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晴朗,明亮,温暖,和煦,像每个人都会梦到的桃乡。
“等我们把所有仓库填满,徐渺小姐就回来啦。”
年轻人语调轻快,带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鉴于你最近的优异表现,总署决定提拔你担任町野警署副署长。”一道中年男音从更前方传来,徐渺丽嘉转身,循着声音游动,钻进另一个气泡。
门窗高大的警署大厅中,庄严的合金联邦标志下,一场授衔仪式正在进行。所有警员站得笔直,帽檐下的眼睛目光沉稳,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赞赏。
署长巴顿挺着滚圆肚子,踮着脚尖,将一枚勋章别到身穿蓝灰色警服、脚蹬牛皮靴的短发女警肩上。
他拍了拍女警的肩膀:“好好干小穆,这是市民们对你的肯定。”
女警低下头,严谨地回道:“不,是洛希尔家族的肯定。如果不是我追回了那些医疗资料,这辈子都没有升迁的机会。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一直兢兢业业工作,却没有得到过任何额外的嘉奖。”
巴顿无奈拧眉,摇头道:“很多事情不需要分得这么清楚,升迁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走到穆南枝身旁,露出一口烟熏火燎过的黄牙,“三二一,笑一个——”
大腹便便的署长满面笑容,荣升副署长的女警却抬起眸子,目光中似有心事,她嘴巴微张,无声地说了什么,徐渺努力辨认,似乎是她的名字。
“徐渺,快回来吧……”
明明不记得这些人的过往,却又自然而然蹦出他们的名字,徐渺困惑地望着定格画面,耳旁再次响起几个人的声音。这一次的声音甚至夹杂着几声狗吠,奇怪的是这些吠叫她都能听懂。
“游戏已经发布出去了,凌泉哥,还要麻烦你继续支撑游戏代码方面的工作。”
“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汪汪”的叫声传到徐渺耳中,自动转换成她能理解的意思,“我们是同伴,是家人,渺渺救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当然也要救她。”
徐渺如法炮制,找到了这个气泡,看到了气泡中的画面,光线昏暗的狭窄公寓内,少女盘腿坐在床上,长毛狗趴在她脚边,一人一狗对着面前的终端,十指/爪子上下翻飞,敲出一行行复杂的代码。
旁边的单人沙发里,戴着眼镜的清隽青年打着喷嚏,脸上泛着过敏的潮.红,捏着耳机不知道在和谁语音:“对,我们希望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这个游戏广泛传播……病毒式营销,这个词很精准,就是病毒式营销,当玩家体力值耗尽,为了尽快获取新的体力值,他们会自觉利用手头的社交关系,分享给认识的每一个人,所以我们将第二关设置得很难……但我们会制造出一种‘就差一点点’的错觉,让玩家为某个小失误懊悔不已,迫不及待重开一局,我们会让他们坚信,只要这一局小心一点,就一定能成功……我们还设置了各个城市战队,让城市与城市竞争,激发各个城市玩家的好胜心……”
这是在制作游戏?徐渺疑惑地往前探了探,想要看清终端前悬浮着的代码都写了什么,却感觉眼前蒙着一层纱,那些细节的东西都像镜花水月,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终模糊不清。
接着她又听到清隽青年说:“游戏的目的……不,不是动员玩家一起寻找徐渺,那会将她架在火上烤,她现在在荒野中,我们相信她还活着,她一定会活着回来,但有些人不希望她活着,我们需要给那些人找点事做……没错,你猜对了,游戏中的敌方基地就是现实中各大财团的基地,全世界将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破解基地安保系统的运动……”
本能地嗅到危险的味道,一旦财团追踪到他们,这个游戏或许会给这间小公寓引来灭顶之灾,徐渺正要打断忙碌的几人,又听到其他声音。
她像一个喝断片的酒鬼,瞬间忘了刚才想做什么,转身朝着那些声音游去。她看到一个又一个气泡,这些气泡中,有小姑娘抱着玩具熊对着鱼缸说话,有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给残疾工人安装义体,有坐在轮椅上的老师给工人们授课,有大盖帽上镌刻镀银盾形蝴蝶警徽的网警们拷走传播迷幻剂的犯罪嫌疑人,还有一群穿梭在鱼群中询问对方“你会说话吗”的蛇人。
徐渺一幕幕望过去,无边深渊中游荡着数不清的气泡,但很多气泡她进不去,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画面。只有那些冥冥之中仿佛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气泡,才会心甘情愿向她敞开大门。
她逐渐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气泡中的画面也不是实况转播,那些细节缺失的画面像记忆,也像梦。
梦。
她在做梦。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感觉到全身发冷,她眼前变得漆黑,死一般的安静,她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打架,她想要捞点什么盖在身上,却只捞到一捧水,水流从指缝溜走,就像她的时间。
她一下睁开了眼睛,眼前恢复了光明。
“哗啦啦”一阵水声,她从浴缸中坐起,鱼尾把已经变凉的淡盐水拍出巨大水花。
墙面地砖全都湿了,动静惊醒了门口假寐的黑猫,一根黑尾巴把磨砂玻璃门顶开一条缝,卷起一杯温水递进门缝里。
徐渺起身,鱼尾转眼化为双腿,她捞起浴巾裹住身体,光着脚踩着湿滑的地砖,走到门口,接过黑猫用尾巴递来的温水,低头抿了一口。
她回想刚才的梦,脑中无端冒出一个词,像是以前忽略的知识从大脑某个角落翻出,又像是先天遗传得到的神秘常识。这个词是集体潜意识。
第99章 荒野
集体潜意识是一个和神秘有关的词汇, 它不是简单的潜意识的集合,而是由人类诞生之日起所有生命历程中经验的汇总。它本来可以成为汪洋大海,潜意识乐园, 每个人在其中尽情遨游,但“他人即地狱”, 人与人心灵间的封闭性令这片大海终年无光,误入其中的人只能看到漆黑深渊。
深渊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知识, 也暗含数不尽的风险。一般人一生也不会有一次机会进入集体潜意识, 进去了也很难全身而退。
徐渺把刚才在深渊中看到的画面一幕幕回想一遍,以便能加深印象,很多梦醒后都会迅速遗忘,就像白日太阳下的一滩清水, 蒸发后了无踪迹。
江希凌泉他们在做一件危险的事, 徐渺得尽快回城市和他们联系上。不知道在这里驻守的罗非人平时联不联系本家, 如果他们有通信手段可以借用一下。
看了眼窗外, 现在正是半夜,绿洲中的土著显然没有条件过夜生活,四野寂静,黑暗笼罩了方圆十公里。明天再打听通信问题,徐渺再急也只能这么想,她又给自己倒了几杯水,把一整壶热水喝干了, 才感觉身体又恢复些力量。
她翻了翻厨房,从冰箱里找到些食材,做了两份简餐, 阿墨那份没放调料。家居助手检测到徐渺在做饭, 语音询问是否要派家政仿生人过来帮忙, 徐渺暂且拒绝了。她现在精神还没得到充分的休息,不太想应付第三个“人”。
吃完饭黑猫坐在椅子上洗脸,徐渺瞥见他爪子上已经凝固的伤口:“差点忘了。”
她找出医药箱,把阿墨抱到怀里,给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黑猫自愈能力很强,伤口已经快愈合了,再晚点都找不到了,但他想了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拒绝。
很快他就后悔了。
包扎完徐渺带他去了浴室,他还纳闷为什么又去浴室,她不是洗过澡了吗?下一秒就看到徐渺把他放在浴缸里,打开了花洒。
阿墨:“!!!”
黑猫一个炸毛差点蹦上天花板,徐渺眼疾手快摁住了他:“毛都打结了,还不肯洗。”
“喵。”我没有不爱干净,刚刚准备自己洗的。
“你自己看,水都黑了。是不是掉色了?”水流把黑猫从头到尾打湿,夹杂着泥沙的脏水从猫爪下流走。徐渺把一块巴掌大的毛巾盖在他湿漉漉的脑袋上,他仰着头,金色的眸子睁得滚圆。
“喵。”不是掉色,我没染过发。
“头仰起来,洗一下脖子,舒服吗?”
“喵。”很舒服,手法这么熟练,给很多猫洗过澡吗?
“这是什么?你过敏了?”
“喵!”看来是没有了!连这个都不认识!
本来都认命了的黑猫突然又往浴缸外蹿,徐渺摁着他后脖颈,令他想跑都跑不了,她低下头,仔细打量那个米粒大小的红点,思索片刻,又在猫胸口对称位置摸了摸,果然也有一个。
不是过敏长的疹子啊。
徐渺懂了。
黑猫耷拉着耳朵,垂着尾巴,安静趴在徐渺手上,失去了灵魂,放弃了挣扎。
徐渺继续给他洗澡,洗完用吹风机吹得蓬松。洗干净的黑猫很香很柔软,徐渺抱着他睡了个好觉。
一夜无梦。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打进房间,大清早沙漠中的烈阳就迫不及待发威,房间内的恒温系统却保持在25度,徐渺感到很舒适,睁开眼,起身拉开窗帘,迎着热情洋溢的朝阳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感到身体机能恢复到了巅峰状态。
她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小镇,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烟火气十足,和安安静静的小楼截然不同,子弟们还在补觉,他们还是习惯城市生活,昼夜颠倒。
水井前一群孩子提着木桶排队打水,旁边有个管事在监督,徐渺打开窗户,听到他骂骂咧咧,徐渺盯了许久,结合他的肢体语言猜出,他的意思是每个人只能打一桶,要被他发现了敢多打,小心他手上的鞭子。
旁边的平房烟囱青烟袅袅,应该是在做早饭。
主干道上来了几支骆驼商队,行商把货物摆在地上,等待客人上门。
徐渺看到几道熟悉的身影,领头的是一对母女,母亲一身土黄色野兽皮作战服,腰挎一把弯刀,女儿神情活泼,身手矫健,麻利地大声吆喝。他们是昨天救了她的队伍。
徐渺凝神望去,藏在发丛间的耳廓往上延伸,连带着后颈生出密密的鳞片,视野与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就像摄影机把远处的景物猛地拉近。
她看到那些货物中有盐、茶叶、变异生物的牙齿、利爪、皮毛、熏制的肉干以及各种鳞片、羽毛、骨头。
女孩大声介绍着各个商品的来历,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很多遍,说得口干舌燥也舍不得喝一口水。徐渺跟着她记住了这些商品的沙赫语,以及“我”“你”这些简单易猜的词汇。
黑猫推着小推车来到徐渺身旁,车上放着他做的咖啡和可颂,徐渺正要捏起咖啡杯,一低头瞥见阿墨的模样,黑猫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件马甲,给自己穿在了身上。
虽然一直知道阿墨可以变成人形,但面对一只圆眼睛、粉鼻头、粉肉垫的黑猫,徐渺真的很难产生性别意识。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喵!”黑猫板着脸,抗议一般叫了一声。
他做人的时候,也穿衣服的,不能因为现在是猫形态,就肆无忌惮裸.奔吧。
一群正要前往农场上班的居民穿过主干道,骆驼商队的人们更大声吆喝起来。
“二十斤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都是最上等的品质,您检查一下。”沙棘果把一袋雪白的盐递给前来采购的本地商人,商人随手掂了掂,示意身后伙计收下盐袋,把带来的鞣制好的半成品皮革交给沙棘果,“这么多年的老交情,我相信你们。”
沙棘果摸了摸柔软的皮革,露出一个笑容,这批皮革品质不错,送去缺乏优质匠人的绿洲至少能换三十斤白盐。
这趟有得赚。
她扭头去看母亲,格林女士正在给客人称茶叶,丰收的季节不用太担心吃不饱,很多居民都会选择用盈余的粮食换一些茶叶补充维生素,蔬菜和水果那样珍贵的食物向来要进贡给神使,居民们常年缺乏主食以外的营养摄取渠道。
察觉到女儿目光,格林女士抽空回了她一个微笑,忙着拣货的商队伙计们善意揶揄道:“沙棘果长大了,可以接头领的班了。”
他们看沙棘果的表情相当慈爱,后者因此骄傲又不太自在,她挠了挠头,转过身,继续帮着母亲一起做生意。
这个季节的居民们总是格外慷慨,很舍得置换一些用得上的好东西,商队的货物卖得很快,照这个速度看,不到一周就能卖空,之后他们就该重新整顿货物,踏上前往下一个绿洲的旅程。
沙棘果正心情轻松地盘算着,冷不丁耳旁炸开一声怒吼,几道沉重的脚步快速接近了摊位,粉状的沙尘一瞬间扬到了她的鼻尖。
“该死的格林商队,你们给我的货物缺胳膊少腿!”肤色黝黑的中年女人怒气冲冲丢下一包野兽骨架,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男女,沙赫人是母系社会,不管大家小家一般都是母亲领着氏族生活。
沙棘果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先是被吓得愣住,回过神来发现自家气势被压制,登时气得满脸涨红,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中气比对面的一家之主还足:“我们格林商队行商十几年了,口碑有口皆知,从不短斤少两,你没凭没据少在这儿胡言乱语!”
格林女士神色微动,却没有轻易开口,伙计们丢下手头活,簇拥着头领围拢到沙棘果身后,同仇敌忾地盯着中年女人和她的孩子们。
还没走的顾客、隔壁摊位的商队、路过的居民们,纷纷停下脚步,投来好奇的目光。资源贫乏的沙漠诚信是最重要的事,没了口碑的商队很快就会掩埋在漫天风沙之下。
女人打开包裹:“我知道你们不会承认,所以我现场拼接给你们看,火冠鸵是我最熟悉的变异生物,这么多年我亲手猎杀过至少九头,它的骨架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少了就是少了,我胡杨从不讹人。”
她一边说,一边手指翻飞,眨眼间就将一具火冠鸵骨架复原,周围居民忍不住赞叹:“不愧是老胡杨,咱们镇最好的猎手。”
还有眼尖的发现:“确实少了几枚胸骨。”
胡杨扭头气哼哼地道:“何止,整个头骨都不翼而飞了,老格林说好的一整具火冠鸵骨架,最有用的部件都没了。”
火冠鸵顾名思义,头顶长有火冠,远看像一朵盛放的火花,成年火冠鸵的头骨蕴藏着惊人的能量,是制造武器的绝佳材料。
胡杨信任格林,接过格林打包好的骨架,也没清点就直接拎回了家,谁知道到家一看,最重要的头骨不见了,能不气急败坏杀上门来吗?
众人询问的目光投向格林女士,证据摆在眼前,要不是格林商队一向信誉良好,他们早就一拥而上谴责甚至动起手来了,沙棘果被这些目光激得胸口一堵,还要再说什么,格林女士把她拨到身后,神色凝重地走上前,弯下腰仔细观察地面重新拼好的骨架。
胡杨冷笑一声:“怎么话都不敢说了,你今天不给个合理解释,别想走出这个镇子。”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老胡杨,要是今天讨不到一个说法,以后还怎么和其他绿洲打交道?岂不是都要觉得他们这儿好糊弄?
格林女士恍若未闻,低头捡起火冠鸵头骨下方的椎骨,仔细观察片刻,递给胡杨:“你看这块骨头的边沿。”
“别转移话题。”胡杨嘟嘟哝哝地说,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望了过去,说实话她也不太相信老格林能干出这事,胸骨也就算了,头骨少了也太明显,格林不是这么愚蠢的人,她捏着这截椎骨,细细打量边缘,只见雪白的椎骨边有一些墨点一般的痕迹,乍一看就像不小心沾了点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