下四肢,才发觉身上疼得厉害,像是有人拎着它的耳朵摔在地上,用重物反复碾过, 蜷缩在时聆怀里痛感不明显, 现在这么一动才感受到阵阵剧痛, 它痛得嗷嗷大叫起来。
  翻开兔毛没看进明显的伤痕,时聆松了口气:“还好, 没死。”
  又想起昏迷的掌灯,时聆转身朝树下走去, 方才见她呼吸平缓,也没有受伤的痕迹, 时聆奇道:“说来也是奇怪, 这妖兽如此大费周章, 竟只扑我一个。”
  “此兽名为噬灵兽,专挑灵力强的下手,你身上灵气最盛,自然追着你不放。”辞林趋步跟在她身后解释道,“方才扑你的那只是高阶妖兽,妖力不凡,你这伤约摸要养上好几日。”
  时聆了然地点下头:“难怪那香放得悄无声息,连我都未察觉到异样。”
  辞林眉头微皱,问道:“香?什么香?”
  时聆将先前闻到的淡香描述给他,那么点香气竟然让整个魍离山都陷入沉睡,辞林顿了会道:“从未听说过噬灵兽会用香的,此事恐怕不简单,你且多加小心。”
  绯红的身影逐渐放大在眼前,时聆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径直跑到树下,扶起昏睡的掌灯使劲摇晃:“醒醒,醒醒!”
  见她还是没有反应,时聆准备将灵力输到她体内,正欲出手,辞林压下她的手,隐约有清浅的檀香萦在袖边:“让我看看。”
  闻言时聆放下手,让掌灯倚在自己身上,此时右肩传来阵痛,她不得不托着掌灯换了个方向。
  灰炭跳出她的怀中,蜷着身子趴在地上缓解疼痛,话语脱口而出:“怎么回事,我都醒了,她怎么还不醒,不会出什么事……”
  最后句话还未说出口,时聆一记眼刀剜了过来,灰炭立即闭嘴,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辞林俯身端详几眼,又用法力探了下她的心脉,所幸一切如常,他抽回手对着时聆道:“不必担心,她只是昏迷了,并无大碍。”
  顾及她肩头的伤口,辞林开口劝道:“倒是你身上的伤,需要尽快清理,我瞧着上面还有残存的妖气,若是再拖下去,你这胳膊怕是要疼上许久。”
  如今神君在这,那妖兽又身负重伤,想必一时半刻也不敢回来,时聆将掌灯放在树边上,不甚在意地说道:“无妨,左右也断不了。”
  见她满不在乎,丝毫没把这伤放在心上,辞林蹙着眉抓住她的手腕,语气难得染上些愠怒:“你就不怕它爪子上有毒吗!”
  胳膊蓦地被他一扯,时聆忍不住痛呼出声,辞林也不松手,望向她的眼神中多了些莫名的情绪:“你还知道疼么。”
  察觉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不对,灰炭瘸着腿蹦到中间,企图缓和一下气氛:诶诶,这是怎么了,有事好好说,别吵架啊……”
  辞林连个眼神都没给它,微凉的眼神仍落在时聆脸上,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试图在她脸上看见一丝痛苦的神情。
  剧烈的疼痛顺着经脉席卷全身,时聆强忍着痛,仰面冲他淡然一笑:“可是,这与神君又有什么关系呢?受伤的是我,就算我今日丧命于妖兽爪下,也与神君没有半点干系。”
  字字句句如针般扎入心底,辞林心猛地一颤,不禁怔在原地,正如时聆所言,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关,就算她因此丢了性命,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
  方才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何原因。
  趁着他出神的功夫,时聆挣开他的手,跨过趴在她脚边的灰炭,凑到辞林面前,用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倘若我真的命丧于此,神君该是什么心情?”
  冰凉的触感消失,辞林垂眼望着空荡的手心,有着刹那的恍惚,若她真的死了,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是感叹一句天妒英才,还是唏嘘一声可惜?
  亦或者是,埋怨自己没护好她?
  霎时间思绪万千,辞林藏在袖中的双手握成拳,他仓皇敛眸,掩去眼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时聆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步步紧闭,在离他半尺的距离停下,声音愈发地轻:“那妖兽虽然难缠,但并不会要了我的性命,就算神君不出现,我也能将它反杀,只是需要多费些功夫罢了。”
  见辞林依旧默不作声,时聆摘下腰间的玉佩,原先的温热感已经褪去,又恢复往常的冰冷,她将玉佩放在掌心,而后摊在辞林眼前:“神君才离开不久,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回来?”
  辞林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是因为时聆身上灵力太过强大,他才会给她玉佩掩盖灵气,以免被妖怪盯上,却不曾想那些东西还是被吸引过来,心急到在他离开不久后就迫不及待出手。
  当时他到天上不过才半日时间,就察觉到玉佩有异,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放下手里的账本准备往下界赶。
  身旁的司泽宁从书堆中抬起头,喊他:“辞林,你这急急忙忙的要是哪啊?”
  辞林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山里出事了。”
  “是那小鬼么?”司泽宁来了点兴趣,搁下笔撑在桌上,语调闲散慵懒,“以她如今的法力,不会轻易出事的,你有什么好急的?”
  辞林没理他,毫不犹豫地从天界跳了下去。
  没得到回应,司泽宁撇嘴轻哼,望着桌上堆积成山的账本,他无奈扶额,瘫在桌上唉声长叹:“这怎么看得完啊!”
  注意到动静,宋云深嗑着瓜子悠然自得地从远处走来,漫不经心道:“辞林呢?”
  司泽宁重新拾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笑得意味深长:“我也不知道呢。”
  而此时辞林赶到魍离山,那妖兽正发出雷霆般的怒吼,他一听便知那妖兽虽然凶猛,但并不会对时聆造成威胁。
  可就在看见她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并且隐隐处于下风时,他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是不假思索,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如今面对时聆的质问,他缄口无言,只能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像丢盔卸甲的逃兵狼狈逃窜,只留下轻微的两字被风卷着吹入耳中。
  “随你。”
第78章 讣闻
  ◎那是神明消陨的印证。◎
  之后的一段时间, 辞林再没有出现,也许是在天界忙得分身乏术,又或者只是单纯想避开她。
  灰炭跳到时聆脚边, 拼命用头顶的绒毛蹭她,圆溜溜的眼珠转着, 带了些讨好的意思:“诶呦时聆, 你就告诉我吧,你和神君到底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吵架……”
  掌灯就坐在时聆右手边拆理着绷带, 听到灰炭的话,她懒散掀眸,眼里露出点趣味:“说实话, 我也挺好奇的,你都伤成那样了,神君居然说走就走,也不怕你出事。”
  时聆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单手翻书的动作略显笨拙, 她面色淡然, 看上去丝毫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能出什么事, 若不是一时大意被香迷倒,那妖兽根本近不了身, 更别说伤到我。”
  看她那张狂样,掌灯不由轻嗤, 又想到了其他的事,她捂起灰炭的长耳, 凑到时聆跟前, 神色有些为难:“你, 你不会……趁机轻薄了他吧?”
  “别胡说。”时聆卷起书敲在她头顶,好笑道,“你能不能想点正常的东西?”
  掌灯揉着头“哎呦”一声,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何原因。
  时聆不欲再说,站起身朝山上走去,掌灯着灰炭跟了上去,不明所以地道:“诶,你去哪啊?”
  时聆不慌不忙道:“修炼。”
  “我也去。”掌灯脚步轻盈,语气轻快,“前些日子神君教的那招飞云出尘我还没练会,你再陪我练会呗。”
  用余光扫了她一眼,时聆忽然道:“掌灯,你现在还想着要成神么?”
  提到这个,灰炭立马就来劲了,笑得浑身发抖:“当时你非要叫成神,拦都拦不住,还是后来土地帮你改了名儿,要不然你现在就要顶着成神这种名了哈哈!”
  想起以前的事,掌灯面上一红,嗔道:“你们故意笑话我!”
  “别笑了。”时聆轻轻拍了下它的鼻子。
  灰炭吃痛地叫唤。
  时聆又将目光投向掌灯,认真道:“倘若你真的想飞升,以现在的法力肯定是不够的。”
  看她的样子不像嬉笑,掌灯低下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块嗫嚅道:“可是我天资平平……”
  从小就是这样,时聆看一遍就会的法术,她却要不眠不休反复练习,才能勉强掌握一二,可就算花再多时间,还是比不过时聆随手一挥。
  这样平庸的资质,又如何敢奢求飞升?
  小时候看见辞林神君仙气飘飘的,整天待在河边,自在又清闲,便以为飞升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后来年岁渐长,她才知道当时的话有可笑,更何况有时聆在前,她再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
  不是没有嫉妒过,也埋怨过上天的不公,明明同为山鬼,凭什么时聆从降生伊始就拥有强大灵力,而自己却如此平庸。
  如同见不得光的窃贼,她只能躲在暗处窥视时聆的锋芒,阳光下的时聆耀眼夺目,任何人都难及其一二。
  如果说时聆是花海中最娇艳明媚的那朵,那她就是千万棵杂草中最不起眼的那棵,注定会沦为陪衬。
  可尽管如此,她对时聆还是恨不起来,她们自小一块长大,每次她学不会法术时,时聆都会不厌其烦地陪着她练上一遍又一遍,还会在她受伤的时候牵起她的手,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泥灰。
  她觉得自己被一分为二,一个在左耳叫嚣“讨厌她吧,有她在就没人会注意到你”,而另一个则在右耳说“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多讽刺,她既贪恋这份温暖,心里又藏着些不甘。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埋在心底的那点不甘被岁月逐渐冲淡,在山里的日子悠然闲适,当个无忧无虑的山鬼,其实也挺好的,也不是非要飞升。
  只是在那么偶尔的几个瞬间,她还是会忍不住羡慕时聆。
  掌灯伸手接住飘零的落花,轻声道:“飞升对我来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时聆一把抓过她的手腕:“不试试怎么知道,是吧成神?”
  掌灯气急,放出鬼火作势要去袭她:“你又调侃我!”
  时聆笑着躲开,系在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晃动,长穗扬起,她立在风中接住飞来的鬼火:“好了,别生气,我陪你练飞云出尘。”
  鬼火挣扎几下,从她手心逃出又飞回掌灯身边,掌灯放下灰炭冷哼道:“这还差不多。”
  话锋一转,掌灯道:“这玉佩你还带着呢?你不是已经能支配灵力了么?”
  闻言时聆低头瞧了一眼,上面雕刻的兽纹精致繁杂,仿佛下一瞬就要发出穿云裂石的咆哮声。
  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时聆眸光微亮:“你不觉得,这玉佩挺好看的吗?跟我这件裙子也相衬。”
  “更好看的玉饰你又不是没有。”掌灯嘀咕道,“还不是因为是神君给的……”
  天君送了她那么些珍贵饰物,也没见她放在心上,反倒是这枚玉佩,她百年如一日地带在身上。
  时聆笑而不语,心底又想起当时他慌张的神色和仓皇离去的背影,不禁好奇下次再见时,他又是怎样的神情。
  于是时聆日复一日地坐在山里最高的树上,望着天边的方向,期待他破开重重云雾,重回山里的一日。
  只是这次,她等了许久,等到的不是辞林的身影,而是关于他的讣闻。
  苍凉沉重的钟声从天边传来,仿佛穿过了千年岁月,清晰地落入时聆耳中,九九钟声经久未停――
  那是神明消陨的印证。
  宋云深从云梯走了下来,站在她面前,目光中蕴含着无尽的悲痛:“辞林他……陨落了。”
  不等她开口,宋云深轻挥手,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剑落在掌间,他将剑递了出去,开口道:“此剑名为寒霜剑,原是辞林的本命法器,他特意嘱咐过,若他真的身陨,便将这剑留给你。”
  时聆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长剑,在原地沉思许久,她才抬眼,看向宋云深的眼神固执又坚定:“我不信。”
  天界的神仙寿与天齐,除非是六界起了严重冲突,否则不会轻易身陨,而如今六界和平宁静,各族间也相安无事,并未听闻哪里起了战乱。
  更何况上次见面,他身上并无受伤的痕迹,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重伤消陨?
  料到她不会轻易相信,宋云深解释道:“前些日子,神器异动,辞林以身涉险,不幸被神火灼伤,无术可取,最终重伤身陨。”
  时聆接过寒霜剑,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知你心中难受,只是木已成舟,不得不去接受。”宋云深于心不忍,“眼下辞林不在,魍离山失去神明庇佑,必然会遇妖物侵袭,如今你术法初成,合该担负起守护山灵的责任。”
  望着手中长剑,时聆轻嘲道:“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如何去护这山里的千万生灵?”
  “就用你手中的剑,为它们开辟一条生路。”宋云深低声道。
  时聆恍若未闻,削瘦的指尖抚过剑柄处晦暗的铭文,停在最后几个字上,她顿了片刻,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见她不欲多言,宋云深也没再说什么,宽慰她几句便转身离开。
  祥云腾空而起,载着宋云深往天上去。
  还是没忍住,他回头朝山上看了眼,时聆仍站在原处,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格外寂寥。
  飘在空中的浮云又缓慢聚起,眼前白茫一片,宋云深默默收回视线。
  很快便至天界,他穿过天门径直向天庭走去。
  天庭上金光环绕,主门轰然而开,耸立的垂柱在两道排列,银白的台阶逐层向上,高殿之上出现一抹素白身影――
  正是宋云深口中“陨落”的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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