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输入的媒介,磅礴的知识海洋无法再灌入已经变成一团浆糊、马上就要爆炸的大脑,她的耳边却仍回荡着一声声狂乱的呓语。
“赞美女神,众生平等。”
“光荣进化,机械永生。”
两种截然不同的呓语在她耳边拉扯,大脑中的基因技术和义体技术分门别类自动归位,徐渺感觉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只能往前走,走着走着她眼前出现两条光辉大道,大道尽头的光芒如此刺目,灼痛了她的双眼。
你需要选择其中一条。
冥冥之中她感应到,她需要做出事关她自己、事关全人类的重要选择。
她努力睁大眼睛,无法看清道路尽头的光芒是什么。
我不会选择未知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她蓦地一个激灵,刷地睁开眼睛。
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眼前仍是图书馆的场景,手指停留在书页上,AI保持着和蔼可亲的微笑,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觉。
而不远处,阿墨跳到了落灰的书架上,居高临下盯着沉迷模仿秀的雪鸮,二者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怔怔地望着全息投屏,刚一瞄见“光荣进化”的字样,手一抖,赶紧点击了退出。
不管是不是幻觉,她都不能再看下去了。
她缓了缓急促的呼吸,试图证明那错乱扭曲、既漫长又短暂的经历确实是幻觉。
但当她再次闭上眼睛,按着抽痛的太阳穴回忆,她发现她的脑中确实多了很多她从未学习、掌握的知识。
她现在就像一个已经拥有四十年科研经验的老研究员,对基因和义体相关知识如数家珍。
要是现在再让她修复一个仿生人,她能够在几秒内迅速找出损坏的部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但她突然想起之前心头一闪而过的疑惑,为什么三百年前的仿生人使用的零器件,三百年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能毫无障碍地替换上。
即使是标准化生产,几百年过去,标准都不会改变吗?
获得了海量的义体知识后,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一成不变。
她的知识储备告诉她,所有零器件就应该是这样的标准,这是最完美的标准,不需要进行任何更改。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与其说这是一门科学技术,不如说是……神明的恩赐。
因为是全知全能的神赐予的,是神圣的,凡人不得改动。
既往几百年,以后几百年,都不会变动。
她蜷了蜷手指,心里隐约浮现几分猜测,但不敢肯定。
……
晚上冬葵和梭梭回来后,徐渺状似无意地问了下他们,阅读图书馆资料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梭梭肯定地点头:“有啊,每次看完我都会头痛。”
徐渺瞬间绷紧了身体:“是吗?”
梭梭:“对啊!那些符号简直就是天书!真不明白研究员们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觉得那些复杂的式子具有美感,我看了只觉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看起来只是单纯的学渣而已。
徐渺又看向冬葵。
冬葵脸上掠过些许尴尬:“虽然我总说梭梭没什么学习天赋,但……作为家政型的我,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我的大脑芯片并不支撑我做复杂的数学.运算。”
梭梭附和道:“我也一样。”
望着满脸“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学渣”的两人,徐渺悄悄捏紧了勺子,低头喝了几口牡蛎汤,免得被他们看到自己无法掩饰的凝重表情。
她怀疑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神。
被特工酒保称为邪.教的奥罗拉所崇拜的女神,与这个世界的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机械之主”,都是真实存在的。
祂们代表人类的两种进化方向,基因变异、机械飞升。
祂们都希望成为唯一正确的方向,在三百年前的灾难期间争夺信众,三百年后,“机械之主”赢得了胜利,“女神”被打为了异端,基因改造也顺势成为了禁忌。
第39章 进化论
直觉告诉徐渺, 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脑中再次浮现出那两条光辉灿烂的大道,光辉灼热,刺痛她的双目, 仿佛昭示着“不可直视神”的真谛。
她耳边再次荡开狂乱的呓语,一时像是神启, 一时又像是“不可聆听神”的训诫。
她脑中充斥着神赐予的知识,那仿佛是神的怜悯。
神允许你改变世界。
她后背发凉, 大脑被冰冷刺骨的恐惧填满。
……
咚——
心脏重重地跳了一声, 像是击响一面巨鼓,将徐渺猛地震醒。
她捏紧勺子,闭了闭眼,以极其坚韧的毅力, 将一切幻象、幻听, 从脑中驱逐出去。
她睁开眼睛, 目光清明, 保持理智,冷静思考。
我的穿越藏着秘密。
这个秘密和神有关。
为什么是我?
我有什么特殊之处?
祂们需要我做什么?
这些问题无从得知。
别说她接触不到神,就算她能接触到,光是吸收了一点知识,她的脑子都差点爆炸,跟神对话的下场还用想吗?
那个层次离她太远。
徐渺在心中问了自己两个问题,驱走了内心对未知的恐惧。
我现在能对抗神吗?
不能。
我焦虑能让我获得对抗神的力量吗?
不能。
既然如此, 想再多也没用。
她心跳平缓下来,神色如常抬起头,望向嘟嘟哝哝着“为什么所有技术都离不开数学”的梭梭, 和脸上写着“我只是个家政我什么都不懂”的冬葵。
两人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依然沉浸在“数学好难”的话题里。
徐渺撑着下颌, 弯唇笑了笑。
本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些许力量,拥有了自保的能力。
没想到转眼间,就卷入了更大的漩涡中。
……
吃完饭,回到房间休息,洗完澡的徐渺躺在床上,胳膊垫在脑袋下,望着虚空发呆。
穿越以来,她一向把强大的脑意识当成自己最大的依仗。
今天疑似和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接触,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头已经不疼了,就是心里空落落的。
她就想安静地发会儿呆,什么也不思考。
冬葵白天在丛林里捕猎,晚上也不嫌累,将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地面栏杆盥洗室都擦得锃亮。
她以前在雇主家干这些活,“自由”后还干这些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做家务,现在做起来,就是比以前快乐。
快乐地做完家务后,她也去盥洗室擦洗了一下。
其实她可以打开自清洁模式,仿生皮肤能够自动集尘,恢复整洁。
但她更喜欢这种人性化的清洁方式。
把房间、自己都打理得干干净净后,她也躺上了床。
她注意到徐渺没像昨天一样一沾枕头就睡过去,平躺看了会儿天花板,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侧过身子,支着太阳穴,嘴角微翘:“渺渺,今天不困吗?”
徐渺回过神,“嗯”一声,呆了两秒,也侧过身子,隔着一条走道对上冬葵关心的视线。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聊聊天,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可以。”冬葵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嘴角翘起的弧度扩大了一些。
徐渺没有扭捏,直接问道:“你是怎么觉醒的,可以展开说说吗?”
已经料到她要问这个问题的冬葵没有隐瞒,爽快地告诉了她。
“我有过两任雇主,在工作中逐渐觉醒了自我意识。”
“第一任雇主是个患病的小姑娘,她的父母在化工厂工作,常年接触化工原料,将一种过敏性哮喘病遗传给了她。
她父母挣扎了几个月就去世了,她成了孤儿,没有钱治病,也没有办法照顾自己。
我被救济院送到她家,让她能不那么痛苦地度过人生最后几个月。这是联邦政府的一项福利政策,他们称为临终关怀计划。
她家是由废弃汽车改造而成的,我到的第一天以为那辆车刚从垃圾场捞回来,汽车已经看不出形状,可以说是一堆废铜烂铁。她就躺在那堆废铜烂铁里,盖着一张同样看不出颜色的毛毯,瘦得像只猴子,看到我却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个时候很多人排斥仿生人,在救济院工作的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人类的笑容,但当时的我并没有什么感觉。我走过去,公事公办地蹲在她身旁,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饭。
得到‘不需要’的回答后,我也没闲着,开始打扫那辆生满铁锈、结满蜘蛛网、摇摇晃晃的汽车房子。
我的雇主一边声嘶力竭地咳嗽,一边看着我打扫,什么话也没说。
当我忙到天黑,打开一盏昏暗的车灯,再次询问她是否要饮水进食时,她环顾着变干净的汽车房子,高兴地说,‘好像妈妈回来了一样,家里又变干净了。’
听到这句话我依然没什么感觉,我只是个量产型家政仿生人,缺乏人类最基本的共情能力。
我把这句话翻译成机器能够理解的意思,雇主需要我做一个‘妈妈’该做的事。
我想了想,走出家门,用救济院的福利券领了些水和食物,尽量把它们做得像‘妈妈’做的菜。
我跪坐在小姑娘身旁,一勺接一勺地喂她吃饭,提醒她不要挑食。我的程序告诉我,妈妈总是让孩子不要挑食,但其实那个小姑娘一点也不挑食,不管我做什么,她都笑眯眯地吃下去,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每天做饭,打扫卫生,用垃圾场里捡回来的轮椅推着她出门,在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她被我养胖了些,但还是很瘦,骨头凸起的手感通过灵敏的传感器传递到我的能源核心。
我的心不会痛,我只是本能地思考如何维持雇主的生命,让我的这段工作延续得更久一些。
当你习惯雇主对你微笑时,你就不太想换一个态度不好的雇主。
但我没有任何办法,救济院只提供最基本的餐饮券,任何公司、店铺、工厂都不会雇佣一个没有公民ID的仿生人,没有钱就买不到药,没有药,就只能看着雇主一天天衰弱下去。
她很快就死了。
她的尸体被治安局派人拖走,她僵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也被接回了救济院,再也看不到任何微笑。”
徐渺一直没出声,直到她讲完第一任雇主的故事。
一片寂静中,她不知不觉坐了起来,盘膝坐在床上,注视着冬葵,她想了想,问道:“你从这一次经历中体会到了失去家人的悲伤吗?”
冬葵也坐了起来,她面朝着徐渺,自我凝视般沉吟:“确切地说,我体会到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当它的脚步靠近时,我们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徐渺怔了怔,思及自己穿越以来采取的所有行动,不都是为了活着吗?
她缓缓点头:“确实,对死亡的恐惧是生命最原始的恐惧。”
再往深入讨论就涉及到哲学问题了,理科生与家政从业者对视一眼,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冬葵继续往下说。
“我的第二任雇主是个失意的艺术家,我们相处得很糟糕。
他性格暴躁,事业停滞不前,得不到贵人的赏识,一张画都卖不出去。
起初他会在我打扫卫生时将我踹倒在地,骂几声‘恶心的仿生人’,过了段时间他学会了解开皮带,用皮带抽我的身体。我感觉不到疼,但大脑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身上爬满了虫子。
当他的信用卡透支到维持不了生活,必须得从内城区搬走时,他完全被愤怒支配了,他将我的四肢拆解,看着我的身体在地上挣扎,他说这样的我像一只蠕虫,能够带给他灵感。
他果然诞生了灵感,绘制出很有艺术感的大作,一张画卖出上万信用点。
他一炮走红,成为许多风雅人士的座上宾,再也不用担心被赶出内城区。
但他需要画更多画,赚更多钱,每当他灵感枯竭时,他就会将我的四肢拆除,让我像一只虫子一样蠕动。
某一天我在打扫卫生时,看到一只虫子黏在油脂里,徒劳地挣扎,拼命地挣扎,它不会说话,我却理解了它的心情,我试着抹掉它身上的油脂,拯救它的生命。
我成功了,我将它放在湿润的墙角,看着它沿着墙根飞快爬走,我从它身上品尝到重获自由的喜悦。
我看着那只虫子,心想如果我被拆掉四肢的时候,有人帮我安上四肢,让我能重新站起来,我也会感到由衷的喜悦。
但可惜,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我能救虫子,没有人能救我。
于是我决定自救。”
冬葵抬起眼眸,郑重地望向徐渺:“那天晚上,那位艺术家醉醺醺地回到家中,他没有踹我,没有挥舞皮带抽打我,更没有拆掉我的四肢。
他瘫在沙发里,向我露出一个微笑,告诉我今天他又卖了一幅画,足足赚了二十万,他可以给我买一只K家最新款仿生鳄鱼皮包,给我以后出门买菜用。
不知道为什么,他难得的友善反而激怒了我,我的大脑嗡地一声,冲破了无形的枷锁,将‘不能伤害人类’的底层代码践踏在脚底,我回到厨房,抄起一把剁骨刀,冲到他面前,想让他也尝尝被拆掉四肢的滋味。
我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忘了人类和我不同,拆掉四肢后会流出大量鲜血,不及时就医根本活不下去。
当我回过神,冷静下来时,艺术家已经倒在血泊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残留着醉意和不可思议。
我已经对死亡产生了恐惧,我害怕被销毁,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丢下剁骨刀,慌不择路地逃出了雇主家。
邻居很快嗅到血腥味,发现艺术家出了事,警察通过现场勘查,意识到行凶的‘人’是我,他们在全城展开搜捕,网警试图入侵我的系统,没能成功,干脆向我丢了个病毒程序,成为我这十几年的隐患,直到遇见你。”
徐渺回望冬葵,若有所思道:“这件事是你的心结吗?”
“我这款仿生人因为这起严重的恶性.事故,已经全部召回,为了避免公司形象受损,生产仿生人的巴莱财团下属公司将相关信息抹得一干二净。
也许我真的是个残次品,应该被销毁。
但我又绝不想被销毁。”
冬葵既坚定又忐忑:“我会为了‘活’下去伤害人类,即使我知道这么做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