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醋也吃?
“我那样跟秦嬷嬷说,不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你亲儿子,而是怕别人乘机生嫌,秦嬷嬷年龄上去了,没必要让她老人家再操不必要的心,咱们的事,青轩知道就行了,以后总会柳暗花明。”
“可是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我亲儿子,嫂嫂给我生的亲儿子。”
“你心里明白就好了。”
看他在那儿发呆,绿腰毫不避讳地问:“还是你想让我想严青?”
好几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严霁楼像被烫着似的,脸上有复杂的情绪流淌,猛然把书丢了,掀开被子俯身压下,双手撑在绿腰头顶,眼睛又黑又亮,撕咬猎物一样逡巡着她的脸,“不想,谁让我是自私鬼呢,我只知道寡嫂现在在我身下。”
“疯子,要是你哥活着,你也敢这么做吗。”
“你逼我。”他不满地皱着鼻子,很孩子气的样子。
“我说真的,要是那样,你我恐怕到现在也是以礼相待,不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不会,”严霁楼已经滑下去,拢住绵软,头埋得很深,“或许我会做出不好的事来。”他口里含糊地补充一句,“就像我娘那样。”
绿腰意外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讲起他娘。
严霁楼不像严青,会经常怀念小时候,或许是因为他生下来就没有了娘的缘故。反而是绿腰记得严青跟她讲过,关于婆母的故事。
和大家想象的不一样,那是一个算不上好看的女人,皮肤黑黑的,个子也很矮小,但是很有性格,甚至称得上暴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喜欢和人骂仗打捶,人很能干,大小账永远都是一眼一口,算盘都不用,丈地称粮什么的都由她说了算,在村里说一不二,很多人都怕她。
反而是他爹,也就是绿腰的公爹,性子比较蔫,但是人长得浓眉大眼,家里世代是骡马贩子,有点小钱,不愁说亲,结果被邻村其貌不扬的矮小女人给弄到了手,两个人成亲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面,严青六岁上,严老爹去北面贩牲口,一走就是大半年,中间那位藏族的贵族少爷下山游玩,长得像莲花一样漂亮,夜间走到了倒淌河村,为了借宿,敲开了严家的柴扉。
后来正好天下大雨,人走不了,就接连住了几日,直到第三天夜里,严家的主母,把儿子哄睡,然后锁在房里,悄悄出了门,手里拿着一本从藏教喇嘛传教时得来的、虽然大半本都被用来糊了墙的残经,以请教佛理的名义,来到隔壁那间堆着杂物的柴房,轻轻叩响那扇挂着铁环的旧门。
那夜之后,婆母一点也不掩饰,经常领着那位藏族的美人,两人骑马到林子深处去,后来,他们甚至跑到甘南住了几个月,本来是打算一走了之的,不过好景不长,藏族少爷被家里人捉回去,剃了头送进寺庙里去了,后来也很早就死掉了。
就是因为那人算得上死心塌地,所以婆母愿意把严霁楼生下来,否则按照她的脾气,死了也要打掉的。人都这样说。
绿腰未免心有余悸,要真那样很可能就没有小叔的存在了。
当然,出于家丑不可外扬,严青没同绿腰讲过这一段,这完全是听旁人说的,绘声绘色,本来没有什么可信度,但是绿腰莫名地相信了,她甚至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被粗汉子欺负得手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
绿腰想,唯有这么样的一个故事,这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称得上神奇。
若干年后,她回到村里,上一辈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到现在还忿忿不平地念叨,好看的男人都被死婆娘给祸害了。
这里的“死婆娘”当然就是她的婆母。
唯一可惜的就是,当爹娘的,性子太自我,也会给后代带来难以预料的痛苦,比如绿腰的第一个丈夫严青,大约是母亲留下的印象太暴烈,所以严青特别倾心于柔弱的姑娘,或许当初正是看中了绿腰沉默寡言的纤弱气质,这个温吞老实的男人才会那样主动。
记得刚成亲那时候他总是伏在她膝上,说他三生有幸,娶到了一个温柔贤良的好媳妇,绿腰抚他的头,笑笑不说话,他不知道她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乌龟一样缩在自己的壳里,拒绝同人打交道,完全是出于对旧案的保护,真实的她,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欺骗了他,她是一个手上沾血的女人,人家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她做的事,连狼都要害怕。
反而是丈夫的弟弟,严霁楼,很不一样。
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就感觉很奇妙,仿佛这样的名字,不应该属于这个家,可是那些源源不断的信和礼物,都证明了这个人的真实存在。
听说他在进学,打算科举,当官,她想,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或许将来他可以帮她一把,如果遭人挖出了那桩陈年血案。当然,在此之前,他也很可能铁面无私,把她砍了当作自己的一个政绩。
她一开始对这个人又怕又敬,却又忍不住生出利用的心。
自从他带她去过悬崖边的货场,让她知道了村庄以外的景象,她离开的心就越来越强烈,将自己交出去,是一条她选定的生路。
她的第一个针线笼是他买的,他认为骑马会让她喜欢,他不怕那些棘手的东西,包括他们的世俗身份,还有她握过斧头的手。
他完全看见真实的她,他们明明是叔嫂,却互为镜像。
现在,绿腰总算知道严霁楼像谁了。
无论他怎么样学了儒家兄友弟恭、忠孝悌节的礼义,骨子里还是跟那个传说般的女人一样暴烈,最终要穿过那个虚伪的皮,露出桀骜的骨头来。
“小时候我就听人骂我娘,我感到很羞耻,以为那是编的,都是为了诋毁我和我娘,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说的没错,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本性。”
男人说着挺身,绿腰不自觉双手抓紧身下织锦回纹的床单。
“就算哥哥在,你肚子里的种,照样是我的。”
他娘不就这样吗,虽然成了亲,有了孩子,却照样天不怕地不怕,爬上自己看中的人的炕,别人骂他的话,他认了。
进到更深的地方。
等他折腾狠了,喉间逸出痛哼。绿腰才提醒道:“孩子还在隔壁呢,你小点声。”
“明天换个大点的房子。”剩下的严霁楼才不管,他可不想为孩子委屈了自己。
“嫂嫂,当初哥哥和我同时在村里,然后上门求亲,你会不会选择我。”反正更浑蛋的话前面都说出口了,索性就问个痛快,严霁楼放肆地驰骋着自己的阴暗面。
“哼。”
“快说。”他用动作催逼她。
“我不说。”
“不说今晚别睡觉了。”
“那你肯定看不上我了,”绿腰偏过头,露出落寞的神色来,“刚开始一回来,你就那样看着我,就像看仇人,还想对我动手,后面有一次出去集市上,一路上你都走在前面,把我甩开那么远,去三姑奶奶家过事,你给不认识的旁人分糖,都和我一模一样的数,还嫌弃我是土气的村妇……”
严霁楼顿住,心间一下生出百般况味来,也随着她歪过脑袋,眯着眼睛瞧她,“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晰。”
“怕了吧,你对我有一点不好,我都要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报复你。”
严霁楼把头埋进她肩窝,一阵濡热,“弟弟不懂事。”
“狗东西,乱叫人,我恨你。”
“严霁楼会对沈绿腰好的。”严霁楼拉来红锦被面,将两人迎头罩住。
第97章
太阳还未出, 檐下就有燕子叽叽咕咕地鸣叫起来,雾气深浓。
一个小孩悄悄闭上房门,从长廊上转出来, 轻手轻脚地穿过鹅卵石小径,还有露水涟涟的后花园。
直到进了马厩,片刻,牵出一匹栗色的小马,小马尾巴上毛发尚未长全,显出一种稚嫩的滑稽来,但是看耳朵和鬃毛, 却是一匹优秀的汗血宝马无疑。
牵着马的小孩, 正是沈绿腰和严霁楼的儿子。
这段时日, 青轩和弟弟在一起练马, 青轩喜欢的是马术,青庐喜欢的单纯是小马, 青轩身体健壮、反应灵活, 学得快,但是青庐和马儿互相信任, 搭配比较好, 做绕桩练习之类的, 都更胜一筹,青轩好胜心强,为了超过弟弟, 也是为了不让教他马术的师傅失望, 每日天不亮就早起, 牵着自己的栗色小马,偷偷到跑马场上练习, 这段时间下来,已经颇有成效。
青轩爬到台阶高处,伏在马背上,身穿骑射服,还有特制的护具,在场上纵马驰骋开来,速度不算特别快,但是胜在稳当。
蟹青色天空中,一只鹰低空盘旋,在马往远的地方奔去以后,也跟着翱翔向更高处,如同一线青烟直上碧霄,直到那鸣唳声也隐入云雾之间。
严霁楼隔着老远,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
他小时候,归功于严老爹的饭碗,家里靠贩卖牲口为生,马驴骡子数量都不少,但是严老爹不肯教他,只教哥哥严青,虽然那时候哥哥的骑术已经相当娴熟。
他最开始爬上的是一只小毛驴的背,驴子温顺,被小孩骑在背上,也很不以为然,眨着温顺的长睫毛大眼睛,一动不动,他信以为真,真当自己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有一次踩着板凳爬到马背上,想把牲口群里面那匹最为风光的北地骏马拿下,结果此马桀骜,被狠狠甩开,惨烈坠地,后面他装作无事,谁也没敢告诉,一瘸一拐好几天,直到遇见那个附近山上的藏族大巫马,才真正学会了骑马。
或许是出于弥补小时候自己的心理,严霁楼想着,他将来一定要亲自教自己的孩子骑马挽弓,射箭野猎。
放眼望去,晨光之中,跑马场上两匹小马轻快地奔来奔去,和马背上的两个小孩融为一体,难得地和谐自在。
事实证明,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性格,甚至比大人更难讨好。
他要是从小陪在青轩身边,这孩子性格会不会好一点?
严霁楼吹起手中桦树皮制的唿哨,笼罩在雾气之中的府苑,被清脆悠长的鸣声刺破,天空中老鹰盘旋数圈,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严霁楼绑了皮革的鹰鞲臂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檐角,照在他肩头。
也照亮了他臂上那只金目的雄鹰。
青轩端坐在马上,眼神发亮,已经朝这边望过来,望了很久,大约是在考量要不要过来,最终调转头,像是放弃的样子,心不在焉地操着缰绳,兜了几个大圈以后,终于,小马速度放慢,向他缓缓走来。
看他下来的姿势,似乎有些艰难,不过并不打算向严霁楼这个马场上唯一的大人寻求帮助,严霁楼也不去越俎代庖。
幸好,青轩聪明地把马停在墙底的石阶畔,自己落到最上层石阶上,然后从容走下来,仰起头,“严大人。”
不叫他严先生,改叫严大人了。
真是越来越见外了。
“这只鹰为什么停在你手上?”
“因为我驯服了它,它向我臣服。”
青轩伸出手,手心向上握成拳,“你说它听你的话,那你能让它在我手上站一会儿吗?”
“那要看你的本事。”
青轩伸了一会儿手臂,老鹰高傲地四处张望,完全置之不理,直到他的胳膊都举酸了。
青轩把手臂藏在身后,小脸冷峻,“看来它不听你的话。”
严霁楼不禁笑起来,瞧瞧,这孩子才多大,心眼子怎么这么多,明明是自己的失败,还要嘴硬说他这个驯鹰师没有威慑力。
他俯下身,“那么我也来问问你,你的小马听你的话吗?”
“怎么不听啊,它敢,不听话我揍它了我。”
“口说无凭,你蒙住它的眼睛试试,看看它还动不动。”
青轩鼓起劲往马背上爬,严霁楼过去,单臂一提,就将人放到马上,从自己衣角撕扯下一绺黑布,递给他,“试试。”
青轩伸手过去,捂住一只马眼睛,只觉手心痒痒的,还没等他提缰和挥鞭,身下的马就焦躁不安起来,四蹄胡乱踢蹬,这甚至才是一只眼睛,他生气地把从严霁楼手里接来的布,都绑上去,素日向来温驯的宝马,忽然受惊,癫狂一样不管不顾地朝前奔去。
严霁楼连臂上的老鹰也顾不上,三步并作五步,追上一人一马,鹰展翅飞离时,他已经跳上马背,又赶忙将缰绳握在手里,取下那令马不安的蒙布,直到马儿后蹄腾空仰起,痛嘶一声,形势才终于被控住,一向假作成熟的小人儿第一次手足无措,缩在严霁楼身前瑟瑟发抖。
严霁楼把儿子从马上抱下来,翻了个面,搂在怀里,“这下知道怕了?”
青轩小脸发白,窝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严霁楼用一种安抚的语气,告诉他,“马是一种敏感的动物,人对马不信任的话,马也很难对人完全臣服,这就是为什么你和弟弟一起训练,明明你学的比他快,但是他却比你更快通过考验。”
青轩此时大约才缓过劲来,抬起头看向严霁楼,眸子里水雾濛濛,严霁楼用手那样一擦,他才有泪水流出来,放任眼泪流了一会儿,又将头埋在严霁楼颈窝,在衣领上来回抹擦干净。
这还是儿子第一次肯亲近他这个爹,严霁楼心里忽然像有什么松软下来,连声音也不自觉轻了几分,“弟弟珍爱他的小马,小马也和他互相信任,肯陪主人冒险,你对你的马有所保留,它心里也有事瞒着你,你每日天不亮就拉它训练,它本来就不满,所以你一捂住它眼睛,它便更加慌乱了,以为你是要加害它的坏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把你从它背上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