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震怒却也不能拦着儿子给父亲守丧,落个不仁不义的骂名,且左相已死,没必要再费心思去弄死狄笛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八月下旬,皇太后病重。
九月上旬,上官慕清任工部尚书。
十一月初,做樱桃绵糖最好的糕点糖铺搬到了西城,东城新开了一家糍糕铺。
十二月底,盛都的大雪又厚又重,冻死了好多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压塌了大理寺矮墙外的香樟树。
而西疆七月中旬就飘了大雪,人迹罕至,吴之筱手边并无公事公文可办,整日只需围着火炉瑟瑟发抖,活着要紧。
吴之筱在西疆吹风沙的第二年,西疆无事发生。
西疆都护统辖八个州,每个州相隔甚远……很远……非常非常远,从都护府所在的安度州到最近的一个州也要骑上骆驼走半个月才能到,也可能到不了,半路遇上风沙暴雨和冰雹的话,得再多等上一个转世轮回才能到。
去隔壁州比上西天还难。
这里的人们整日忙于对抗烈日、风沙、冰雹和半年的冰封大雪,无心再去计较人与人之间的得失,他们光是活着就已经很费劲了。
吴之筱这位都护使无公事可办,无案子可查,但她也没能闲着——她也得在这里活下去,也得和当地人一样想着如何对抗风沙烈日与冰雹大雪。
这里的女孩穿的纱裙都很漂亮,花色夸张扎眼,大漠之中,女孩们扬起的纱裙就像是盛开的花,生机盎然。
西疆的瓜果都很甜,甜得很认真,就像这里认真活着的人们一样。
吴之筱穿着漂亮华丽的纱裙,抱着一串甜蜜蜜的晶莹葡萄坐在葡萄架下,晃着小腿,望着傻蓝傻蓝的天空,一望无际,一点云都没有,肆意张扬地铺开。
她冲着天大声喊,方圆三里之内无人能听得见。
她喊着:“赵子寒!!赵子寒!!赵子寒!!”
没有人能听见,也没有回声。
“赵子寒,我想吃甜糕。”
她嘴里的葡萄还没有咽下去,心里却已念叨着甜糕的滋味。
她最后一次吃甜糕,是赵泠亲自用嘴喂她的,现在回味起来,口中似还有他的气息,凛冽清澈,淡淡的甜。
吴之筱在西疆吹风沙的第三年,皇太后薨,大赦天下,不咎过往。
命西疆都护使吴之筱回盛都,任大理寺断刑少卿。
她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启程,也就是说如果大雪封山了,她就可以不用回盛都了。
吴之筱不是近乡情怯,是惜命为上。
当初她独自一人入宫觐见皇帝,根本就没想着自己能活着走出来,所以就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她借着兄长吴策出事,把赵潜引到均南郡,再利用赵潜被绑,将赵泠支开,暂离盛都。吴之筱不辞而别,什么都没说就留了一枚发带给赵泠。
现在她回盛都就是找死。
吴之筱想写一份奏疏呈送皇帝,恳请他将自己调到盛都以外的地方为官任职,可她想了想,自己和皇帝的关系这么僵,这种请求皇帝未必会准许。
而且赵泠是中书舍人,这本奏疏他很可能会看到,若是被他知道自己不想回盛都,故意躲着他,那吴之筱的处境就更糟糕了。
吴之筱揉揉额角,一闭眼就是赵泠那张冷峻的脸,吓得她浑身一哆嗦,不敢再阖眼了。
夜里辗转难眠时,脑子里不断地涌出来奇奇怪怪的画面。
她被锁在一间屋子里,没有好吃的甜糕,没有荔枝没有葡萄,只有一张好大好大的床和温泉池子。身上衣衫轻薄得堪比赤/裸,双手双脚都被缠缚住,怎么挣扎都挣扎不脱,薄薄的皮肤被勒出一道道血痕来,疼死她了。
“呜呜呜……”
她低声呜咽,想要喊出声,却像个小哑巴似的怎么也出不了声。
温泉池子里滚热的水汽蒸腾,屋里水濛濛的什么都看不清,床帐上也沾了好多水珠儿。池子里的水越来越烫,咕噜咕噜冒着水泡,屋里越来越热,热得吴之筱皮肤泛红,呼吸不畅。
吱呀……
门开了,一阵风吹进来,一冷一热,吴之筱双肩猛颤,往门口处望去。
在一片水雾朦胧之中,吴之筱只隐约看得见那人的身影,看不清那人的脸。
她慌了,彻底慌了。
情急之下,她忍着双手双脚被紧紧勒住的刺痛,拼了命地想要挣脱麻绳的缠缚,她低头细看绳结,似曾相识,是赵子寒教过她的。
可是她一个人根本解不开。
朦胧之中,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愈来愈清晰,沉闷而危险。
“赵子寒……赵子寒……”
她不断的低声默念着赵泠的名字,喘息越来越急促,手脚越来越慌乱。
而那个人的身影也原来越靠近,强势的压迫下来,逼得吴之筱不断往床里面滚去。
黑影压下,吴之筱听天由命……
“吴之筱。”那人嗓音低沉道。
她抬眼,看清眼前人……
赵子寒?!!!
啊啊啊!看到他比看到任何人都恐怖!!
吴之筱被吓醒了,浑身都冒着虚汗,心口砰砰砰的快要跳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很是后怕,心有余悸。
不就是不想回盛都嘛,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吴之筱多犹豫一天,赵泠就在自己脑海里阴魂不散一天,日日夜夜闹得她不得安宁,走路都恍惚了,整日神志不清,看什么都像赵泠。
葡萄——赵泠,骆驼——赵泠,铃铛——赵泠……
吴之筱要疯了,快步越过一片沙丘,走到亮月湖边,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洗了洗脸,清醒清醒脑子和眼睛,再对着湖面理了理凌乱的青丝,从腰间扯下一枚金色发带绾起发髻……
“啊啊啊啊啊!怎么是红色的……嫣红色的……发带……”
吴之筱惊慌失措,小手一抖,手上那枚十分眼熟的半旧嫣红色发带就滑落到松软的沙地里,待她定睛一看,地上那枚被风沙掩了一小段的发带突然又变成了金色的。
见鬼了见鬼了。
吴之筱头发都来不及绾起,直接起身狂奔回都护府,关起门来,锁上门栓,气喘吁吁地趴在门缝上偷偷往外看,看看到底是谁一直阴魂不散的。
没有人,只有一只路过的小沙狐——这只小沙狐昨天偷吃了她院子里一只小兔子。
小沙狐最多就是偷吃她的兔子,应该干不出来吓唬她的事。
许是她自己心虚才这么草木皆兵的。
这是病,得治。
西疆的巫医说她没病,之所以看什么都是赵泠,夜里也梦到赵泠,满脑子都是赵泠,多半是相思成疾,大夫治不好,她得去找赵泠治。
“庸医!你个庸医!给你五十文钱我都嫌多!”
“什么相思,相个屁的思,明明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给活活吓出来的病,你给我跳个大神,写个符字,念几句咒语大约就好了,说什么相思成疾?
“你好歹是个巫医,怎么说的话和那些大夫一模一样?”
吴之筱骂骂咧咧的从当地颇有盛名的巫医医馆处走出来,脚下踢着细沙,气鼓鼓的往都护府走去。
气死了气死了。
下一任的都护使就要来西疆了,而她却还赖在西疆不肯走,让都护府的衙差很是为难。
衙差问她,道:“吴都护使,行李都给你收拾妥当了,请问你何时启程回盛都?”
吴之筱摆摆手,道:“不急不急,我有个东西落在沙漠里了,那个东西很要紧的,我得找到了才能回盛都。”
衙差道:“吴都护使不要再找了,大活人掉进沙漠里都找不到,更何况是东西呢?”
吴之筱坚持道:“我再努力找找,万一就找着了呢。”
那衙差问她:“吴都护使掉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什么时候掉的,在哪片沙漠里掉的,小的也帮你一起找找。”
她说:“一枚嫣红色发带。”
那衙差皱了皱眉,道:“这……肯定是找不着了。”
吴之筱故作惆怅,低垂着眼眸,轻叹一声道:“我知道的,只是我还想再努力……”
“吴都护使,你发髻上……”那衙差抬起头来,眼睛忽地一亮,指了指吴之筱的发髻,道:“不就是嫣红色发带吗?”
一听他这话,吴之筱脸色瞬间煞白,双眸失魂,颤颤地抬起手,手指发着抖,轻扯发带,仔细一瞧……啊啊啊啊!这条发带就是她留给赵泠的那一条嫣红色发带!!
要死了要死了,赵泠这是千里追杀过来了!
逃命要紧。
她道:“启程!回盛都!”
第141章 141 .我是不是你男人
贞和十八年八月初,吴之筱从西疆回到了盛都。
八月初六,夜,无月无风,蛙鸣虫叫。
窗下,两人对弈,书灯晃眼,窗格上的人影忽明忽暗。
赵泠拈起一枚白棋,落子,说道:“兄长,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赵潜一心扑在棋局上,漫不经心道:“何事?”
赵泠敛袖端坐,认真说道:“吴之筱是我的妻子。”
赵潜愣住半晌才抬起头来看他,道:“你说什么□□梦话啊?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想了想就摇摇头,道:“今日在朝堂上我也看见了,阿筱好像在刻意躲着你,看都不敢看你一眼,一散朝她就跑了,哎……自己喜欢的人躲着自己,也怪不得你心情不好说胡话。”
见赵泠面色沉沉,赵潜劝道:“不过子寒呐,有些事得慢慢来,阿筱才刚从西疆回来没两天,你们三年没见,两人之间有些生疏很正常,你别太着急……”
“吴之筱是我的妻子。”赵泠淡淡重复这句话。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旭日从东面升起,残月从西面落下,流水从高处而落,吴之筱是赵泠的妻子。
“子寒呐,这事不是你说她是她就是的,你就算说几百遍她是你妻子都没用……诶诶诶,你去哪儿?”
赵潜还想着继续未完成的棋局,赵泠却已起身往外走。
赵潜忙起身跟上他,“这棋还没下完呢,你去哪儿?”
赵泠头也不回走出屋外,淡淡道:“睡觉。”
看他所走的方向,赵潜觉得不对劲,站在廊下远远地问他:“你院子不是在那边吗?你为何往府门的方向走?”
赵泠只道:“去和吴之筱睡。”
不愧是他弟弟,得不到喜欢的人就直接睡,反正……不行不行,不能让赵泠走他的老路,下场会很惨的。
“赵子寒你疯了?!你冷静点儿!你别乱来啊!”
赵潜本想拦着赵泠不让他冲动行事的,可赵泠一出府门就不见了踪影,根本拦不住,只能暗暗祈祷着赵泠能自己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赵泠疯没疯吴之筱不知道,反正吴之筱是要疯了。
夜半子时,吴之筱正要睡觉,赵泠突然出现在她屋里,站在她床前,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眸深深地望着她。
望得她双肩颤抖。
“你要干嘛?”
她慌慌忙忙地抓紧自己的小被子,外露的小脚猛地缩进被褥里,生怕他又像以前那样死死扣住自己的脚踝把她脱下床。
赵泠静静看着她这副对自己避犹不及的样子,脸色沉了沉,唇角微动。
他说:“吴之筱,我要成婚了。”
“成婚!!”吴之筱讶然,心底一凉一惊,抓紧被褥的小手瞬间松开,
我要成婚了……我要成婚了……一座冰山轰然崩塌,巨大的冰锥重重砸在吴之筱柔软而温热的心上,寒冷刺骨。
她问:“和……和谁?”
赵泠并没有回答她,转身走了。
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的吴之筱翻来覆去,思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赵泠到底要和谁成婚?
是鲁三小娘子还是余家小娘子,是城东的勇毅伯爵府还是城西的淮阴侯府?是男还是女?
大理寺,吴之筱的签押房内。
吴之筱支着额问杨也遇道:“杨少卿,问你个问题。”
见她有些失魂落魄,杨也遇一本正经道:“在下今年二十又五,祖籍江州,现居盛都南市米豆巷,家父早年去世,家母年五十八,家中唯有在下一个孩子,无兄弟姐妹,祖上三代……”
杨也遇本想以此逗一逗她的,可她压根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问他:“你可知道赵子寒要和谁成婚?”
“赵子寒?”杨也遇挠挠前额,道:“赵中舍要成婚了?!!”
“嗯。”吴之筱点头。
杨也遇满头雾水,道:“这事你不该去问赵中舍本人吗?”
“那多冒犯啊,我不是这种唐突的人。”
吴之筱现在连见都不敢见赵泠,哪里还敢亲自去他面前问这些?一旦她开口问了,就给了赵泠兴师问罪的机会。
到时候赵泠不答反质问她这三年来的种种,她该如何回应?不能问他,问鬼都不能问他。
这些天她四处奔走,问了半个盛都的人,乌皮六合靴都磨破了,嘴巴也磨出了水泡,可一无所获,没有一个人知道赵泠到底要和谁成婚,瞒得这样密不透风,严严实实的,这不是逼吴之筱亲自去问他吗?
她才不去。
吴之筱骑着马在盛都城内转了一圈,走走停停,见到一间茶馆茶铺就下马进去喝喝茶,吃吃点心,听听说书。
如此一天下来,满载一肚子茶水,走路都能听到肚子里茶水哐当哐当的声音。
不过几日,盛都的大街小巷就传遍了吴之筱与赵泠的爱恨纠葛,一时间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新闻传言,还有人悄悄写了话本子,图文并茂,摆在书铺最显眼的位置,人们路过时都忍不住看上一眼。
如此声势浩大,那位将要与赵泠成婚的人定然也听到看到了,吴之筱摩拳擦掌等着那人出现在她面前厉声地质问她。
可她摩拳擦掌等了好几日,掌心都磨出火花来,也没见着一个人上门质问她与赵泠的前尘往事。
难道是她编得太假了无法令人信服?早知道她就该实话实说,就说赵泠隔三差五去她屋里睡觉,还被她摸了全身!
可这样就显得自己太猥琐了,她以后还要在盛都街上混的,得留点体面。
这日散朝,吴之筱又快步走出议政殿,时不时抬手举袖遮脸,脚下左右腾挪,余光四处乱瞟,悄悄藏在群臣百官之中,躲躲闪闪生怕旁人看到她似的。
她是在躲赵泠。
回盛都一个月,她躲赵泠都躲出经验来了,动作越来越纯熟。
赵泠这人不好惹,他先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的到西疆将发带还给她,再是不声不响,暗中跟随她一路回盛都,回了盛都他又时不时死死盯着吴之筱后背看,看得吴之筱毛骨悚然,虚汗丛生,不得不躲着他。
下一步他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