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就像,我平时也会找何错喝茶一样。”
长孙蛮意识到她说得还不够明白。
“可我喜欢他。”她认真看着他,道:“很喜欢很喜欢,第一次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喜欢。”
长孙无妄头开始疼了。
他很后悔为什么要答应他俩编律之事。明明他都让这么多人看着了,怎么还会出这档子事。
可他不知道的是,两小无猜的感情最难分辨,有时候连本人也意识不到。而长孙蛮紧闭多年的心扉,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就让魏山扶闯进来了。
或许是他那样抱着她嚷疼,或许是他低下身拾起那株紫芍药,或许是水滨桥头他捏着她脸戏谑。亦或许是那日她从树上落下来,纷纷扬扬的绿叶洒满他肩头,她靠在少年怀里,看见他低眉一笑。
长孙无妄攥紧了箱带,他声音很沉,像头一回扮演起一位合格的严父,“阿蛮,喜欢不代表一切。他是魏氏冢子,他有他该背负的东西,他的未来绝不会同普通人那般平凡。你喜欢他,焉知他心中是否更渴求荣华。”
少女略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着身量伟岸的父亲,嗫嚅着唇未再说话。
临到这时,发昏的脑子有些清醒。长孙蛮想起来了,魏山扶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是传扬天下的晋陵君魏胥,自幼承教魏叔丘何照青二人手上,文武兼备智谋无双,是后世传言“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一代英豪。
他不仅仅是她的阿胥,她想。
流云英英,月光清幽如水,静静落在少女身上。
闺女难过了。
意识到这点的长孙无妄拧起眉。阴影中,男人稍抬了下手,似想摸摸她头。却又悄悄放下。
他轻轻叹了口气。
……
时令盛夏,艳阳高照,无雨,微风。
经过三个多月努力加工,长孙蛮与魏山扶共同撰写的新律终于问世。文曦是第二个知道这消息的,至于头一个,自然是在旁边严肃监工的她爹。
文曦先开始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之前梁秋泓的速度已经算是够快了,虽说来往信件耽误了不少时间,但整饬六律浩如烟海,放眼四海谁能拍着胸脯保证三个月就完工啊……好奇心促使文曦想去一探究竟,即使宣室殿里堆满了积压多日的案牍。
长孙蛮倒是很能理解她。
毕竟到现在她自个儿也都是懵的――魏山扶告诉她编完时,长孙蛮还在埋头誊抄刚刚理好的几条户律。案后少年双手一撑,稳稳当当站起来,又靠在柱子上轻笑,视线却移到窗户外探头的何错,说眼睛斜了三个月大叔需要我请人给你治治瞟眼吗。
话又说回来。对于文曦而言,拜读新律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
藏书阁内烛油殆尽,最后,文曦合上书页,不得不发出一声感慨,魏山扶真特喵的是个变态。
难怪她打小就学不过他。
长孙蛮却怒了。
这份功劳也有她的一半好吧!
小姐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漏嘴说了什么,赶忙回头描补是是是魏狗怎么能有你厉害呢。要不是长孙蛮挑灯筛选逐一增删修改咱们哪儿能有这么厚一砖头书呀。要她说长孙蛮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比魏狗厉害多啦。
长孙蛮可没以前好糊弄了。
她哼哼两声问:“那你倒说说魏山扶又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就是朵花呗。”文曦眨眨眼,一脸无辜,“是咱们这几人中最漂亮的一朵花儿。还是专程从校尉部跑回长安给你锦上添花的那种。”
松花绿的裙衫猛地一动,少女站起身,红着脸张了张嘴。老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她一跺脚,恼羞成怒用笔指着她,道:“文曦你就损吧!”
被唤大名的文大人丝毫不慌地吹灭烛台。一缕青烟萦绕升腾,室内弥漫开馥雅香味儿,有些淡淡的好闻。她拨了拨高脚烛架上的圆环,笑声:“这你可冤枉好人了。话是霜霜说的,我好心传给你听,你怎地反倒怪起我来。好没道理呀。”
“咔嚓!”
手中的笔断成两截。
长孙蛮磨牙嚯嚯向萧成霜。
……
谈到这事儿,萧成霜可大呼委屈。
她不就嘴巴利索了点,一个没憋住在小宫女面前叨念了两句。谁知道文曦赶巧听个正着。谁又知道那个小宫女人缘不错,半个下午的时间,全宫都传开了清阳郡主和她冤种竹马的二三事。
彼时萧成霜正盘着腿在石头上嗑瓜子儿。旁边立了个小黄门,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盘点宫内最新八卦。她原本是在百无聊赖听着,结果越听越不对劲,皱起眉头一琢磨……嘶,始作俑者貌似没别人。
萧成霜火速撇得一干二净――她对小宫女三令五申绝不能把她供出来。
可天杀的她居然忘了她表姐这个心黑的。
萧成霜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眼泪汪汪抱着长孙蛮的腿嚎道:“鹅错咧,鹅真滴错咧!”
等会儿,她从哪儿学来口音。
长孙蛮狐疑捏起她脸,拉了拉,“萧霜霜,你真没在庄子上跟人打腰鼓?”
干嚎声一噎,萧成霜迷茫眨眨眼,“有这么明显吗?”
“……。”一旁忙着扯花布的文曦气得差点原地升天。
敢情她辛辛苦苦给她求来外住旨意不是拿来静心学习修身养性的。
而是给她倒腾时间在外面不务正业。
文曦袖子一甩,石桌也不铺了。萧成霜见势不妙,赶紧脚底抹油就要往外跑,奈何她姐一记锁喉,彻彻底底捏住了她命运的后颈皮。
“萧、成、霜。”
“我我我我错了。”
这一下,庄子后边儿这处碧湖水可就热闹了。
沸反盈天,白鹭争飞。
菡萏开得正盛,风中摇曳着清幽花香,一蓬蓬硕大莲叶接连至岸,鱼儿摆尾游去,红影渐无踪。
临岸处垂柳葳蕤,石栏上雕刻着含珠小兽,再往里些,是一方铺着青花布的六边石桌,桌旁依次立着六个石墩座。
雪球坐在石栏上,漂亮的湖蓝色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鱼儿。长孙蛮想抱它下来,它甩着尾巴一溜烟跳到石桌上,喵呜直叫,似不满她惊走了它的鱼。
今天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日子。
由文曦牵头,大家约好了在这儿庆贺新律问世的事。至于能不能推行――那就是长孙蛮跟她娘之间的事了。
长孙蛮从食盒里端出小菜,一边儿壁上观花,一边儿还不时场外指导俩姐妹扯头花。一脸正经,有模有样,“文曦,黄荆条下出好人。教育孩子可不能心软,诶……萧霜霜,放弃吧,你看你最近瘦的……看来学人扭秧歌还挺见效?”
简直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
听到她抖落出另一个事实,萧成霜眼前一黑。
文曦怒喝:“萧成霜你反了天了!谁家公主还跑去扭秧歌??”
……
萧定霓魏山扶二人刚进园子,就听到这一声狮子吼。
若是有宣室从侍在这儿,一定实难相信这是那位平日里恭谨守礼的文大人。
魏山扶掏掏耳朵,“这么多年藏挺深啊。我还以为她真转性子了……还是说泥人尚有两分脾性?”
“我可没见过这么硬气的泥人。”换下一身常服的少年帝王也有些无奈。
“早就劝过你了,没生一副铁齿铜牙就不要去啃硬骨头。”
“你说得对。”
魏山扶微讶。
他不由地仔细看了两眼身旁人。
这句话实在他意料之外。
要知道当初在文府巷道里撞见萧定霓后,他就特意进了趟宫,叮嘱他最好忘却一些不必要的前尘往事。作为幼时伴读,魏山扶提醒得没错。那会儿萧定霓可没现在好说话。他闷着脸,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问了他一句现在还会偷看长孙蛮睡觉吗。
魏山扶愣了愣,自此再未劝过。
现下,少年抚开一柄折扇,目光悠远,穿过一株株粉荷花,轻轻落在那道身影上。
他平静说道:“两年了,她在宣室殿做得足够好,姑母很喜欢她。将来,她会平步青云,会前程似锦,做到世间女儿难以企及的高度。她可以实现理想、抱负、心中所思一切。她有大好的人生,能展翅翱翔在万里青空。”
魏山扶略挑了挑眉。
萧定霓收回目光,朝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阿胥,老天对所有人其实都很公平。你获得什么,势必会失去什么。情爱与功名,自古便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困局。我不想困住她,也不愿任何人折断她的羽翼,包括我自己。”
……
六个石墩坐满了五个,剩一个是留给远在洛阳的林滢。
酒过三巡,在场四位除了萧成霜都有些晕乎乎的。原因无他,后者在某种广义上还属于小屁孩儿,文曦还在一旁坐着,给萧成霜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在人面前喝酒。
萧成霜只能抱着果蜜小口小口吸溜着。到最后果蜜都吃腻歪了,她又一个一个往嘴里抛起花生米。
酒劲儿似乎上来了。
不知谁突然敲了下筷子,萧成霜应声望过去,花生米都差点儿没接住。
她亲姐,宣室殿审阅奏折的女官文大人,站在石墩上噼里啪啦敲起筷子,跟敲竹杠似的没停过。嘴里还囫囵说着“写的什么玩意儿老娘用脚写的奏折都没你废话多”。
萧定霓连忙要把她抱下来,后者不依不饶死磕着石墩,甚至蹲上面开始大倒苦水“七老八十走路都要人扶天天搁这儿死谏有脾气就撞个看看啊”。
大概是说上头了,她一把捏住少年月白色衣襟,怒而震声“写什么奏折啊还是赶紧回家种菜吧”。
萧成霜目瞪口呆。
她眨巴眨巴眼,往右边瞅了瞅,长孙蛮脸很红,眼睛却还没迷糊,旁边魏山扶面色如常倒什么也看不出来。
闹了老半天,她姐的酒量是最差的一个?
萧成霜心里有些不得劲了。
虽然这次她年龄不够不能拼酒,但好歹也是场上亲属,怎么能干坐着看戏呢。
萧成霜决定帮自家人找回一点脸(zun)面(yan)。
到这会儿了,事先吩咐好的小童在园门口探头探脑。萧成霜眼睛一转,拎着裙摆就往花廊下跑。又过了盏茶功夫,她端着一壶青玉瓶,后面几个搬酒小童抱着小坛酒过来。
萧定霓鲜少皱了皱眉,“还喝?”
“喝呀,怕什么。我这不是给你们准备醒酒汤了。”
说着,她往安分下来的文曦嘴里灌了一杯进去,又给每人都倒了一杯。解酒尚需时间,文曦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萧成霜兴奋地晃了晃青玉瓶,豪气冲天:“今天高兴!咱们不醉不归!”
长孙蛮却不想喝了。
她喝了酒上脸,明明没喝多少,脸就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大抵是见她可怜,长孙蛮上桌就喝了三杯酒,余下的全进了魏山扶肚子里。
突然。
没想到最不会应声的某人突然点了点头,“喝!”
“?”长孙蛮狐疑盯了他好几眼。
这狗怎么有一丝丝的不对劲儿。
萧成霜可不管这么多,她抬手一挥,“啪”一声,海碗落在魏山扶跟前,后面抱酒小童立马跟上,倒了满满一大碗。
长孙蛮逐渐意识到事情开始脱离轨道,并向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时……魏狗仰头一口干了。
“!!”
长孙蛮连忙把碗蒙住。
她瞪眼萧成霜,“他醉了,不能再喝了。”
“哪儿有,这不挺正常的。我都没看他跳脱衣……”接收到长孙蛮危险目光,萧成霜讪讪一笑,摸了摸脸,“谁知道他酒量这么差啊,跟我姐差不多。”
姐妹,人家是把我的酒也喝了诶。
长孙蛮揉了把脸,端起那杯醒酒汤给他喂下。
……
下午日头毒起来,晒得人难受。
长孙蛮不放心把人留在这儿,免得萧成霜又来一出幺蛾子。幸好魏山扶酒品不错,喝醉了也只是变呆,还能走得动道。
这可省了长孙蛮不少力气。
她随小童指引,带着魏山扶穿过花廊,去了一处临水厢房。
长孙蛮累得不行,把人扔在一张软榻上。她喘息着,伏在案上歇气。
伴水而居,厢房比别的地方凉快许多。窗户纸是浅浅的水色,日光拦在外头进不来,只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疏影横斜的影子,看样子水侧生了不少虬树。
长孙蛮盯着看了片刻,醒酒汤的药劲儿上来了。
她脑袋乏起来,加之刚刚累了一番,迷迷糊糊竟有些困倦。
长孙蛮做了一个很短促的梦。
梦里也是炎炎夏日,她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听着窗外蝉鸣。似刚下学,平就殿里吵吵嚷嚷。有人在殿后嚷嚷她名字,一声又一声,比树上的知了还烦人。她生起气来,抬头却看见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太近了,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热烘烘的,比太阳还要灼人。
长孙蛮被热醒了。
就像梦里那样灼人的热意。以及……她蓦然间彻底清醒了。
长孙蛮颤着眼睫,轻轻睁开一条缝儿。
原本睡在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跪在边儿上。地上那截绮丽春衫被他膝头压住,似伸出了锋利爪牙般,以极其霸道的姿势将她环在案与臂间。这会儿,他俯低身,长睫垂落,稍露些许的眼眸昏幽无光,似沉沦在一场浮梦,小心地、温柔地舔舐着她唇。
像觊觎多年得来的宝物,珍视到不愿拆吞入腹。
长孙蛮慌不择路闭上了眼。
――他醉得厉害,还没醒来。
意识到这一点,她抿紧唇,欲偏过头逃离他的梦。
察觉出口感不对,少年皱起浓眉,齿尖咬了口饱满唇珠。长孙蛮吃痛,不自觉松开牙关,微微张开嘴。那条游离在外的鱼儿倏地滑过编贝,带着清淡酒味儿,不经意间碰到她羞怯温软的舌尖。
这一瞬,长孙蛮大脑轰鸣。
她呆呆瞪大眼,看见他剧烈抖着睫毛,额上青筋微露,下一瞬那双眼睛似也要彻底睁开。
时间停摆。
像被人静悄悄地圈了起来,万物沉寂无声。直至――
檐下风铃飘转,窗外虬树上猛地响起蝉鸣。
日光强烈,窗旁打下一圈圈流动水影。落在少女脸上,明明暗暗,教人瞧不清脸色。或许是空气太过炽热,或许是风儿太过轻柔。突然地,她直起腰身,发抖的手勾在他滚烫脖间。
长孙蛮不顾一切般吻住他唇。
她紧闭着双眼,肩头发颤,像月下少女虔诚祷告赐来的一吻,谁也分不清谁如溺水蜉蝣,谁在怜悯世人。
第106章 乾坤(正文完)
盛夏,阳光里沾满了蜜橘味儿,清甜的香气浸软了唇瓣。轻轻呼吸,似连梦里那场漫天纷扬的桃花雨也散出了香气,一朵,一朵,颤抖着贴在他齿尖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