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之间大多心知肚明而相互包庇,若真有不和的官员,因为这种事情闹到皇帝那去,反而落得一个爱告小状的名声。
薛竹隐身份暧昧,既是御史台官员,也是顾修远的夫人,还是苏泠烟之父的学生。
她公然在朝会上指摘顾修远狎伎,众人都暗暗觉得,这是存了几分吃醋和蒙羞的心思,以至于要闹得这样不体面。
御史大夫顾祖德出来打圆场:“狎妓确实是不对,不过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薛侍御如此铁面无私,想来指挥使已经在家悔过了。”
“朝会是商量大事的地方,薛侍御把自己的家务事拿到朝会上来说,这不是浪费大家时间吗?”吏部尚书是个急性子,朝会开到现在,他想拔腿就走。
处于话题中心的顾修远本人,此时却异常沉默,他摩挲着手上的笏板,饶有兴味地听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
“但他违背律法却是事实,还望陛下处罚,以遏制官员享乐狎妓之风。”薛竹隐不欲和那些官员辩论,她只要皇帝的一个结果。
烫手山芋来到皇帝这边,他捏了捏眉心。
顾修远是他看重的有为之臣,现在朝里已经没有几个能打战的了,何况顾修远还打得十分出色。
况且他还娶了人人都退避三舍的薛竹隐作妻,这事是皇帝一手促成的,他当初很有几分内疚。
顾修远这么能干,又受了如此委屈。只要不是什么造反的大事,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说,他手握重兵,像修宅子,养歌女,狎美伎这样能消磨他心志的事,皇帝甚至乐见其成;如果他什么都不图,皇帝才应该担心。
“顾修远,朕也不能听信薛侍御一家之言,你有什么话要讲?”他目光转向隐身在群臣里的顾修远,要他解释。
顾修远拱了拱手,不紧不慢地说道:“臣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情,今日听薛侍御一言,臣已知错,无话可说,但听陛下处置。”
皇上的心定下来,不过就是好色了点,这薛竹隐事儿忒多。
“顾爱卿年少轻狂,血气方刚,爱享乐是正常的,只是也应收敛些。”皇帝一如既然地和稀泥,“薛侍御既然要个处罚,那便罚铜三十斤。”
“至于秦爱卿的事情,他昨晚已经与朕解释过,所谓的家奴不过是与秦家管事交好,冒用秦家之名在外胡作非为,他已经将管事发卖,闹事之人也送至官府。但秦江也有治家不严之过,罚铜二十斤。”
三十斤……薛竹隐在笏板上记下数目,心中飞速计算,那他出征得的赏赐足可让他狎五六百次!
“陛下如此处罚是否太轻,按律当……”她以笔轻敲手中笏板,质疑道。
“至于薛侍御,你年纪太轻,做事容易冲动,你以后就去国史院修史磨练磨练。”皇帝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顺水推舟地把这个刺儿头调离了御史台。
“儿臣以为薛侍御才高强干,笔力劲直,还是适合留在御史台。”太子林穆言还在试图替她挽回。
“是啊,假以时日她定能胜任这份差事。”已经是户部侍郎的秦江附和道。
假惺惺!薛竹隐把笏板当成秦江狠狠盯住,秦江表面上是在鼓励她,实则暗讽她的性格太过孤傲,现在没法胜任这份差事。
皇帝已经当众开口,薛竹隐纵使再不服气也只能谢恩。
薛竹隐本想去找林穆言商量调职一事,朝会一解散,他人就跑没影儿了。
朝臣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还在讨论刚刚的闹剧,只有薛竹隐一个人落落寡合地独行。
她心内惦记着苏泠烟,索性告假绕路去了和乐楼。
时辰尚早,和乐楼内冷冷清清,只有小厮在扫洒。薛竹隐无视他们,径直上了二楼向苏泠烟的厢房走去。
往日苏泠烟的房门皆是紧紧关闭的,今日却大敞着。
她有些奇怪,进门一看,屋内摆设如昨,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只人不在。
路过的小厮被她唤来问,和乐楼的小厮都知道昨日她在这里闹得风风雨雨,一时吞吞吐吐的。
后来经不住盘问才说:“顾指挥使为她赎了身,苏姑娘一早便被他派来的人接走了。”
赎身?她一时有些意外。
说起来她一直想为苏泠烟赎身,可苏朗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只能劝自己再等一等。
没想到顾修远竟然快自己一步,他为苏泠烟赎了身,让她从此脱离乐籍,当然是好事一桩。
但顾修远向来好色,他既然愿意为苏泠烟赎身,想必是看上了她,苏泠烟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想到这里,她提起脚步便往顾府赶,她要趁顾修远现在还没回顾府,先他一步把苏泠烟送走。
就算她做不到,她也要去求太子出手。太子也是苏朗的学生,必不会坐视不理。
“老周,你去帮我请顾叔到正厅上来。”薛竹隐一进门便招呼老周。
顾叔正在账房教秋云看账本,听到薛竹隐的传召,顺带着把秋云也带了过去。
薛竹隐坐定,开口便问:“顾叔,顾修远早上接回来的那个女子在哪?”
“夫人说笑了,如今您进了门,公子哪能带女子回来?”顾叔疑心自家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风流债被夫人瞧见了,赔笑着说。
薛竹隐怀疑的目光转向秋云,见秋云也摇了摇头,又问道:“没有女子?那他可有回来过?”
“在夫人走后公子便回了,不过是一个人回的,看见我在教秋云看账本,让我把顾府的账目都搬出来给秋云认认,就又走了。”
“大人,是这样的。”老周忙不迭接话道,“早晨大人一个人回来的,见我抱着个小娃娃,便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把赵氏的事情同他说了,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顾修远是不是怕她做什么手脚,所以干脆不把苏泠烟带回家,把她藏到外边去了?
可要是自己直接问他苏泠烟在哪,他肯定不会和自己说。
她正思索着,老周极没有眼色地开口,邀功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
“大人,昨儿我带赵氏去看完大夫便把她带回顾府住下了,她伤得太重,昨夜还是我带着那个奶娃娃睡觉的。”
“嘿没想到我老周,老婆也无一个,孩子也无一个,还能把个小娃娃带得这么好。”
“大人,现在赵氏应该是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她?”
老周的话实在太密,薛竹隐抬手打住:“先让她好好养伤吧,过几日我再去看她。”
老周“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望的样子。
顾叔奇道:“赵氏是哪一位?何时带回来府上的?”
老周又一五一十地把昨日发生的事情和顾叔与秋云说了。
秋云在一旁听着,开口说道:“我今日看账本时看到顾家在临平县大桥村有一宅子,大人若是需要去那察访,可住此处。”
顾叔点点头:“秋云说的,应是定国公发迹前住的宅子。说起来,这赵氏与我还是同乡。”
“大人,你可一定要为顾叔同乡作主啊,我看那赵氏怪可怜的。”老周痛心疾首。
“那可好,秋云,你一会便把宅子的方位和钥匙给我。”
秋云有些为难:“大人,那账本上记录钥匙并不在库房里。”
“当是在公子手上,定国公晚年常带着公子回宅子小住,想来是把钥匙交给了公子。”顾叔补充。
这么说,她还得去找顾修远要钥匙?
薛竹隐有些抗拒,“那就不住了,住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
顾叔提醒道:“大桥村地处偏僻,只有城里才有客栈,骑马来回怕是赶不及。”
“你们都先下去吧,我好好想想。”她头有点痛,揉了揉眉心,又叫住秋云:“顾府名下的宅子,你都整理出一份给我看,然后派人看看有没有住人的。”
下午顾修远从步军司回来,薛竹隐已经备好一桌酒菜。
鲈鱼羹,酒炊淮白鱼,炉焙鸡,酸红藕,荼靡粥。
竟都是他爱吃的菜。
第18章 喝酒
看着顾修远意外的神情,薛竹隐硬梆梆地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好像还没坐下来好好吃过一顿饭。”
顾修远双手环胸倚着柱子看她:“你白日里还在当众弹劾我,现在就要坐下来和我一起吃饭?”
“今日弹劾你是我冲动了,我敬你一杯,望你海涵。”薛竹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她喝得太快,被酒呛得有些咳嗽。
“可我记得夫人好像不怎么饮酒,怎么今日有如此雅兴?”
“平日不喝是怕误事,但眼下无事,可以放开了喝。”薛竹隐把顾修远拉到凳子上坐下,又敬他一杯,表示赔罪。
顾修远眼睁睁看着她把那杯酒一口气喝完,将她酒杯夺过来:“不会喝酒就别喝了。”
又补一句:“今日圣上将你调离御史台非我本意,对不住了。”
薛竹隐自嘲道:“是我咎由自取,不说这个了,喝酒喝酒。”
她将顾修远的酒杯推到自己身前,殷勤地给他倒酒,又眼巴巴地瞧着他。
顾修远觉得好笑,一口气全喝了。
几杯下肚,薛竹隐觉得还不够,提议道:“不如我们来玩点别的游戏喝酒助兴,玩飞花令怎么样?你来定诗眼。”
顾修远看着她:“那就竹。”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独坐幽篁里……”
“这首诗没有竹,你输了,喝。”薛竹隐很快反应过来,又给顾修远满上,
玩了几轮之后,顾修远不过两个回合就再接不下去,他推了推酒杯:“你明知我没读过什么书,这是欺负我,不玩了。”
“好,那你要玩什么?”
“我们来摇骰子,猜点数,你猜对了我喝,猜错了你喝。”
顾修远拿出转筒,娴熟地摇晃,里面的骰子骨碌骨碌地转,转筒在桌面放定,“大还是小?”
薛竹隐看着漆黑的转筒,心里没底:“这游戏全凭运气,有什么意思?”
顾修远却很坚持:“大还是小?”
“大。”
转筒被揭开,一看果然是大,薛竹隐尝到了甜头,信心满满,“你喝,再来。”
“大还是小?”
“大。”
顾修远用左手去揭开转筒,一看是小,薛竹隐有些不服气,但愿赌服输,喝了一杯酒。
转筒是乌木制成,径约五寸大小,整个被顾修远包裹在手掌心中,薛竹隐只能听到骰子转动的声音,似与第一次有些不同。
第一次骰子转得欢畅自由,这次的声音却有些滞重,她心中有些疑问。
顾修远看着她:“大还是小?”
“大。”
顾修远又以左手去揭转筒,结果还是小,薛竹隐又喝一杯。
她酒量不大,此时脸颊已经泛起红晕,但眼神还是亮的,牢牢地盯着顾修远手中的转筒。
顾修远又开始摇骰子:“大还是小?”
“小。”
顾修远换了右手要去揭开转筒,手腕却被薛竹隐握住:“出老千?我诚心与你喝酒,指挥使可不怎么地道。”
她一手捉住顾修远的手腕,另一只手摸进他的袖口,右手边摸出来三个骰子,每面的点数都是大点数,左边的骰子都是小点数。
“你混迹酒楼多年,就学了这么个玩意儿?”薛竹隐已经有些醉意,握住他的手有些不稳,说话也不大讲究。
顾修远轻笑一声:“酒桌之上,只要能赢,任凭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薛竹隐指着他笑:“你骗我!你自罚三杯。”
桌上的菜没怎么动,两壶酒倒是被两人喝了个七七八八,薛竹隐撑着醉意,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这是几?”
顾修远顺势握住,挨个挨个地去掰她的手指头,迷迷瞪瞪地回答:“四!”
他的掌心温热粗粝,薛竹隐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无奈喝了酒浑身没有力气,只好任由他握着,好言好语地哄他:“苏泠烟在哪?”
顾修远松开她的手,以手支头,眼中意味不明:“夫人未免心急了些,我还没醉。”
他凑近薛竹隐,口中的酒气喷薄在她耳后:“不过要让我醉,说不定你可以试试另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
顾修远点点自己的脸颊,含笑看她。
他以手托腮,慢慢悠悠地说道:“夫人怕是不知道,比起清酒,美色更为醉人。”
真是很醉了什么浑话都说得出来!有失体统!有辱斯文!
薛竹隐的酒醒了大半,跳起来,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呸!
“我的酒可不能白喝,顾家在大桥村有一处宅子,你说钥匙在哪?”薛竹隐指指七倒八歪的酒壶,理直气壮。
“在我身上,你来拿。”
薛竹隐向他腰间摸去,顾修远顺势抱住她,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喟然长叹一声。
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草木香扑到她的鼻端,顾修远的发丝蹭到她的脖颈,带来细微的痒意,像是在轻轻挠她。
薛竹隐的腰被他双手环抱,她暂且隐忍不发,在他身上摸索。
他腰间空空如也,根本就是在戏耍自己,薛竹隐有些恼了,在他腰间掐了一把,见他毫无反应,知他原来在装醉,一把把他推开:“根本没有钥匙!”
“钥匙嘛,我藏在宅子附近了,忘记放哪了,不如我与夫人一同前去,正好我也想回宅子小住。”
……她没想到顾修远答应得这么爽快,但说到底宅子是顾家的,她没有拒绝之理。
想到他昨日那副强硬又无赖的嘴脸,她宁愿每日骑马到城里去住客栈,实在不行找个桥洞河滩睡算了。
“那我不住了,你自便。”薛竹隐冷冰冰说,又恶狠狠补一句,“我真蠢,我竟然以为设酒款待你,你就能帮我。”
“夫人要是遇上什么歹人,我可爱莫能助。”
薛竹隐想到林泉宫那次,秦江派人来谋害她,她昨日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训斥秦家家奴,今日又在朝上弹劾他,确实有些惹眼。
不过她可不怕这些,身为侍御史,就应当指斥时弊,纠弹百官。
“我行得正坐得直,况且我身为侍御史,去察访真相本就是职责所在,谁敢动我?”薛竹隐挺了挺背脊,一脸自负。
“皇上今早已经把你调去国史院了。”顾修远眼神还是迷迷瞪瞪的,语气却云淡风轻。
“用不着你提醒我!”薛竹隐气得拍桌子,想了想又把他筷子抢过来,气冲冲地走了。
她不得不承认,顾修远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真话,且确确实实戳到了她的痛脚,她简直没法再和他说下去。
待薛竹隐的身影消失,顾修远眼神恢复清明,看着一桌狼藉,拿起薛竹隐刚刚用过的筷子悠闲地继续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