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迟迟没有开口,王野想起一话:“逢将军还说,他愿意护送殿下离开司隶部。”
相比于骁勇善战的逢家军,城外亲兵不值一提。如果有逢燮护送,他们顺顺当当走出司隶部大有胜算。
萧望舒却问了一句:“逢燮是去见陛下了?”
“是,送消息的人说,逢将军今早就去行宫面见陛下。”王野皱起眉,斟酌想了想,“依信上所言,她现在就在行宫内,我们要不要……?”
萧望舒放下那页信纸,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昨夜长孙无妄未有戒备,是一路上少有的求援机会,她自然要派人暗寻援兵。可谁都没有料想到,正准备出城联系人马的王野会遇到奔波赶来的逢燮。
昨夜见到逢燮时,她是有些吃惊的。不过临近天子华诞,洛阳万寿宴虽不强求十三州朝贺,但逢燮作为兖州驻军大将前来恭贺,实在是稀松平常之事。
只是巧就巧在,王野出城之际碰见了他。
“嘭――”
王野的话被轰然门声惊断。萧望舒睁开眼,看见何错拔剑缠上王野,而另一人大步跨过木阶,最后停在她跟前。
白缎还在眼前晃荡,他不紧不慢地俯下身,屈指叩了叩桌案,问:“是跟我走,还是我请你走?”
萧望舒冷眼旁观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有什么区别?你如果闲……”戛然而止的话生生停住,一番大力拉扯中,长孙无妄钳制住她手臂。
他笑起来:“的确没有区别。殿下在审时度势这方面,一如既往的好。”
“你!――”
天旋地转下,萧望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她下意识抓扯住衣襟,一瞬间的失重感迫使眼前发白,萧望舒微微加重了呼吸,勃然大怒地呵斥:“放肆!王野!来人――”
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以及沉闷锵鸣的剑击。走廊上一片寂静,安然得仿佛所有人都未曾听到这里的动静。
发麻的头皮扯动神经,萧望舒不可避免地脸色微白。
她几乎在一瞬间清楚了自己的形势陡转急下。西九客栈里住下的亲卫,恐怕已无活口。
……
长孙无妄抱着她,堂而皇之地穿过客栈回廊,跨入他的厢房。
刚一进门,又是一声嘭地巨响。随着门扉紧闭,萧望舒被狠狠抵在柱上,光怪陆离的视线慢慢清晰。光线昏幽,两人交颈而立,衣袂缠绵像是在抵足厮磨,亦或说是一场互为掣肘的角逐。
满室寂静里只听到他低低问了声:“跟老情人见面的感觉怎么样?”
她抿紧唇不做应答。长孙无妄收紧臂弯,揽在怀里的萧望舒吃痛发出一声闷哼。
他靠在她颈侧,温凉的吐息浸润衣领,“开心么。不,应该是欣喜若狂了吧……不然怎么会被我清扫掉你的暗哨。掉以轻心可不是公主府的行事风格,想来昨夜,殿下安眠甚好。”
长孙无妄低笑两声,“让我猜猜,逢燮这次过来带了多少兵马,三千?一万?不不不,他是天下人皆知的忠君纯臣,可干不出让皇帝忌惮的事。能让长公主卸下心防,还大言不惭护送你出司隶部……五百骑兵精锐,足矣。”
话已至此,萧望舒别过脸,衣领从他唇边擦过。
舟车劳顿,再加上昨日见过逢燮一面,洛阳城外留有逢家精锐的消息,的确让她松懈了几分心神。对势均力敌的长孙无妄来说,只此一夜,是窥伺已久的暗刺良机。
她垂眉淡淡道:“燕侯说完了吗?”
回应她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男人攫住她下巴,慢慢直起身,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低垂。他动了动指腹,摩挲着她嘴角似在爱怜,“萧复当了这么些年的傀儡,积怨已深。你才被逐出长安,他就迫不及待清缴大权,不仅以探病为由搜剿公主府里外,还宣召万俟葵入宫为妃,妄图握住公主府残留势力。”
自入洛阳至今,时间并不算短。他能悄无声息除掉客栈里的其余亲卫,也能拿到安插在洛阳的斥候情报。
“东都万寿宴临近,洛阳外城被封无人起疑。毕竟谁也料想不到,声威赫赫的长公主殿下,如今已是丧家之犬,被自己的庶弟连夜追杀逐出长安。公主府势力遍布州郡,在没有收回你手中的军权,萧复不敢大肆声张。可他也知道困不住你,所以他把万俟葵带过来了,就放在重兵把守的洛阳行宫内。这只相伴多年的左膀右臂,你是救,还是不救?”
长孙无妄淡淡看着她,指腹用力按出一道红痕,“萧复的这盘棋,或许从登基之日就已开始。但他盘算了七年还是没算明白,长公主与人博弈,向来利字当头,弃车保帅这种事,实为家常便饭。”
说着,他微微一笑:“一丘之貉,他的嫡姐只会比他更猜忌多疑。”
万俟葵救或不救,在她被召入宫的那一日起,就已无足轻重。
第32章 洛阳
萧望舒挣开他的手,冷冷睨着他:“公主府的事,不劳燕侯费心,孤自有决断。燕侯有空不如好好查一查几日前冀州部曲作乱一事,在他们眼里到底谁是黄雀,谁是螳螂。别因为一时之快,错失良机。”
长孙无妄渐渐停住了笑意。
萧望舒却一反常态地轻笑起来,“当年幽州兵势壮大,冀州作为接壤邻地,冀州刺史王岳是第一个对长孙家公然俯首的郡臣。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幽州自然不会多费心思。可王岳能盘踞冀州十数年,也是凭借妻族公西氏的关系。若说他真无二心……”她停下话头,笑意越发耐人寻味,“燕侯既要与钩弋夫人做交易,合该清醒明白些。”
钩弋夫人公西韫,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足够美丽,也足够聪明。更重要的是,年少曾在平就殿进学的倥偬岁月里,她是唯一一个让萧望舒烦心不已的同窗。至于烦心什么……萧望舒别过眼,敛去多余神色。
提及此事,气焰强势的某人身体有些发僵。
萧望舒自如抬起手,挽过微乱的耳发,“你想顺利带走阿蛮,必须要得到天子制谕,才不落下口实被人发难。公西韫提出用太子之位作伐,让孤骑虎难下,正好解了你的燃眉之急。诸侯面前,孤为求局势安稳,自会松口让你带走阿蛮。”
人人心中清明,几乎能与公主府分庭抗礼的公西氏,不能再出一个太子。也是因为长孙无妄在国宴上的横加干涉,萧望舒不得不重新审视风云突变的朝局。
萧望舒放下手,静了一静,“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即使燕侯没有多做什么,但公西家跟幽州沾上了关系,日后就算是陛下也会三思而行。譬如今日她登临后位,焉知这里面没有你的功劳。你与她的这个交易,确实一举两得。”
长孙无妄呼吸微缓,他张了张嘴,不知何时喉咙有些发涩。
“京畿军防一事,我并不知情。”
“是,你不知情。”萧望舒垂眼,“坐山观虎斗,燕侯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长孙无妄沉默下来。王岳私携部曲一事,他的确不曾刻意查探,但那日应约去见公西韫,他也确实察觉到了什么。搅混长安政权这趟水,左不过八个字,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只是有一点他疏忽大意――冀州臣服之心恐已生变。
想起那日萧望舒被骑兵掳去,竟妄图押入冀州圈禁,长孙无妄“啧”了一声。他眼一垂,试图看清她眼里不明的暗色,却是徒劳无功。
“万俟葵这颗棋子被萧复废掉了,恨他吗?”
“与你无关。”她脸上恢复了漠然,单手格开他,举步往门口走去。
男人身量高大,屋里暗淡的光打在背脊。他轻而易举抓住她的手,阴影下露出一半意味不明的笑容,“万俟葵是敌是友尚难分辨。为免暴露,你不会动用洛阳城内的探子,这一点显而易见。逢燮特地递给你的消息,你猜萧复知道吗?”
他长臂一收,不容置疑地把人揽在怀里,下巴压着她如云鬓发,“万俟葵被带来洛阳行宫,这个消息连我的幽州探子都没查出来。逢燮一来……真巧。”
细玩此句,萧望舒倏然抬眼,凌厉的目光穿过空气,几乎要破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幽州没有提前探出这个消息,根本出乎她的意料,那她之前考量的那些……萧望舒不想同他深究下去。
她背对着他,有些尖锐、更有些烦躁地回道:“你的话就可信了?相比于你,逢燮是阿衡的世兄,我愿意相信――”
尾音消失在急速飞旋的视线里。她不得不攀在他肩头,背后是冰凉硌人的房柱,男人的手垫在她腿窝,指骨合拢,发狠的模样同往日里提刀杀人时没有区别。
他低低笑起来,阴影中无人窥见眉宇上戾气横生。
“萧望舒,除了司青衡,除了逢燮,你到底还有多少个旧情人。”
……
长孙蛮满脸复杂。她敢对天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偷听她爹娘说话,这一点姗姗来迟的秦互可以作证。
没错,在房门外才停住脚没喘口气的长孙蛮,一抬头就看见长廊那头提着药箱赶来的秦互。
她小声逼逼:“你怎么也在这儿?”
秦互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学她模样,压着声音作答:“君侯让我未时过来候着的。”
长孙蛮回想起刚刚她去萧望舒房里,人没找着,却看见两位统领对砍了半天,一个忙着追,一个不让人走,任谁看了都会由衷地称赞一句极限拉扯。
她福至心灵,撒腿就往她爹这里跑,果不其然在屋外听到了两人的动静。
话到这里,长孙蛮不由得开始有些头疼,指不定是昨晚修罗场惹的祸。昨天西九客栈门前,长孙无妄跟逢燮的言语官司频发暗箭。她就知道她爹吃了个闷亏没吭声实属不对劲!这根本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我爹还给你交代啥了?”
秦互揣着袖子,斯斯文文一笑:“也没啥,就是让我好好给殿下看看。”
长孙蛮狐疑:“就这些?”
“就这些。”
“那……”
房门猛然打开,直接中断了长孙蛮嘴里没问出口的话。她抬起头,眨巴眨巴大眼,对她爹软软一笑:“阿爹,我刚去阿娘房里没找着人,她是不是在你这里呀?”
她爹淡淡瞟了秦互一眼,后者迅速接收信号,挎着药箱就往里去。长孙蛮也想凑进去,奈何身娇体虚是个弱鸡,被她爹摁住肩膀,连一动也动不了。
“阿爹……”
“阿蛮的朋友呢?”长孙无妄蹲下身,理了理小姑娘因跑动有些凌乱的衣襟。
长孙蛮咽口唾沫,老实巴交回道:“我玩累了,就让他先回去了。不过我跟魏山扶说,过几天会再找他的。”
原本以为她爹听了这话就会放她进去,谁承想长孙无妄摸摸她脸,微笑间否决了她下一次的会晤计划,“过几天可能不行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
长孙蛮眼神充满困惑,她爹下一秒又跟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掸了掸衣袍子,一脸的云淡风轻:“好了,进去吧。一会儿我让厨房把羊奶送过来。记得要喝,不许挑食。”
……不是吧阿sir。
长孙蛮简直想不明白,她爹的一颗心到底是怎么长的。到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工夫惦记她喝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回想起曹家某位杰出政治家,她很想呐喊一声,放过羊奶吧!
作为一个称职的枭雄,吾辈楷模可都是殚精竭虑茶饭不思图谋大业,甚至连睡觉做梦都有惊起拔剑杀人的敬业精神。
……
长孙蛮一个人进去了。
绕过屋中屏风,萧望舒坐在案后,手上搭着一面丝绢,秦互正细细为她把脉。
长孙蛮放轻了脚步,挨在她娘脚边的木踏坐下来。人还没说话,她娘倒先蹙起眉尖,另一只手把她利落拉起来,指着旁边的小胡床,道:“地上凉,不许胡来。去那儿坐。”
“……。”小姑娘鼓了鼓腮帮子,忍着没发声,安安分分挪过去,坐在小胡床上。
过了盏茶功夫,秦互才收了手,一边卷着丝巾帕,一边笑吟吟说道:“殿下宽心,冯远留下的余毒已经清干净了,现下已无大碍。只不过这几日还需静养,切不可再大动肝火。”
最后一句似乎意有所指。萧望舒眉目不动,淡淡说了一句:“秦医士费心了。”
“不敢。”秦互又背起药箱,朝两人作揖,“殿下,郡主,属下告退。”
手撑在下巴上的长孙蛮不免感慨,传说中她爹手下“门客三千”,是不是个个都是像秦互这样的勇士――敢于在boss狂暴的边缘上来回挑逗。
“眼睛转那么快,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房门又被关上了,屋子里就剩她和萧望舒两人。长孙蛮瘪了瘪嘴,明知故问:“阿娘,你跟阿爹刚刚在……”
“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她娘极快堵住了她的嘴,不欲再做任何回应,面色也没有任何波澜。
长孙蛮吸口气,再接再厉道:“不是,我刚刚跑去找你,结果发现王叔和何叔在、在……切磋?”
她说得极为委婉,惹得萧望舒不由轻笑道:“你这贪玩的性子什么时候改了?竟舍得丢下你的玩伴跑来找我。”
长孙蛮嘴硬反驳:“……我才没有贪玩!是魏山扶来找的我,不是我主动的!”
她站起来,给她娘连番比划这其中的区别,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差点让人误以为她原是个手不释卷的好学生。
萧望舒笑着点头,等小姑娘一番陈词结束,才摸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长孙蛮鼻尖上的薄汗。屋里燃着银霜炭,热气旺盛,小孩子身体燥,是有些耐不住。
长孙蛮一双眼睛东瞟西瞟,自然也看到了那一大盆炭火。
她爹身子骨倍儿棒,在幽州那个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也能一身单衣舞枪弄棒。看起来着实不大像是会生这么多炭火的样子。至于是为谁弄的……
长孙蛮扭过小脸,神情带了几丝微妙的古怪。
萧望舒倒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她正忙着整理闺女的衣领,也不知道这丫头胡闹些什么了。长孙蛮对此一无所知,谁能想到自己刚被收拾过的仪容在公主娘眼中依然可以称得上“糟心”。
只听到她娘问了一句:“魏小郎君呢?”
长孙蛮的神色更加古怪了。
她低头看见亲娘的手指来回捣鼓自己衣襟,回想起片刻前她爹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问了同一句话――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叭。
第33章 洛阳
长孙蛮抬起小脸,干巴巴回道:“我玩得有些累,就让他先回去了。说是过几天再见,可阿爹听了后……没同意。”
“嗯?”
萧望舒轻轻按了按她胸膛衣褶,这才抽空看见小姑娘神色不对。
她略微思忖着,又抬手抚了抚长孙蛮微乱的额发,“接下来的日子会有些变故,可能得过一段时间再见了。魏小郎君是个知礼的孩子,他不会责怪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