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向徐雁回祝贺,荣舒夫人的视线却落在了苏婉禾的面上,这位小娘子倒是不争不抢,把小心思藏得极好,然而容舒夫人曾与夫君上过战场,箭术高低一目了然,徐太傅家的姑娘是个才情俱佳的,可惜还是过于稚嫩,空有其表,与苏婉禾相比,相差甚远。
这样一位大度从容的小娘子,若是没有婚约便好了,容舒暗暗叹息,与她那个侄子倒是相配。她才不在乎什么门第,永成侯为国捐躯,大义凛然,教出来的姑娘能差到哪里来。
就说苏婉禾一手的好笔墨,京城中有多少女子能及,不过想到那书法,容舒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只是忘了在哪里似乎看见过。
纵然没有拿ʝʂց到难能可贵的苏青蕊,苏婉禾并不落寞,出来一趟,权当散散心了。
宴会结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秋雨说来就来,不少小娘子们由侍女撑着伞上了马车。苏婉禾并未想到今日会下雨,将马车停在小巷里,眼下没有伞,只能暂且站在廊檐下等雨停。
秋日的惊雷阵阵,偶尔划过一丝闪电,细密的雨水就仿佛在檐上坠着珠帘,一直垂到地面。眼前的合欢树枝条摇曳,狂风乱卷中又惊掉了不少的落叶,一场秋雨一场寒,大概再过上一阵子,上京恐要下雪了。
苏婉禾已经察觉到一阵凉意,眼下的雨却没有停的打算,再等下去也是徒劳:“云枝,我们先回府吧。”
就在她欲踏出一步的时候,一位身穿蓝色侍女服的姑娘匆匆跑了过来,朝她恭敬行了一个礼:“苏娘子请留步!”
说着就从手中递过一把伞来:“娘子,这是我家主子给您的伞。”
苏婉禾心中疑惑,并未马上接过,只是试探问道:“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贵人?我也好亲自向他道谢。”
蓝衣侍女似乎并不惊讶,双手交叠在前,端重而守礼,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来:“我家主子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马车上,娘子若要道谢,走到前院即可。”说完她将伞递给云枝便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了。
苏婉禾并不记得自己在这府上有什么故人,但还是撑着伞到了侧门。果然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苏婉禾心中惊了惊。
裴珣为人低调,若无人说,没有人知道这是太子的马车,宴会已散场多时,裴珣恐怕早就在此等候良久,究竟在等何人,答案不言而喻。
再结合从前的种种,苏婉禾几乎可以肯定,裴珣果然对她有意。否则她作为一个未来的臣妻,裴珣该是避嫌的,却一而再,再而三接近。
可他们之间,也仅仅是这段时日的抄书惩罚,只要她尽早完成,日后两人再不会纠缠了,她会嫁入将军府,裴珣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太子妃。
苏婉禾示意云枝等她,独撑着伞走到那马车跟前,车帘未起,苏婉禾心如擂鼓,却还是走了上去,亦如他人的囊中物一般,这种感觉令她无可奈何,然而她知道有些事应该尽早结束,否则便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云枝一脸担忧望着苏婉禾离开的背影,在她看来,自家小姐和这位权势滔天的未来储君在一起时,定然是占不到半点好处的。
“多谢殿下的伞,臣女感激不尽,他日定登门拜谢。”苏婉禾福着身子行礼,与男人隔得极远。
裴珣抬了抬眸,他神色慵懒,一身月白的锦袍衬得他温润如玉,丝毫让人看不出是那个在朝堂上覆手为雨的男人,看见苏婉禾刻意避嫌的距离,裴珣眸色暗了暗,反而被气笑了。
第16章
“苏娘子对孤的承诺,可不止这一条,到也不知何时能兑现。”这段时日的接触,裴珣对苏婉禾的性子也摸清了一些,仗着自己年纪不大,时常揣着明白装糊涂,若不明面上点她,苏婉禾恐怕都不会主动。
就像一只披着兔子皮的小狐狸,假意逢迎,乖巧至极,只要没有危害到永成侯府,便能一直装着糊涂下去,对别人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
她以为自己逃得掉么,裴珣第一次想要揭开这只小狐狸的伪装,让她明白自己究竟得罪了何人。
就像是现在,苏婉禾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忽略,在听到裴珣这句话时,一双水润的杏眸微微抬起,看向裴珣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果然都知道,他果然并不是不在意。
裴珣是未来的储君,苏婉禾忽视了上位者的明察秋毫,也忽视了未来储君的不容欺与。
之前那段时日,她早该看明白的。
苏婉禾深吸一口气,理性使然,她知道自己还有一月,只要过了那一月,与郑翊成婚,她与裴珣便再无瓜葛,她将是臣妻,裴珣便是再糊涂,也不会失了帝王的体统。
“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是臣女力所能及的,定然会满足殿下的要求。”这是苏婉禾欠他的,即使现在不还,将来也逃脱不开。
可是他要的,她未必给得起。
裴珣半倚在紫檀木琉璃榻上,知道自己点醒了苏婉禾,她心中打着什么算盘,裴珣早就知道,莫非不过是日后靠她那外放的夫君,将来能入驻中枢,庇佑侯府。
明明眼下就有一条更好的路,她偏偏不选。
“苏娘子觉得孤还缺什么?”裴珣势必要好好敲打她一番,总以为自己能够侥幸。
男人的反问让苏婉禾心中一惊,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原来她之前的预感都不是假象,裴珣果然还是要她。
他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前面已经提点过她,他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怪只怪苏婉禾不小心招惹到了他。
他们之间本就有悖伦理,裴珣可以不顾,苏婉禾却不能,她的身份决定她走的每一步都要在自己的考量中,否则不仅是她,就是整个侯府也会受到牵连,何况苏恪尚未承袭爵位。
“殿下几次相助,臣女自知无以为报,若日后殿下有用得着臣女的地方,尽管告知臣女,永成侯府定会鞠躬尽瘁。”苏婉禾心知自己手中没有什么筹码,然而裴珣已经指明,她无法再装糊涂。
苏婉禾抿了抿唇,眸色微蹙,似乎是做了极大的决定才开口:“只是......”
她沉吟片刻:“若殿下想要别的,臣女恐怕给不了,要让殿下失望了。”
裴珣睨着苏婉禾,眼底带笑,却让人察觉不到一丝温度,他将视线落在手中的白玉扳指上,冷笑一声:“苏娘子就这样肯定自己赌的就是对的,郑家公子尚未归京,他那个母亲就急不可耐想要为他纳娘家人为妾,苏娘子果真愿屈居同一屋檐下?”
裴珣挑了挑眉,苏婉禾面上闪过一丝愕然,很快就恢复镇定,裴珣定然是听到郑夫人与自己的对话了,本是家宅内事,这样暴露在人前,苏婉禾心中涌出一分哀戚,还是直接否定:“郑公子不会纳妾,那只是他母亲的意愿。”
“苏娘子还真是与郑公子情真意切,尚未过门就为他正名,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让你失望。”裴珣不为所动,看着苏婉禾避开的距离心中一阵烦躁,明明是她招惹了自己,如今让他放手的也是她。
裴珣以手抵额,只是一瞬,神色便恢复如常:“那孤就拭目以待了,不过,若是郑公子知道苏娘子与孤在船上的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孤很想知道。”
苏婉禾闻言眸色一变,当初的纠葛确实是自己主动在先的,可那都是中了药之后的举动,她当时失去了意识,才不小心招惹了裴珣。
郑翊端正且自持,是个真正的君子,若他知道了真相,也能谅解她的苦衷。至于郑夫人,苏婉禾并没有什么把握,她原就不喜苏婉禾,之后只会想尽办法磨搓她。
苏婉禾抬眸看向裴珣,男人气质出尘,一双狭长的眸子淡淡,好似一个旁观者,一手搭在扳指上,不以为然,如同看戏一般。苏婉禾闭了闭眼,像是破釜沉舟一般,心口却释然起来:“殿下,臣女知道您不会。”
“此话怎讲?”裴珣盯着苏婉禾,挑了挑眉。
“殿下若真想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日,您是百姓心中的未来天子,也是如清风朗月的君子,您不会。”苏婉禾直直看向裴珣,目光澄澈,没有丝毫的迟疑,只是手中绞着帕子,刚刚因雨半湿的衣衫让她已经感觉不到寒冷。
她曾经最害怕对上裴珣的视线,因为那道视线里还有她不愿细想的东西,如今直面,反而心中更加轻松。
“你走吧。”男人过了许久,沉沉的声音响起,终于让苏婉禾拉紧的一根弦松开,她手心染上了薄汗,也许她让这位储君心中不悦了,可他是裴珣啊,纵使有小娘子故意投到他的怀里,也会将人拉开的人,又怎么会将画舫上那般令女子不堪的事情说给旁人听。
对于这点,苏婉禾是放心的。
“臣女谢过殿下。”
苏婉禾见男人没有回应,还是朝着裴珣福了福身子,过了今日,他们便可以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前行,苏婉禾对裴珣,心中是感激的。
她径直下了马车,外面的雨并未停,反而态势更大,路边有一从竹林被吹得歪歪斜斜,就连不远处的旌旗也因来不及收进去被雨水浸湿,如今稀稀落落的。苏婉禾撑着手看着天空,阴霾的雨雾好似在昭示着冬季即将到来。
她走了几步,雨水差点将她的衣裙浸湿,正在这时,不远处从马车边跑过来一位侍从,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了她。
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马车泠泠的声音落在雨里,已经被掩盖,苏婉禾撑着伞看着渐渐远ʝʂց去的马车,直至消失不见,她转过身,与之背道而驰。
这般天气,上书房并未因此而早早下学,给众皇子教习的崔太傅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头,学识渊博,奖罚分明,他出身桐城学派,底下的弟子成千上百,不少科举入仕,眼下朝堂上的官员,不少人也都曾受过他的教诲。
更有渊源的是,他和徐太傅出自同门。
苏婉禾回到府上,映月已经准备好沐浴的东西,替她脱了身上的襦裙:“娘子今日幸好有贵人送伞,否则定要完全淋湿了,这秋冬之交的风寒,最是难愈,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了姜汤,等小公子回来一起喝,夜间发发汗便好了。”
映月把未染湿的小衣放在架子上,吩咐一旁的侍女拿去洗净,转身走过来的时候不慎碰到了放在角落里的雨伞。
那宝蓝色的伞面绘着如意纹,上面还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一看便是出自男子笔下,且那伞柄下坠着龙纹玉佩,天下之人,又有几人能够用这般图案。
映月不知道那贵人是谁,但也不敢自作主张,看着浸在浴桶中已经闭上眼睛的苏婉禾,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娘子,这伞您看,是给您收着?”
苏婉禾睁眼,眸色一顿,好看的眉角有着丝丝缕缕的忧愁,不过转瞬即逝,她看向映月手中的伞,想到马车上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好在他已经放手了:“且先晾干,将来还要送还给它的主人。”
她抄书尚未完成,总还是需要碰面的,到时她再将伞一起还给他,这是最好不过的。
苏婉禾她不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很多时候,旁人或许有很多种选择,她却不多。
臣妻与储君,终究需要保持距离,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平,男子做错事,等日后上了朝堂或上了战场立功,众人很快就会忘记。
到头来,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女子却不能随意出格,否则便要跌下万丈深渊,即使用一百种功去抵一个过错,多年以后,市井还是会将那曾经的失足认定为女子的德行不正。
苏婉禾因今日的事到底心情舒然了些,等到苏恪回府,便吩咐人带他换了外衫,这事情一般都是苏婉禾派到苏恪身边的侍女做的,谁曾想,正在她拿起姜汤的时候,听到一声极为震惊的叫声。
似乎是从苏恪的房中传过来的,苏婉禾放下碗赶紧跟了过去,待到推开房门,看到眼前的一切,苏婉禾差点晕了过去。
那侍女用手捂着嘴,眼中噙着泪,苏恪缩在床头,手臂上、腰上、小腿处的伤痕却有些触目惊心,苏婉禾心中一痛,走过去差点软了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小小的身子,伤痕遍布,手臂和小腿上的淤青是新的,但等她掀开苏恪的里衣时,看到苏恪的胸膛和腰侧,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那些伤疤恐怕早就已经落了上去。
第17章
苏婉禾先前一直疑心上书房有人为难苏恪,她也曾试探问过,苏恪是个诚实的孩子,平日里从不说谎话,她才会放下心中的疑虑。
如今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苏婉禾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声音几乎颤抖:“恪儿,告诉阿姐,这些都是谁做的?”
苏恪蜷缩在床头,神色木然,小小的一团,几乎只占了床榻的一角,苏婉禾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头,被苏恪避开了。
他抱着身子抖了抖,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失神的模样让身边的人都忍不住捂了嘴。
“云枝,先去叫大夫。”苏婉禾转过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看着窗外细密的雨水,不禁悲从中来,心口像是被揪住一般,让人喘息不得。
映月守在一旁,十分担忧,当然更多的还是心疼,她自小便养在侯府中,和娘子一起长大,眼看着苏恪从一个弱小的婴孩到了如今六岁。
他身子不好,自府中侯爷过世,苏婉禾没少忧心,却还是遭了旁人的算计,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狠下心对一个六岁的孩童下得去毒手。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匆匆赶来。
云枝在一旁连忙将人请进来,看向苏婉禾时带着歉疚:“娘子,府中的秦大夫因家中有事,今日已经回了老家,我到外面请大夫耽误了些时间。”
苏婉禾这个时候自然顾不上这些小事,她敛了敛神色:“无碍,大夫请随我来。”
一番诊治后,大夫的面色算得上凝重,待收起诊箱,将苏恪落在外面的伤势用被子轻轻盖住了,看到一旁的苏婉禾神色忧虑,半晌后还是郑重其事道:“苏娘子请随我来。”
苏婉禾看着已经躺下的苏恪,给云枝和映月使了眼色,便跟着到了珠帘外:“大夫,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阿弟的伤势可是很严重?”
那大夫瞧着面前的姑娘,心中想到的是自家中的女儿,她们的年纪差不多大,家中的女儿尚待字闺中,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眼前的姑娘年纪轻轻便要亲自处理府中的庶务了。
且还是这般棘手的事情。永成侯是个好人,可惜到底还是不长命。
大夫思忖片刻,惋惜地开了口:“苏娘子,小公子的伤势想必已经很久了,手臂上、小腿上算是近日才落下,我开几服药,公子吃了便也好了。只是......公子胸口和腰侧的伤,日积月累,险些伤了肺腑,需要在府中静养一段时日,否则日后落了病根,便得不偿失了。”
苏婉禾没成想苏恪的伤势这样严重,宫中的主子们到底出身显赫,竟然对一个孩子痛下毒手。
“那大夫,我阿弟的伤势会影响他的咳疾吗?”苏婉禾对大夫道谢,却也想到苏恪原先的病情。
大夫刚刚在诊断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不会,只要小公子这几日好好修养便可,唯独让老夫为难的是,公子的咳疾,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想要痊愈恐是不易,苏娘子要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