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要被驱逐出严家了?
“路引会在之后给你。”
路引?
绿腰有些吃惊,路引是去往外地的通关文书,老族长竟然也帮自己搞定了吗?
“我现在只有一件事求你。”
到底是长辈,也是上了年龄的人了,绿腰哪敢认下对方的这个“求”字。
却不想,老族长直接跪下了。
“我希望你能放小楼一条生路。”
这当然就含有道德绑架的意思了,怎么就言重至此了呢?
严霁楼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她还什么都没有干呀。
可是看着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老人跪在自己脚下,绿腰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可是九叔公,我真的不想再嫁人了,我的命一直不好,我怕再嫁一回人,更糟。”绿腰声音里带了哽咽。
“不用你嫁人,”大约是见她的态度有所松动,老族长赶忙说:“严青留下的房子和地都是你的,你也不用嫁到别人家去,这样你看怎么样?”
绿腰迷茫了,她有些听不懂老族长的意思了。
“不嫁人,嫁老天爷。”
老族长看着门外的满天云烟讲。
绿腰睁大眼睛。
与此同时,杜老爷将一封信交给严霁楼,要他去送往远在关中地区的一位大儒,并声称至关重要,必须由他亲自送到。
严霁楼并不明白这般用意,但还是接过信,上了马,很快驶出白家镇。
第62章
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是, 听说绿腰要嫁人后,最反对的竟然是她姐。
“你怎么能嫁人呢?”
红眉一大早就赶回来站在她面前兴师问罪。
屋内设了各种红幔喜帐,火炉烧得正旺, 一点都看不出年初孀居的冷清寡淡。
绿腰放下手里正绣的红盖头,想,一直在催我嫁人的不是你吗?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闷声就做了决定,这算啥?”
“商量也没用。”绿腰头也不抬,用火钳子搛一块劈开的木柴, 填进炉子里。
“我给你千挑万选你不要, 现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你先跟我说说, 嫁的谁?”
“不是嫁人, 是嫁老天爷。”绿腰站起身,走到门边, 推开门, 冷风都涌进来,吹动她身上的绿色长袍, 明天起就要换成红嫁衣了, 再以后, 必须一直穿白的。
嫁老天爷?
红眉被这个说法搞得很迷茫,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见柜子上的泥塑,红眼绿眉, 威武有神。
“你不会……”红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对。”
绿腰看着窗外, 想着老族长昨天的话。
“叫你去当雨花娘娘, 你愿意吗?”
雨花娘娘,和当地的一个雨神有关, 由于气候干旱,植被缺水,所以本地的十里八乡都敬奉着掌管降水的雨神,按照古历,供奉可不是凭空拿嘴说,而是要给雨神进贡的,雨花娘娘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做了这个,这辈子就不能再嫁人生子,然后一辈子只能穿白。
除此之外,其实倒没有别的坏处。
不光没有坏处,甚至可以让那些来招惹的闲汉全退避三舍,每年正月里闹社火的时候,还能被人八抬大轿,绕着大街小巷游览一圈,偶尔甚至还能收收供奉的香火钱。
对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女人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之前乡上的那一位雨花娘娘活了八十岁,寿终正寝,现在正好等人替补。
这个雨花娘娘呢,虽然名义上叫得好听,其实充其量也就是个供品,和牛羊之类的牺牲没有啥区别,当地人家要不是没办法,没有父母愿意送女儿去孤独凄凉一辈子的,这几年收成好,大家就更不愿背上卖女子的恶名了。
但是对于她这样嫁过人的去,已经算是抬举了,不过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时候,有人站出来还不好吗?
按照九叔公的话:“并不是要你真的一辈子隔绝人世,守活寡,只要等小楼考上进士,被派了官,满打满算,也就这半年的时间,半年过后,路引给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爱干啥干啥,我们保证再不干涉你,你也和我们严家再无瓜葛,前提是,你得保证你不会耽搁我们小楼的前途。”
绿腰心里想:这些人也太看得起她了。
老族长竟然以为没有她,会把严霁楼影响到那么严重的程度,所以使出这种细腻的手段,这么周全的筹谋。
不过,听起来对她没有坏处,绿腰略一思索,就应了下来。
所以现在,她在给自己准备明天的嫁衣。
听说她要做雨花娘娘的红眉坐在凳子上,显得很憔悴,她怀孕三个多月,目前已经有些显怀了,身材虽然比寻常妇人瘦,肚子看着竟然更大,脸上因为不像从前那样擦脂抹粉,鼻梁两侧显出点点青斑。
绿腰放在她面前的水已经凉了,可是她也没心情去喝一口。
“你要不要再想想?”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答应就不能反悔了?你不要死脑筋。”红眉说,“和我回去,我那儿房子多,还能没你住的地方?”
绿腰摇摇头,“我不去。”
或许是风水问题,她总觉得姐姐住的那宅子很古怪,至于她那个当官的姐夫,也给她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虽然除了上次用饭的时间,几乎没怎么搭理过她,但是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却像是无处不在。
在那座堡垒一样的宅子里,她觉得姐姐有些事瞒着她,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们彼此之间也只有最早那几年共度的回忆,虽然重逢,总不如别人家姐妹亲热。
错过的缘分,不能再强求。
“姐,你再不用多说了,我有分寸。”
红眉知道自己这个妹子,看着不言不喘,心里却比谁都有主意,一旦她认定的事,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好,你自己不后悔就成。”
红眉走前又问:“那你以后住哪儿?”
“除了刚嫁过去那几天,还有逢年过节,到庙里住,平常还是在自己家里。”
红眉没再说话,把绣笼里的红盖头拿起来,默默地靠着窗前,一针一线地绣。
绿腰看姐姐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怀孕难受,反倒安慰起她来。
“姐夫给你请过大夫了吗?怎么说的?”
红眉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神情,手抚着小腹,抬起头笑道:“大夫说一切都好。”
看绿腰坐在火炉边,身上还穿得很厚,便又嘱咐她:“我看这还没入冬,你都架起火炉了,你这身子也不太行,平常也要注意。”
到了下午,忽然刮起大风来,乌云漫天,似乎要下雨了。
这个时节,差不多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
“对了,”红眉走前忽然回过头,站在大门口问她:“这事儿你有没有给咱爹娘说。”
绿腰眯起眼睛,“说什么?”
“你没去上坟吗?”
“我觉得没必要。”
“坟在啥地方?”
这几年,因为心里还对小时候被卖的事儿有疙瘩,红眉一次也没去祭奠过,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姐,你还不知道吗?咱爹娘是天葬。”
天葬?那不是藏族人下葬的方式吗,听说要把骨头切碎了喂给秃鹫吃,对于习惯土葬的汉人来说,似乎很残忍。
绿腰淡定道:“我亲自送去的。”
“为什么?咱爹要求的?”
绿腰站在门口点头,神情沉笃,满目孤绝。
同一时刻,漫天彤云,凛冽朔风下,一匹黑马骏马正在官道上快马加鞭。
雍州至关中一程,中间有数枚驿站,其中的某个草窗窗口,被昏黄的烛火点亮。
简陋的案板上,一灯如豆,旁边是半盏冷茶。
这些驿站的小卒,很是会看人下菜,倘若来人是什么钦差大臣,富贵子弟,便青眼相加,腾出上房,好酒好菜招待,倘若是无权无势,清贫单薄的过路客,便只能住草房板间,若需用灯油茶水,还得额外掏钱。
严霁楼坐在晃荡的旧板床上,盯着信封上的署名,暗自忖度其中内容。
到底是什么信,必须由他亲自去送,还不得贻误。
那位关中大儒,他从前竟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小小的信封,如同一座盛着奇妙诱惑的匣子,严霁楼很想打开看看,他心里总有股不好的预感,这封信会将他引向不可知的境地。
他沉思良久,还是放下信封。
窥私实在是小人所为。
再者,杜老爷筹建书院,虽然是功利心驱使,却为雍州学子切实提供了益处,现在他还不想明面上与他为敌。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严霁楼以为又是那个势力的驿站小卒来找茬,下地开门。
不想,竟然是个身长九尺人高马大的汉子。
央拉雍措连日赶路,身上风尘仆仆,皮袍子都被吹得褶皱纵横,一张脸红里透紫,嘴唇冻得发青。
“怎么是你?”
严霁楼知道这个人,确切地说,他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个藏人的一举一动。
央拉雍措进门,先抓起桌子上剩下的冷茶,仰头灌了一气。
“你中了调虎离山计了!”
冷不丁地,这个藏族汉子突然砸下这么一句话。
严霁楼听完一惊,立刻反应过来。
“我嫂子怎么了?”
刚才还十万火急的央拉雍措,这时候却绕有耐心地兜起弯子来,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好着呢,好得不得了。”
严霁楼本就微挑的眼角带出冷意,“你最好有话快说。”
“你小娃子能得很,有种来跟我单挑,”央拉雍措仗着自己身形和年纪都比严霁楼大,对面站着也压他一头,“我看不惯你老长时间了,可惜你整天就读你那破书,我是找不着机会,要不然早把你揍扁了。”
听他的话像是知道些什么,可是又表现出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严霁楼猜想,这是在套他的话呢,否则真想打,不会骑上马追他这么远才现身的,严霁楼并不惧怕他的挑衅,心里只担心寡嫂的安危,于是说道:“我受你三拳,如果我还能站起来,你把关于我嫂子的消息交给我。”
“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人。”
央拉雍措说着把拳头捏起来,严霁楼闭上眼睛,只觉面前罡风涌动,直冲面门,到了眼前又堪堪停下。
“算了,你现在倒下,你嫂子真没救了。”
央拉雍措叹一口气,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最后说:“旁人不清楚,我可看得明明白白,你们这是天生的一对,我不能从中搞破坏。”
严霁楼补充道:“也破坏不了。”
央拉雍措瞪严霁楼一眼,“就不应该来跟你说,直接把新娘子一抢,那不抱得美人归了吗?”
严霁楼笑笑,“你阿嬷不会同意你娶汉族女人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
央拉雍措从小丧父,跟着母亲一个人过活,他母亲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藏人部落里少见的女性领主,为人大方而强势,为部落壮大而殚精竭虑,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会选择替儿子联姻,而不是接受一个汉人作媳妇。
“这就叫知己知彼。”严霁楼笑道。
央拉雍措不肯服输,“我又想揍你了咋办?”
“迟了。”严霁楼把手里的信塞到央拉雍措怀里,把收信人和地址都告诉他,并嘱咐他“务必要送到。”
看着严霁楼冒雨上马的身影,这个高大的藏族汉子倚在门边喊:“我后悔了咋办?”
严霁楼不以为意,扬起手里的马鞭,回头大声笑道:“后悔就追上来!”
央拉雍措笑一笑,隔着雨幕挥舞手里的信封,“你小子。”
央拉雍措坐下,拍桌子把人唤来,想买一壶酒。
“哎,刚才那个人呢?”驿卒见住客变成了这么个乡野汉子,很不客气,“换了人得重新交钱!”
央拉雍措活动活动脖子和拳头,揍不了他还揍不了你吗?
严霁楼刚纵马出去不远,就听见背后的小屋传来惨叫声。
不要紧,那是暴脾气的央拉雍措替他报仇呢。
势利眼的驿卒,门缝里看人,这回被鹰啄了眼睛。
第63章
夜半, 雨水淋漓,比以往更冷一些。
“老头子,你真打算这么做?”
幽深的窑洞里, 大方炕上,老烟锅不断冒出潮湿的烟叶气息,火星明明灭灭。
“你说,除了这还有啥办法?”
“我是怕……”老妇人欲言又止。
“怕啥?”老族长有些不高兴地说:“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小楼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不可能认不清自己的前途,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跟咱们翻脸, 不用我说, 他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么个弄, 会不会太狠了?事后叫小楼知道了, 恐怕要闹出大动静。”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要是她能挺过来, 也算她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