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之则痛。
她知道有多痛。
陈默的手指在碰触到那根透明的树枝时,全然没有发现在她身后,如蛇竖起来了无数尖锐的刺。
但她只是探了探他的鼻息,顺手将男子黏在唇上的头发取了下来,然后将他垂着的脑袋扶了起来,卡在树缝里,将人摆弄好了之后,自言自语道:“这样看着就顺眼多了。”
然后俯下身,朝着他鞠了三躬:“你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我无法救你,也不知你姓甚名谁,你之前想掐死我的事情我就不与你计较。你不必记着这个恩情,日后你倘若还有未竟之事,也莫要托我缠我,我们人鬼有别,自此两宽,不再纠缠。”
树枝:“……”
陈默转头想抽离意识,却发现自己衣服里的宝珍球泛出金光。
淡淡地温和的光,像是有着生命的力量一样,有节奏地闪烁着光,陈默发现那精巧的装置之下,出现一排大写的中文数字,“壹,贰,叁,肆,伍,陆,柒——”
看起来像是一个数列密码。
陈默毫无头绪,但是脑海中一跃而出了自己曾破解那本书后,除却普兰留下的那句话,还有一串奇怪的数字。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那数字代表的涵义,但确实是一个七位数列。
陈默一个激灵,凭借记忆将数字输入了进去,只见咯噔一声,那只灵巧的机关竟然真的开了,它像是莲花一样舒展开了自己的身躯,倏地一声,一阵声响从里面发出。
“卜——”
在不远处死气一片的男子猛然抬起来头。
邓登登在准备抽离开自己的意识前,忽而觉察到了一阵刺目的光,老狗紧闭的双目猛然睁开,他在屏幕面前再三确认出现了新的频段,虽然断断续续的,他急促地从衣服里翻出来一张卷曲起来脏兮兮的羊皮纸,那上面写着一串频段数字。
他一一对照着,强忍着脸部抽搐,平静无波的神情逐渐狂热狠厉。
他的手指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嘴巴长大,发出急促地斯气音,倘若有人在场,才能发现他的嘴里一片骇人的空旷。
他的手指放在了电流的控制器上,想要再多给予一些刺激,让整体的频段更加清晰。
他看向了在地面躺着的邓登登。
手没有任何犹豫,将电流装置的安全阀门的插销拔掉,在一旁被嘱咐看着他们的人见状不对连忙上前劝阻,但老狗对他不理不睬,来人更是着急,上前想阻止,却顿感头后疾风袭来,在他晕倒之际,心中骇然老狗的实力,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但他在晕倒前,还是伸手摁了裤兜里的按钮。
谢舒元看到艾薇将手机拿起来时神情忽变。
“不好。”她一把拽着他的衣服,一双眼睛逼压过来:“现在没有时间让你继续考虑了,救人要紧。”
谢舒元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艾薇拎着衣领拽到了八人中间,不知为何,谢舒元看到那八个人见到艾薇时,堂堂一米八几的壮汉竟全都像小猫一样瑟缩了一下,她像是扔小鸡崽一样将他扔在中间,抓起来他的下颚:“解家原是一字本族的“规束者”,能不能重振辉煌,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此次机会了。”
她满意地看到谢舒元眼底掠过一丝惊诧。
解这一字,原本就承担着极其重要的职能,任何力量倘若失去了束缚,就会造成地域失衡,甚至给自己一族招来灭顶之灾,因此“规束者”在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们恪守职责,任劳任怨。
但解字一族,却是被一字本族给放逐出来的。
蛮横,痛苦,愤怒,不甘。
这些青年的眼底都没有,在她的追问之下,他的神情还是一派坦然,好似躁动不安轰鸣的世界里无法被打断的沉思,有着自己行走隐秘的痕迹和态度。
他侧脸躲开艾薇的手指:“抱歉,您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对本家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对什么重振解族没有兴趣。”
艾薇对他的态度并不惊异,收回手指:“没事,因为一切都是我强人所难而已。”
青年清秀的脸上露出来了无可奈何的笑,他认真将整齐的西服脱下来叠好放在一旁,将衬衣领口的纽扣解开,露出来了白洁的胸膛烙印下的“罪”痕,他的眼神有些无辜,叹气道。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只能屈服于您的力量之下了。”
这个珍宝球制作机巧,仅仅是开启了第一层的机关,便已经倾泻而出了一股磅礴又涤清的力量,早已经几近死亡的男子的身体不断涌入这股力量,死灰惨白的脸色居然有了起色。
他缓缓睁开眼。
看到陈默站在他眼前,眼神古怪地在他面前伸出来了一只树枝,上面还吊了一颗蔫了的果子。
他的浑身极冷,都快要冻死了,疼的说不出话,但陈默的在他面前不断晃着让他心底更烦:“你要做什么?”
“真正常了?”陈默托腮将脸凑近了些,瞪大眼睛十分惊异:“你方才像是恶狗一样见我就扑上来又咬又啃,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殊爱好,所以想着配合一下你。来,姐姐我倒不介意陪你玩一玩。”
说着还将吊着果核的树枝往他的脸上贴了贴。
一重被她的一番话给气的气血上涌:“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咳咳咳!!!”
一重猛然咳出一口血来,只感觉到周身一股暖意汹涌而出,周转着四肢百骸。
“唔,总算是咳出来了。”陈默将树枝利落地扔到了一旁,把了一下他的脉搏:“淤血拥堵这么会这么厉害。要不是我这一口气将你气通常,你就得被黑白无常吊命去。”
一重:“……”
一重:“我该说一声谢谢吗?”
陈默拍了拍他的肩,热络道:“不必客气。我只想知道,你现在还有劲吗?”
一重:“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默有气无力地瘫软着:“就,方才启动这个宝物时,好像惊动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但我真的没力气了,但我很大方,让你顶一下号,搞定一下这个小麻烦吧?”
说着,一重和陈默同时感觉到了一股翻腾的巨浪,那之前沉寂在海浪中的人像碎裂崩塌,像是分割诞生于虚无的梦境一样,字符碎裂,整个海面都在下降,露出来了无可名状的庞大怪物。
那只怪物睁开巨大的黄色眼瞳,盯着海面上漂浮的小小的玻璃罩。
一重:“???”
第31章 巴比斯特的遗骸三十
◎他们无法审判我们◎
陈默的身体向前倾倒, 一重出于本能地接住,发现她径直穿过他的身躯,宛如被扯断的风筝, 跌落在了落叶中。
一重一愣。
陈默的身躯变成透明,意味着她的意识正在消散。
方才那道力量的释放,作为近距离的第一人,她猝不及防遭到了重创,本来早已透支的力量更是无法支撑下去。
“喂?——你又在开玩笑吗?”一重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他身躯僵硬, 眼前仿佛浮现了一场漫天的大火, 在哭嚎惨叫之中,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消散, 他徒劳无功地想要抓住他们的手, 但是被死死钳着往外拉。
“让我再救一个!让我再救一个!!”
“我还能救!!!!”
一重忽而掌心攒力,将意识将散的陈默抱起来放在了那颗树前, 低声对着那盘踞的树枝恭敬道:“我知道您的规矩不可更改,您救她的条件,我日后会履行承诺。”
他敛目低垂的模样显得诚心又敬畏,树枝犹如老者苍健的手臂拂过她的脸颊,将她遍体鳞伤的身躯揽入怀中。
一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拾起来一旁黯淡无光的珍宝球,眼神一凛,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们家族直系传承的“字命髓”。
自他们出生时, 被赋予了字,家族便会从上祖上传承下来的玉髓上请出髓料, 用伞刀进行雕篆, 从内刃开始将他的字记录进去, 每一岁都会将此人这一年的功绩和祝福篆刻进一层, 形成精密复杂的密锁。直到这个人消亡,字命髓都会伴随着他,记录着他的一生。
这对他们来说是命脉。
所有的字命髓全都藏在一字家族的绝密之地,绝无可能丢失。
这是谁的同命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已经无暇去顾及,来自深渊的巨大瞳孔凝视着他,聚集在一起的纤毛怪在那压倒性的力量之下分崩离析,如点点星河落下。自地狱里出现的混沌造物,透露着一股无法抵御的恐惧,他感觉到恍惚,仿佛自己置身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
一重微顿,疼痛稍微将他的意识拉扯了回来,他才感到自己浑身又冷又痛,只要一呼吸,胸口便灌入了滚烫的铁水,疼的他连喘息都得小心翼翼。
原来她竟然用这样的身体坚持了这么久。
一重看着手中的同命髓,不断催动力量。
而在深渊中苏醒的巨大怪物,像是感觉到了让它痛恨的力量,发怒地搅动着海域,掀起来的滔天海浪将整个舱体高高抛起,一重死死抓着船舱,看到脚下的怪物疯狂地怒吼着,但它的身畔浮着金色的字体,像是一道道锁链,将它锁在了无底的深渊之中。
同命髓发出咔的声音。
要坚持不住了。
那些字正在遭到腐蚀,迅速黯淡了下去。
一重咬牙僵持,竭尽全力让那最后一点的光芒黯淡下去。
这是有人在这里用生命设下的一道防线,也许是察觉到了此地有着不为人知的怪物,他不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代价。
但这具身体将自己燃烧殆尽,可能率先要坚持不住了。
他捂住了心口,默念着:“不要睡,不要睡,陈默,助我一臂之力!”
“嘭咚——!”
他感觉到右手自动地抬了起来,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您好,您已经成功激活点播功能。现在为您播放您录制成功的音频。”
一重猛然有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甚至比脚下那未知的恐惧更让他感受清晰。但是已经来不及,那鬼哭狼嚎的歌声像是水泥一样直接倒灌进了他的意识里。
一重:“……”
一重感觉自己走的很平静。
邓登登的身体因为承受了太大的负荷而开始颤抖,而一片混沌之中,她却感觉到无数人在她面前簇拥着一个棺材,她知道躺在那里冰冷无声的人是她的母亲,但她的脸是一团黑雾,看不清。无人在意她蜷缩在角落里抱着玩具熊瑟缩着,有人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拖出来大声斥责:“快哭!你为什么不哭!”
“这孩子真冷漠,怎么会有这么冷漠的人呢?”
“你看她的那个眼神,小小年纪,那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眼神吗?看着真恐怖!”
“死去的可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啊,果然是不受管教的野丫头,竟然像是一只畜生一样冷血!”
邓登登抓着玩具熊拼命摇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着一团看不清的黑影哭泣。她甚至觉得轻松,躺在那里的人,再也不会忽然暴怒拉拽她的头发,一剪刀一剪刀地将她的长发和裙子都剪碎,再也不会掐着她的脖颈,用冰冷疯狂的眼神一遍遍低语:“啊,你那是什么眼神?你是不是想勾引你的爸爸!你才多少岁啊!你就这么下贱!”
身体的痛楚越来越强烈,但她越发感觉到心情的轻松。
她露出来了笑容。
令人窒息的人群将她淹没,他们用生平最痛恨的字眼将她的大逆不道的罪行钉在耻辱柱上,眼神和语言都像是尖刀一样将她从头到脚血淋淋地刨开,迫不及待想要佐证她体内藏着一只没有心的野兽。
她手中的玩具熊被他们踩碎了,棉絮好像肠子一样都露了出来。
她放声大笑了起来。
老狗猛然将机器关掉了。
他神情古怪地看到躺在那里的邓登登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着,她疼的蜷缩着身体,老狗走近她,抬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邓登登如从水里捞出来了一样浑身是汗,她睁开眼环顾四周:“啊,已经成功了吗?我有没有帮到你?”
老狗点头。
邓登登微微一笑:“那就好。”
老狗一把将昏迷之中的人给打醒了过来,然后将完整的频段整体的数据扔给了他。
那个人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冲到了楼下,艾薇正在“威慑”那些人启动阵法,看到完整的频段出现,她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拍了一下谢舒元的肩膀,他心领神会地点头。
艾薇拿起来手机,连接到了原来的直播间。
她的神情肃然,冷静指挥:“各单位注意,反攻,开始!”
在异常调查总部,所有的电脑关联上了根服务器,一场数据的赛跑和神秘力量的争夺意识的反攻开始,以全世界无数直播间的人所接收到的频段,意念力庞大的影响,瞬间病毒式地传播到了网络线上——那来自深渊的频段受到了剧烈的影响。
一重感觉到胸口的同命髓一瞬间发出光,那方才还在不断挣扎的怪物竟然开始沉静下去。
那方才即将被腐蚀殆尽的字,终于像是破晓而出的太阳一样泛出金潮的光。一层接着一层,像是泣血的杜鹃在努力迸发着自己最后的力量,乍然碎裂的同命髓,露出来了在最里面藏着的命字。
“卜——!!!”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都震飞了出去,耳畔瞬间失声。
无声的炸裂,天地仿佛被一层白雾笼罩,汹涌而强大的喷涌之力让整个海面旋转起来,大地颤抖,水流涌动。
就在那道光即将消失前,他看到了一道黑影从他的身畔走过,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高挺的鼻梁上是如湖水湛蓝的眸,她身畔站着同样金发碧眼的一个男孩,他们两人静静地笑着,朝着他眨眼,向他手中塞了一样物品。
那是一截漂亮的白色骨头,像是人的指骨。
“多谢你。”
“再见。”
一重眼看着他们毅然决然走向了那片光中,他想要伸手抓住他们,手却骤然悬在了半空之中。
因为那是一具枯骨和一具干尸,相互搀扶着。
一重看到它们走向了溟灭。
“地震了——!!”
“啊——!!”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里,忽而袭来的震动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尖叫着逃命,但这场地震来势汹涌却停得突然,不到十秒钟一切归于平静,天际忽而纷纷扬扬下起来了一场大雪。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歌谣,在寂静的天地间回荡着。
【当我满载着星途回家,
我不想看到我的母亲流泪的模样。
为那面目疮痍的故土,
曾经长满桑葚和杜鹃花的地方。
他们无法审判我们,
哪怕鲜花成为枯骨。
直到最后一刻,为了自由——】
歌声中带着悲怆和凄凉,久久在雪落的大地之上无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