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
可能是她爹耳力过人听到了她的牢骚,没过一会儿,前行的队伍就慢慢停了下来。她爹叩了叩车厢,声音有些淡:“不下来我就继续赶路了。”
长孙蛮忙不迭应声:“下下下!我马上下来!”
雪林里空气湿寒,间或听到一两声鸟鸣,长孙蛮刚被她爹抱下车,就看到何错和他的手下拖了只野狍子过来。
长孙蛮可耻的噎了口唾沫。她眼巴巴瞅着那只傻狍子,问:“能撒点辣子吗?或者,或者胡椒也可以。”
何错有些为难,长孙无妄好笑地垂眼看她,却没开口说话。小姑娘的神色愈来愈落寞,眼瞅着是等不到一饱口腹之欲了,突然,她爹慢条斯理地开了尊口:“给她割一小块,撒点辣子。”
长孙蛮眼睛一亮,小脸儿红彤彤看着喜人。长孙无妄垫了垫手,由着闺女攀在他肩膀上指挥人割肉。
区别于萧望舒过于严苛分明的管束,长孙无妄对她几近于宠溺无度,在这一路上这种事时而有之。每每于此,长孙蛮都捂住嘴偷乐,而’不小心’丧失话语权的公主娘会面无表情地干完一碗苦药。
秦互传承了他师父葛玄晏的衣钵,开得方子毒辣老道。此行他们出发去往并州,一路上走走停停,耽搁了好几天。
这段时间里,萧望舒每日都在喝药,她的身体也肉眼可见地康健起来,至少再也不会像往常一样一步三喘,动个怒也能咳一滩血出来。
对此,长孙蛮应该算是最为开心的一个。
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极其活泼地围绕着萧望舒转圈,耳旁垂落的银鸟飞在空中,亮闪闪的大眼睛像夜空里的星子,纯粹可人。
萧望舒本来为朔方战事不安的心绪也暂且放下,她舒展眉眼,笑着说:“出那么多汗你累不累,还不快过来歇着。一会儿要是被风吹着着了凉,可要仔细喝药。”
长孙蛮顿时安分下来,她可一点都不想像她娘一样喝那么苦的药。虽然她心里门清,自己身上或多或少也沾了毒,这碗药估计跑不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到这会儿清楚地感受到,她娘头上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停止了下坠――萧望舒的生命之书不会止步在’旧疾突发’四个字上。
……
司隶部边防走得不算容易,好在她爹老谋深算,那群守军的心思明晃晃写在脸上,根本不是长孙无妄的对手。翻过太行山后,就是并州地界,他们的队伍又扮做游商,路程最终停在了并州以南的一个小县,高平。
长孙蛮偷偷撩起一角车帘,瞄着目光好奇地打量。夜色渐暗,不远处的巷口热闹非凡,看样子是一条彩灯辉煌的街市,正在庆祝什么佳节。
从洛阳至今,他们走得路线都是山林野道,故而长孙无妄没有拘着她。可一旦临近人烟之地,她和萧望舒都被捂得个严严实实,似是生怕被人窥见。
实话实说,长孙蛮是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她娘现如今手无寸铁,身边连个递信的人也没有,真不知道她爹在担心什么……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PTSD。
正想着,她爹打马靠近,还没等长孙蛮反应过来,修长的手就撩起车帘,露出他一张微压眉头的脸。
“……我在呼吸新鲜空气。”
小姑娘说完就往她娘身边靠,后者正翻着书,一丝目光都没赏给这父女俩。
她爹倒很给面子的点点头,问:“想下来?”
长孙蛮直觉不该应声,她慢吞吞回道:“我想和阿娘待一起。”
这句话换来公主娘赏脸。
约莫是心情不错,萧望舒还淡淡看了一眼帘外的男人,脸色没有明显不虞:“想下去就下去吧,今日是正月的最后一天,有些郊县还会举办灯节活动。你今年没有玩得尽心,现下去正是时候。”
长孙蛮必须承认自己心动了。她看了一眼她爹,又眼巴巴瞅着她娘,小心思不言而喻。
长孙无妄倒没什么,这里已是并州地界,并州刺史毕显附属幽州,萧望舒的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在人马尽失的情况下翻出乱子。
更别说她的亲卫已经连同逢家、皇帝的人马被引去了并州东部――那里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毕显痛失爱女的怒火。
萧望舒放下书,正要开口说话,临窗等待的男人却先一步开口:“高平素有傩戏酬神的风俗,自夜达旦,燎炬照地。上至豪绅下至平民,无不夜游。听说这里的妇人都会盛装出游街巷,走桥渡危,摸钉求子……”
她亲爹这么突如其来文绉绉的来了一段,无不展示出极为高超的文学素养。
长孙蛮突然有些莫名羞愧。不得不说,爹娘同为平就殿的杰出毕业生,这让学渣本人长孙蛮十分局促与不安。
只是――走桥渡危她尚算还能听懂,毕竟也曾耳闻花灯节走百病的传言。但那个什么摸钉求子,应该不是她理解得那个摸门钉求孩子……叭?
长孙无妄轻笑了一声,拉住马辔的手一使力,侧身迎向远处阑珊灯光。火红色的光沾染些许,他眉眼清隽如谪仙,不似凡人。
他笑道:“夫人也可一试。”
第42章 风波
在某些时候,长孙蛮其实很懂她爹。
第一时间确认自己理解无误后,她当即牙疼起来。
媳妇儿都没追上还想一步到位生孩子……她爹这是在想peach。
萧望舒出人意料地没有动怒。她依旧淡着神情,恍然刚刚那句话只是一场错觉。
她看向长孙蛮,问道:“赶了一天的路,身体可还吃得消?”
长孙蛮倏地眼前一亮。她听出来萧望舒这是把决定权交在了她手上,连忙叠声应着:“我新鲜着呢!喏,下去扎马步都没问题!”说着,她使劲儿拍了拍小胸脯,以示自己十分健壮。
萧望舒摇头轻笑,她摸摸小姑娘的脑袋,仔细嘱咐道:“那一会儿下去可不能乱跑。高平不比洛阳,若是跟丢了,小心被拍花子……”
长孙蛮眼热那边熙攘的街市,没等她娘说完,又忙不迭满口答应:“自然自然!我一定跟在你们后边,哪儿都不去!”
不过长孙蛮的人生字典里,向来有一句名言格外出众――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此皆后话不提,现下小姑娘牵着她娘衣袖,亦步亦趋地踩着车杌子下去。
她爹做事向来面面俱到,她娘不出意外的戴了一顶幕篱,素白色的薄纱拖至膝盖,更衬得人影高挑纤细。长孙蛮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眼见亲爹又从死士手上接过一顶……朝她微微一笑。
“……。”长孙蛮十动然拒。
她躲在萧望舒身后,叫道:“这东西戴着一点都不舒服,还绊手绊脚,太影响我看热闹了!我不戴!”
长孙无妄好脾气的蹲下身,温言哄道:“我已经把多余的布料裁去了,它不会太影响你的。”
“可是,可是……”
她支吾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爹不甚在意地招招手,示意她赶紧过来:“阿蛮乖一点。再磨蹭一会儿酬神就要结束了。”
长孙蛮忍无可忍,她抓紧公主娘的裙摆,悲愤道:“我长这么矮,本来就看不到什么,你还让我带个门帘子!怎么不会影响到我!阿爹,你太欺负人了!”
“……”她爹脸上的微笑一滞。
长孙无妄还真没考虑到这一点儿去,他略有些尴尬的清咳两声,“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人多……”
“她一个小孩子戴什么。”久不做声的萧望舒发言了。
男人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他抬头看去,只依稀辨认出她幕纱下姣好的轮廓。
萧望舒伸出手牵着小姑娘,淡淡道:“此处已是并州之境,在你幽州家臣的地界上,你还在担心什么。或者……我可以理解为燕侯并不自信能将我带回幽州。”
这句话显然在挑战她爹作为一个枭雄的尊严。长孙蛮眼睛滴溜一转,瞅着她爹站起身,宽大的背肩挡住了巷口灯火,他背着光,脸上神色一片模糊不清。
很快,长孙蛮听到她爹“啧”了一声。
他侧过身子,火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照见脸上慵懒随和。长孙无妄漫不经心地扔回幕笠,随行死士皆都屏住了呼吸,却听他道了一声:“算了。”
众人心思微松。何错赶紧吩咐人去别院收拾打理,又整顿行路内务。期间还挑出两个机灵点的属下,跟着去长孙蛮身边伺候。
……
不得不说她娘在玩弄人心这方面登峰造极。长孙蛮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起作用的事,她娘轻描淡写说了两句,就能让她爹缴械投降。
对此,长孙蛮欲言又止,她看看这俩没事人,心里不住地嘀咕――这出激将法她都能看出来,她爹会不知道?
想归想,待转出巷口见过一众热闹,长孙蛮立马把心思抛了个精光。她像只出笼的鸟儿,欢欣鼓舞地又蹦又跳,直挠得萧望舒不得安宁。没过一会儿,她娘就放开手,颇为头疼地呼了口气。
这般景象长孙蛮自然不得而知。
高平县虽是偏远小县,但地靠司隶部边防,地方习俗其实同京中没有什么区别,充街塞陌,聚戏朋游。夜市上俱是琳琅满目的小镇特色,她早就被迷花了眼睛,也没注意什么时候脱开了萧望舒的手。
他们此行身边还跟了两个死士,估摸着是她爹想到了上次洛阳夜游时闺女的兴奋劲儿,特地遣来相随提东西的。
果不其然,长孙蛮叽叽喳喳一路就没消停,一会儿摸摸龙灯上的毛穗子,一会儿又停在香料摊前挨个儿闻闻。被自家统领委以重任的两个死士跟在身后,有苦难开。他们大包小包提着,有风车爆竹,有糖饼豆皮,还有新鲜出炉的毛炒栗子。
能有死士看着,一向不和的夫妻俩同时松了口气,偷得片刻清闲。
这会儿,小姑娘又停在围满人群的傩戏前,开始笨拙地优孟衣冠。她举着胳膊,小马步扎得摇摇晃晃,偏生还要学人家傩戏伎子来回动腰,模样滑稽可爱。萧望舒的笑声从幕笠下传来,看样子心情十分不错。
知道公主娘开心了,长孙蛮也就停下动作。她蹬蹬几步扑进萧望舒怀里,嗲着人道:“阿娘!新年快乐!今年还没出元月,我这声问安可还来得及?”
除夕夜国宴她就跟萧望舒闹脾气,后来又被她爹一意孤行带离长安,几经波折至此,今年的年夜也快磨蹭完了。
萧望舒一怔,她抬手搂住闺女的背,道:“当然来得及。只要是阿蛮的祝福,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说着,她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蹲下身。
这份举措很少见,少见到长孙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对于向来注重皇室威仪的公主娘来说,在外人面前,她从不会轻易打破自己的仪容。
隔着一层素白幕纱,萧望舒对上她明亮的眼睛,祝福道:“阿娘也祝你冬安。愿我儿阿蛮开泰顺遂,无病无灾。”
长孙蛮点点头,补充道:“你也是。阿娘也要健康平安,还有……”她看向一旁淡笑不语的长孙无妄,神情认真,朝她爹伸出小手,“阿爹,新年安康。”
恰如此时,不远处爆竹声响,噼里啪啦。街上的孩子们拉着手,围着烟火笑闹。街尾走来两列衣着华丽的出游人群,数位小孩儿提着春灯跑来跑去,看样子也是高平县酬神的风俗。
两街倚在门户下的百姓纷纷涌来,一阵高声道:“出灯了――”
霎时间,人流剧增。无数人冲散了游灯队伍,更有甚者抢走了小孩儿手中的春灯,奇怪的是,两方人马皆都兴高采烈,似乎这并不是败兴之举。
同时被冲散的还有长孙蛮。
她刚刚正在努力营造出一个幸福之家,结果没等到她爹上贼船,却等来了高平百姓一哄而上。
长孙蛮到现在还有些懵,她站在原地昂头望了小半会儿,总算看出来这名为“出灯”实为抢灯的风俗,应是高平县的盛会之一。
不过还好,虽然没瞧见她爹娘,她倒是瞧见了两个急得满头大汗的死士。就是人群太汹涌,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挤不过来。长孙蛮了解地挥挥手,示意自己不会乱跑,让他俩不要着急。
“小娘子,买点饴糖吧。”
长孙蛮闻声转过身,看见一名背着扁担的挑夫。他戴着一顶草帽,两颊被冻得霜红,说话间不时哈出一阵白气。
见长孙蛮看过来,他连忙放下竹筐,小心拨开上面蒙着的纱布,道:“昨夜我闺女才做好的梨膏糖,正甜哩!今宵年夜,小娘子不若买点尝个新鲜?”
长孙蛮本能的往后看了一眼死士。
显然他俩也看见了这个挑夫,穿过人群的动作愈发迅速。
长孙蛮心下稍安,一边琢磨着她娘口中的拍花子是真是假,一边拒绝道:“我不吃糖。”
一听这话,挑夫停下翻糖的手。他脸上仍带着憨笑,让人一看就觉得忠厚老实。他不解问道:“小娘子不爱吃甜?”
身后渐渐传来死士的呼声,长孙蛮心思松懈几分,摇头回着他:“也不是,只是我今晚买得够多了。喏,那是我家下人,他们手上提了好几份糖饼。再买下去,我娘会叨念我的。”
她偏过头,指着那方快步走来的死士,细软的头发被梳成俩小辫儿,软软垂在肩头。阑珊灯火里,耳旁那只银鸟儿格外亮眼,翩跹欲飞。
这是――
挑夫一瞬间眯起眼,而后快速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敛去目光。
他的语气突然压低了些,态度十分和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闺女的手艺在高平无人能及。这可不是普通的梨膏糖,里面还放了干桂花,吃起来不仅甜滋滋儿,还有桂花的香气呢!”
饶是上辈子吃过巧克力的长孙蛮,在这会儿也有些心动了。
她自己寻思着是年节效应,低头凑近瞅了瞅黑乎乎的糖块:“可是……这么多,我也吃不下。”
“您可以给您娘也尝尝。”
“我娘不爱吃糖。”小姑娘摇头。
说话间,死士也来到了身侧。
挑夫低头翻开盖子,作势敲起糖来,“没事,我这儿也有不那么甜的,是专门卖给那些夫人们吃的。”
长孙蛮拒绝不得,只好说道:“那给我来一点吧……”
“您放心,我年年都在这儿卖糖,可不会讹一位小娘子的钱!”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长孙蛮眼里有些疑惑。
挑夫先包了点糖递给死士,“客官接好咯,这是小娘子的梨膏糖。”接着,他撩开下一层纱布,装了点黄褐色的糖块。长孙蛮接过来,听得他道:“这糖就不甜,适合给夫人吃。小娘子可要看仔细,回去交给你娘亲,别再吃错了。”
长孙蛮心里愈发疑惑,怎么这人话里有话的样子。
她瞄了几眼挑夫,却见他神色如常,还顺口朝死士攀谈几句:“小娘子生得可爱,以后可别乱走了。这里的拍花子最喜欢小娘子这般佩银簪花的富贵人。”
挑夫说完,又从腰间荷兜里摸出三枚铜板,递到长孙蛮手中,笑眯眯道:“您接好,这是方才找您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