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她……或许应该勇敢一点,尝试着踏出第一步。盛世太平了,便不会有太多杀戮。再诸如观念不和,有些时候选择理解缄默,也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冲突――她得承认,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没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
长孙蛮埋下头,大口大口吃糕,长睫遮住了湿润眼睑。
“谢谢阿娘。”她腮帮子鼓得圆润,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很好吃。”
听到这话,萧望舒似乎松了口气。她抬手抚了抚少女散落额发,缓声:“慢一点吃,小心噎着。”
话刚说完,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外有人听到了,乍闻一声尖叫,长孙蛮下意识喉头一哽,差点背过气去。
紧接着,一道迅白影子扑进门帘,直直朝长孙蛮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长孙蛮咳得惊天动地,还不忘搂紧雪球,连连摆手阻止她爹将要射杀出去的竹箸。
一口气喘匀,她叠声说道:“爹爹爹!手下留情!”
屋外春娘忙里忙慌赶来了,一见这乱糟糟的场面,差点厥过去。
她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请罪,就听萧望舒开口问:“哪儿来的猫儿?”
萧望舒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这猫儿跟她闺女关系匪浅。眼见闺女怀里那只白猫拱来拱去,一点都不安分,她蹙起眉尖,再问:“是谁送的?”
鉴于她娘对猫猫狗狗有家长式嫌弃,长孙蛮并没打算供出魏山扶,免得他好心送礼反倒被她娘敲打。
她噎口唾沫,打算说句“大街上捡来的”应付过去,不料春娘嘴皮子上下一翻,全抖落了出来。
“回殿下,是魏家那位晋陵君送的生辰礼。”
“晋陵君?”萧望舒眼眸微凝。她看了一眼长孙无妄,后者显然也没料见会出这档子事。男人耸肩,摸了摸鼻尖,看起来甚是无辜。
萧望舒很想头疼得扶住额头。
真不知道是谁还在前几日劝她不必理会流言,信誓旦旦保证有他看着绝不会出问题。
结果转脸出了事就不认。
闺女面前,该有的态度还是该做足。
萧望舒看向长孙蛮,尽量平心静气地问:“春娘说的是真的吗?这是魏家郎君送给你的猫儿?”
不知为何,长孙蛮嗅到了久违的危险气息。
她本能地点头又摇头,直把萧望舒看得眉头愈紧。
“你这是什么意思?”
“额,我的意思是,嗯……是阿胥送给我的……不过我当场就拒绝了!”
萧望舒微眯眼眸,“嗯”了一声,示意她再说。
旁边是威严亲娘,对面是爱莫能助的老爹,底下还有一名打入我军内部的间谍。三堂会审来得就是这么突如其来,长孙蛮深觉自己江郎才尽。
她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不知不觉中两道眉毛都挤巴巴皱成一团。
愁眉苦脸的模样看得萧望舒心底直发笑。
到底是长孙无妄疼闺女,不忍见她这般模样,想出言提醒一二,结果张嘴就盯上萧望舒不轻不淡扫来一记眼风。
男人瞬间沉默老实。
“……啊那个,盛情难却呀,却之不恭呀。他以前跟我交情不浅,朋友嘛……我,我寻思着雪、就是这猫儿看起来安分也不凶恶,模样又乖巧,这不,想带回来给阿娘看看呀!”
长孙蛮眼睛一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阿娘要是不喜欢,我马上送还回去!”
她一咕噜爬起身,鹅黄色裙摆洋洋洒洒落下来,暴露出裙边浅浅泥尘。
萧望舒视线一停,长孙蛮又手忙脚乱往后扒拉裙边,企图掩盖自己仪容不佳的事实。
“坐下吧。”萧望舒似笑非笑看她,“刚刚那情形,你要不说它安分乖巧,我都看不出来。”
“……它许是醒来见着生人,有些害怕。”
长孙蛮终于体会到在众人面前单拎出自家不争气的熊孩子是种什么心情。
“你很喜欢这猫儿?”
长孙蛮听出她语气留有余地,眼睛一亮:“可以养吗?”
“当然。只要是你喜欢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养在身边。更何况是你朋友专程送过来的礼物?只是有一点,阿娘想了解一下……”萧望舒顿了下声音。
接着,她屈指叩了叩桌案,惊得雪球昂起脑袋东张西望。
萧望舒漫不经心垂眼,似在看那只白猫,“魏家郎君知道你把他当朋友吗?”
长孙蛮能理解她娘突然问出这句话。
似乎出了林滢一事后,萧望舒对她的人际关系就有些特别关注了。
“知道呀。”虽然这厮今天没应声,但眼下更重要的是留住雪球。长孙蛮睁圆鹿眼,脸色坦坦荡荡,“阿娘你不用担心,他打小就自诩为顶天立地第一伟丈夫,说出去的话那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俩的交情就差头磕青山拜把子了,绝不会有什么差错。”
这一席话说得长孙无妄挑了挑眉。
他掀眼看眼萧望舒,接收到后者顿时舒缓面色,他微微弯起的嘴角难以掩饰笑意。其他家姑娘都开始情窦初开的年纪,自家闺女却在萧望舒刻意教导下还不“开窍”,天天除了课业就是习武。
临到这会儿,长孙无妄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走的一步好棋――至少从源头上杜绝了一切可能。
“好吧。阿蛮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多话了。”萧望舒招手,示意她靠近些,那缕又散落下的额发被挽在耳后,“再过段时日,我记得文小娘子也要及笄了?”
不知道她娘突然提这个作甚,长孙蛮抱着猫儿,在她娘手底下老实巴交:“是,文曦三月三的生辰。”
萧望舒声音淡淡:“我知道她是你的手帕交,你也很看重这个朋友。我听说她六艺通熟,对政事也有自己的见解,与平就殿里其他小娘子并不同。”
提及政事,长孙蛮莫名心头发紧,“文曦并没有妄议国事。先生课上有时会提及韬略策论,她只是课业答得好。”
“你紧张什么?”萧望舒笑道,“我只是想说,如果让文曦跟在小葵身边宣室观书,你看如何?”
这是一个从未料及的问话。
长孙蛮愣愣张着嘴,目光里略带迷惘。
她娘怎么会同意让文曦……触碰政务。
第88章 春秋
萧复一死,没落士族文家又重拾起“破落户”的名头。文曦心怀抱负,仰慕日日接触权利政要的万俟葵已久,说到底也是不甘心文氏就此衰败下去。
作为曾经断掉文丞相官途的政敌,萧望舒内心应该十分清楚重用文氏的风险之大。
更别说还一来就安排在那么明显重要的位置上。
宣室观书……等于是将这座皇城的权力中心门扉大敞。
这由不得长孙蛮多想。
“阿娘是认真的?”
“我看起来很像是说笑吗?”萧望舒举箸,自顾夹了块花糕,咬了一口。
长孙蛮捏紧筷子腿儿,不安地戳着碗,“……为什么突然要文曦去跟着小葵?”她睁大眼睛,并不想掩饰自己的迷茫无措,“我不明白。”
咀嚼动作微微一顿,萧望舒看她一眼,停在半空中的竹箸缓了缓。
一直做壁上观花的长孙无妄看戏良久,在这会儿终于开口了。
他撑着下巴,闲闲搭在唇侧的手指宛如修竹,两片薄薄嘴唇轻轻开合,道:“上林苑一事来得太过突然,阿爹阿娘这些时日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林滢是你的朋友,我们却没有事前知会你一声她的情况,好让你提前有个准备,这事是我们的不对。”
长孙蛮捧着碗,又眨巴眨巴了两下眼睛。
难道今天真是她过生日她最大?这对史密斯夫妇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居然会在今天当着她面道出些许不满日前精心布置的棋局。
“因为认知到这次考虑欠妥,阿娘就跟阿爹商量了一下,以后有些事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思。”她爹笑起来,云淡风轻的脸上一派儒雅随和,任谁也看不出是个喜欢单兵作战的杀神――很有段时间,燕侯在冀州战场上“一步一人头”的绝世风采,于长安城内传得神乎其神。
萧望舒适时淡声说道:“丹阳已死,树倒猢狲散,她门下走狗也已走得干净。她这些年虽然攒了不少钱财,但如今林滢一介孤女无人相护,偌大家财留在长安,只会徒惹不怀好意之辈。”
长孙蛮一瞬听明白了她娘的言下之意。她直起腰身,紧张说着:“林滢要离开长安?”
“是。”她娘抬起眼,回望而来的眸光淡淡,“我打算送她去洛阳。”
西京长安富贵人,东都洛阳士族子。
相比于物欲横流的繁华不夜城,满地清贵世家的洛阳的确要好太多。而且这个地方离她娘的掌控不算远,也不算近,如同飞上天空的风筝,始终被人紧握住生命之线,或张或弛,皆只看心意任人宰割。
横死上林苑的先帝胞妹之女,怎么看都是一支绷紧了弓弦的羽箭,随时随地都会被有心人利用,或许在某个不经意间,就会射穿萧望舒的后背。
林滢绝不适合再留在长安。
想通这些,长孙蛮咬着下唇,手指慢慢蜷缩在一起,虚虚攥成一个不太用力的拳头。
“一定要走吗?”她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清楚这句话问出来毫无意义。
萧望舒轻轻叹口气。她放下竹箸,握住那只汗湿的拳头,细指安抚般摩挲,“阿蛮,你想要保住她,这是最好的办法。”
的确,林滢如果不走,谁都无法保证日后她会不会重复走上丹阳的路。
不夜之城长安,有多少人在这座皇城迷失自我,又有多少人咬牙咽血也要拼命往上爬。
就算是到了洛阳,也不能排除穷追不舍的鬣狗盯向猎物。
长孙蛮吸了吸鼻子,“所以文曦的事……”
萧望舒手一顿。
很快,她面不改色点头:“阿娘想了许多,阿蛮既然重情重义,我自然不能当个恶人横加阻拦。你俩自幼亲密无间,她的课业又一向优秀,我想若她多学一些,耳濡目染下,你多多少少也能学点儿。再者,她能关心爱护你,便是我此举所求。”
……
林滢要走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连长孙蛮也是临到出发了才从王野口中得了信儿,着急忙慌上了马车就往城东赶。
天色苍青,灰扑扑的云朵攒了又攒,细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给整个长安城也笼罩起蒙蒙雾色。烟雨织成一片帘幕,看不清,也摸不透。潮气袅袅绕绕,清新草香混着泥尘味儿,弥漫在空气中。
说来也怪,刚出府还不见停的小雨,等马车呼啦啦驶近城东口,雨势渐渐变稀,眼看要停了。
长孙蛮推开车厢门,车夫早就撑好油伞等在一边。不远处角亭下,立着几道身影。不过望了一眼,长孙蛮就认出了林滢。
她踩着杌子下车,接过伞,快步走了过去。
“……林滢。”
被唤者似听到又似挣扎,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身,露出一张还有些苍白的脸。林滢身上钗环尽无,只双髫髻上簪着一朵白花,棉麻素衣不比绫罗贴身,更衬得她身姿纤弱。
长孙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是只能再唤一句:“林滢。”
她许许多多的话咽回了肚中。
亭檐落下雨后水珠,一颗紧接着一颗,啪嗒啪嗒砸进地里泥尘。
四周寂静无声,林滢垂着眼睫,一时并没有开口说话。
长孙蛮只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喘不过来了。她不想溺毙在这片沉默中。
“我,我没什么事。我只是过来看看、嗯……送送你。”长孙蛮低眼,看着鞋尖被泥水洇开的绣面。过了稍许,她轻轻开口再道:“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她又站了会儿。沉默依然如潮水般不断涌来,几乎要淹没长孙蛮口鼻。她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声,艰难说着:“……那,我走了。”
她抬眼,却见林滢不知何时也抬起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长孙蛮抬手僵硬挥了挥,干巴巴道:“再见。”
“邙上学宫群英荟萃,那里有很多见解不凡的女先生。我会好好读书的。”长孙蛮停住脚,转身回头,林滢移开目光又说着:“你也是。”
“……你还会继续画画吗?”
“画,当然画。”林滢疑惑瞟她一眼,“怎么……”
“我,我只是想问你带齐画具没。”长孙蛮摸摸鼻尖,取下腰上系着的长条绸袋,“你要是不够,我带了这个。”
绸袋松了口,露出一截干净挺拔的鼠须笔。
林滢怔了怔。
过了会儿,她仔仔细细收起笔,拉紧绸袋,在长孙蛮的注视下,系在腰间栓了两个死结。
“笔很漂亮。”
“嗯。”
“我收下了。”
“嗯。”
“明年这个时候再寄一支吧。”
长孙蛮错愕抬头,林滢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她拨了拨绸袋,淡淡说道:“我最多只能保证一年用废一支。再久就不行了。”
“别。”长孙蛮也随她一起笑起来,只眼睛里藏着难过。她掩饰般揉揉发僵的脸颊,脱口承诺:“我给你寄一大盒。你每天都换着用。”
林滢顿了顿。
紧接着,她点头笑道:“好。”
长孙蛮望进她含笑眼眸,那里有释然,有坦怀,还有自己过分熟悉的身影。
微微出神中,她被人轻轻抱住。
鼻息间全是林滢身上的香火味儿,浓烈却不刺鼻,反而给人莫名安心。
林滢靠在她肩头,如同年幼时在平就殿课上交头接耳的低语,她微微颤抖着身体,深深吐出口浊气,“谢谢你。还有――”
“对不起。”她语调喃喃。
“阿蛮,原谅我那次。”
……
天已放晴。
如同与林滢话别后轰然明亮的心。
长孙蛮的泪意将要爆发,却戛然止住远处疾驰奔来的策马身影。
乌黑骏马四蹄疾飞,玉辔银鞍,驱策中疾风阵阵,其上少年郎白袍如雪,肆意张扬。不过呼吸之间,城门口那道影子就已逼近。他一路奔策,穿过夹道杨柳,迅疾的风卷上垂绿丝绦,纷纷扬扬铺了漫天春色。
“吁――”少年郎缰绳一紧,马儿扬蹄嘶鸣,乌黑鬃毛随着白袍纷落乍然扬起,像一面威武英勇的常胜旌旗。
在长孙蛮记忆中,魏山扶很少穿白衣。
当然,她更没想到的是,萧望舒亲自指派的人――护送林滢前往洛阳,居然会是他。
鉴于长孙蛮单方面宣布不久前两人是“不欢而散”的,所以这会儿她并没有选择打个招呼。
亭下几人来回交换了个眼神,这长安城里盛传交情不浅的两个人是闹别扭了?
那方小娘子没动静,只毫不在意地揉了揉鼻头。
反倒是少年突然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