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得实在快,等他反应过来叫停下车,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这一次,他没忍住试图去打探她的行踪,但最终一无所获。
直到又一个三年——
音乐停止。
特兰斯也叫停了这次的“追溯过去”。
菲恩缓慢睁开眼,“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特兰斯问他是什么。
“我为什么一直都查不到她的消息。”
菲恩轻笑着说,“我想是我的祖父做的,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了解我,知道只有一个三年,我是无法做出改变的,至少还不够我彻底接纳、爱上自己。于是他又一次延长了我心动的时间,延长我对这个世界的期待。”
要不是莱夫邀请他去Insel der Jugend酒吧,误打误撞遇到了她,他想他们的相遇还会比现在更晚。
特兰斯:“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怨你的祖父吗?”
“For what?”
“或许你本来可以更早和你的女孩相爱。”
菲恩摇头,“我没有理由去怨恨一个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爱着我的人不是吗?”
特兰斯笑了笑,不答反问:“弗罗伊登伯格先生,爱真的很美好,对吗?”
菲恩说yes。
“但有一点很重要。”特兰斯话锋一转,“不要在任何东西面前,失去自我,哪怕是教条,哪怕是别人的目光,哪怕是爱情。”
菲恩抬了下眉,“《成为简 ? 奥斯汀》?”
特兰斯反应夸张,悔恨莫及地说:“在博学多才的人面前,卖弄自己的文学素养,果然不是聪明的做法。”
菲恩自谦道:“我算不上博学多才,只是偶然读到过这个片段。”
他对这本书无感,当初确实只随意翻了几眼,凑巧翻到了这个片段。
特兰斯对此表示困惑,“可你记住了。”
“我过目不忘。”
他阐述客观事实时的口吻极淡,但就是让人哭笑不得,特兰斯露出甘拜下风的神情,随后说:“期待下次见面时,你更进一步的蜕变。”
-
菲恩拿起伞,离开了咨询室。
今天的天气实在糟糕,大概是德国这数年来,风雪最大的一天,宽大的伞沿也阻挡不了半分,刮在脸上,有种像擦过冰刀的刺痛感。
虞笙说天气好的话,她会来汉堡见他——
她不可能来了。他耳边响起这么一声。
求证这个猜测很容易,只要他在WeChat上点开她的头像,但他没有这么做。
在一段让人欲罢不能的恋情里,制造惊喜和保持神秘感同等重要,即便这神秘感已经弱到几不可查的程度,和他大病一场后孱弱的身躯一般摇摇欲坠。
路面湿滑,司机开得很慢,两个小时后,才开回庄园。
杰西端来一杯莲子桂圆汤,据她说是多琳教她做的,能安神养气。
菲恩向她表示了感谢,喝下半碗,冲澡后换了睡衣上床阖眼休息。
不知道是那碗汤效果过好,还是他实在太累了,没多久,他就进入深眠模式。
醒来时遮光窗帘紧紧拉着,难辩晨昏,卧室里只亮着两盏壁灯,离自己不远不近,光线也不明不暗的,他抬起手准备去够手机查看时间,被一股力量拉扯回去,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正被人握住。
比记忆中的还要柔软温暖。
他心脏重重打了两下鼓,按耐着快要冲破胸腔的躁动,偏头看去,入眼是她黑亮的长发。
大概是来了有段时间,她已经睡了过去,姿势看起来不太舒服,双腿盘绕着趴在床边。
她的脊背分外瘦削,蝴蝶骨在贴身的针织衫里无处遁形。
菲恩想将她抱回床上,于是尝试挣脱出她的手,哪成想,被她反握得更紧了。
就在他恍惚之际,虞笙有所预感地睁开眼睛,“菲恩。”
她轻轻唤了声,嗓音带点初醒的哑涩。
见他毫无反应,她松开手起身,刚要凑近,手腕突地被人用力攥住,重心前仰,片刻唇上传来潮热的触感。
第59章
虞笙又一次梦见了菲恩从悬崖上跌落, 不同的是,这次她主动伸手接住了他,两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但好在还能行走。
他们牵着手, 相互依偎着,跨过无数的尸体和排泄物,
在日落大道,迎来新生。
这个梦给她带来的体验感分外新奇,以至于在醒来的那一刻, 她产生了依依不舍的情绪,最后湮灭于一双深情眼里。
她只说了两个字,他便急不可耐地吻了过来,单手拖住她的后脑, 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掌, 离开她的唇后, 他又去吻她的耳朵, 吻她的手指, 吻她的腕骨, 她身上的没能被空调暖气融化的寒冰就这样一点点地被他灼热的吻融化了。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 他还想吻她, 最好能吻遍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在他将贪念付诸行动前, 他先一步注意到了她眼角的晶莹,已经凝固成一道泪痕。
“你哭过了吗?”
虞笙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摸稍烫的脸颊, “或许是在梦里哭的。”
“你梦到了什么?”
“菲恩。”她言简意赅。
听得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我可以理解成, 你是为我而哭的吗?”
虞笙点头,“我就是为你而哭的。”
菲恩也不问她具体梦到了什么,有了最让他欣喜的答案后,过程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他展眉笑。
“我很开心你能过来。”
“这是我们一早约定好的不是吗?”
菲恩记得很清楚,“你说天气好的话,你才会来汉堡见我,可今天的天气很糟糕。”
虞笙替他补全,“我说的是,天气好的话,我会带上一束星河去见你,这句话有另一种解读——”
她摊手,示意自己两手空空,“天气糟糕的话,我会独自一人去见你。”
菲恩是真愣住了,失神片刻笑了笑,“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虞笙挑了下眉,跟着一笑, “谁说不是?”
她这一趟来得其实很不容易,因暴风雪的缘故,航班晚点了整整七个小时,这七个小时里,她勉强用睡觉、翻看相册打发完。
当然折磨她的不会只有飞机,早在她留学期间,德国的交通工具就成了她最深恶痛绝的存在——公共交通工具非常发达,但它们永远不可能准时。
一来一去又耽误了快两个小时,在列车上的时间甚至都没这么多,一出站,冷风扑面而来,窒息感异常强烈。
德国的四季中,她最喜欢也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哪怕它经常下雪。
她在app上叫了辆车。
司机可能是位种族歧视外加性别歧视者,从她上车那刻起,他就没给他好脸色,时不时用参杂着方言的德语咒骂一句,最后又借口路面结冰,容易引发事故,直接将她丢在了半程,庆幸的是,行李不多,只有一个拉杆箱。
在关上车门前,她用从陈梦琪那学来的家乡话回敬了句:“食蕉啦你!(吃屎去吧)”
也许是老天可怜了她一回,她遇到了莱夫,零下几度的天,他要风度不要温度,开着一辆敞篷车,从她身侧呼啸而过。
从倒车镜里注意到她的存在后,倒退回来,满脸的诧异,等反应过来后,切换成没脸没皮的笑容,邀请她上车。
菲恩认真听她说着,她描述时脸上没有太多的抱怨和不耐烦,无可奈何占据上风,只是在她聊起那位毫无人道主义精神的司机时,愤愤不平的情绪强烈了些。
“我想你应该记下了他的车牌。”菲恩笃定道。
“Of course.”
虞笙准备伸手去拿手机,被菲恩摁住了,他不想让她动,他只想紧紧抱住她。
虞笙顺从他的意思,手缩了回去,安安分分地被他捂在胸口,菲恩心满意足地笑了,片刻明知故问道:“虞笙,你这算是翻山越岭来见我?”
他给她这趟旅程下了总结。
然而在他怀里的女孩点头又摇头,“准确来说,我是来爱你的。”
菲恩愣了好一会,“我想你从我母亲那听说了一些事,比如我十几岁时经历的绑架和霸凌事件。”
虞笙用鼻音回道:“嗯,她跟我说了很多,最早从你的第一任家庭教师说起……”
她顿了顿,“但我还是无法理解。”
“For what?”
“你的选择,和你的痛苦……我尝试去感受,但最后都失败了。”
人是没有办法对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感同身受的,也因此,她无比清楚自己在听到他那些事情后流露出的忧伤和心疼,只是放大同理心后的结果。
虞笙又说:“我来这之前,孟棠跟我说我俩吵架那天半夜,她单独来找过你,她请求你在我快要迷失的时候,拉我一把——这不对,这是不合理的。”
菲恩没听懂。
“如果你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拉别人一把,那你自己呢?菲恩,如果你也掉到悬崖下了,谁来拉住你?”
苏又澄拯救了很多身处迷途之中的人,但她没能治愈自己,命运之神也从不肯对她施展馈赠,显然这太不公平。
菲恩稍顿,不以为意地笑起来,他的语气依旧理所当然:“不是还有你吗?虞笙,我想你会拉住我的,毕竟你是来爱我的不是吗?”
这六年里,对着脑海里的她,他闪过无数次的“out of my league”,他是配不上她的,也因此,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字眼,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让他产生了一阵的恍惚。
在他愣神的空档,虞笙将“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菲恩,我是个贪心又自私的人,如果有人爱我,我会希望那个人永远只爱我一个,对你,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来的路上,我试着去想了下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了别人,你的眼神只落在了她身上——”
她自嘲一笑,“光想想,我就受不了了,所以,你只能爱我一个人,把你所有的偏爱都给我。”
她说到这停下了。
菲恩抬眸,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锁住她,“我猜你的话并没有说完。”
她说“yes”,“作为回馈,我也会只爱你一个人。”
“Then?”
虞笙笑了笑,双手捧住他的脸,“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我希望你不要用掏空自己的方式去爱我。”
菲恩恍惚了好一阵,“类似的话最近不少人对我说过。”
他低下头,从她的脖颈吻起,一心二用的声音闷闷的,“这算英雄所见略同?”
她压着气音又回了句“Yes”,然后问:“那你答应吗?”
“你知道,我对你总是没法拒绝的。”
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欣喜快要包裹住他,像虫子在心脏上缓慢爬行,酥痒难耐,他将她抱到床上,单腿压住她身体的一部分。
极端的克制后,还是发出了一些暧昧的动静,反倒听上去更加色情。
等她绷直腿,又将手指插进他浓密的发间,他才将冷静自持彻底抛之脑后。
……
他们第一次交往时,黏在一起看了部电影,分别前一晚也是,今天他们依旧仪式感十足地用一部电影正式开启了他们的第二次恋情。
是上世纪的老片子《蝴蝶君》,讲述法国外交官伽里玛爱上了中国京剧演员宋丽玲,直到二十年后,他才知晓自己所深爱的蝴蝶夫人是个男扮女装的间谍,最后在绝望中,伽里玛自尽身亡。
观影过程中,虞笙感慨了句“尊龙的破碎感真强”,得到身侧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她问他怎么了?
菲恩:“我呢?”
虞笙一阵语塞,“没有人比你更有破碎感。”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荧幕。
囚车上,同因间谍罪而被判刑的宋丽玲在伽里玛面前脱光了衣服,伽里玛问他做什么?
宋丽玲说:“帮助你看清楚我的伪装。”
还没等他说到“这不是你一直想看的吗”,菲恩突然挺起腰,赤|裸的上身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气里,连同他背上的伤痕。
虞笙看得一愣一愣的,好半会才伸手去碰碰那道疤,“怎么了?”
心血来潮时的行为让人给不出合理解释,菲恩摇了摇头,躺了回去。
虞笙迟缓地反应过来,“你想和我聊你经历过的霸凌事件?”
“我认为它没什么好聊的。”
“可它也让你失去了一个朋友。”
菲恩又摇头,“在那个人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那一刻,就不是了。”
他只是在某个重要的节点上失去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而已,一旦过了那个节点,那个人便什么也不是了——
至少他的自尊不再允许他拿那种懦弱的人当成朋友。
菲恩:“但不可否认,它还是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比如让我意识到有些心理伤害是无法逆转的,它们就像污点,会伴随着我的一生,换句话说,我可能一生都无法做到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