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大将军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答道:“……是,臣思念夫人多年,当日见夫人形容消瘦,想到自己忠义两难成全,鲜少陪伴夫人,亦不免感到伤怀。”
看他神色还算有几分感伤,萧瑜按下耐心继续问道:“先前朕还不知,原来将军的夫人与老英国公为表兄妹,此事乃是老英国公告知,朕受托于他,命太医为夫人治疗眼疾,不知近来您的夫人可好?”
定远大将军沉声片刻后回答道:“启禀陛下,夫人的眼疾已经痊愈,末将感激英国公,感激陛下——”
萧瑜打断了他的话转而目光一冷,淡淡道:“你不必感激朕,据太医所言,夫人的眼患乃因思念成疾所致——早年她与将军在外奔波,历经丧子丧女之痛;朕又听闻将军宠爱妾氏,乃至其张狂娇蛮,屡屡冲撞夫人,故而致使夫人伤心积郁,眼疾加重。”
“将军老当益壮,在战场之上无人能敌,应对这内宅之事,也应当心有机敏,决断干脆,你若是能尽好为人夫君之责,便是对朕,对英国公,还有对恒亲王最大的感激。”
在花甲之年因内宅之事被当朝天子在朝堂之上这样一番敲打,定远大将军自然有些沉不住气,一时倍感耻辱,向萧瑜行大礼谢恩,不知道这是真心悔过,还是有意对抗。
“夫人对末将恩重如山,更是末将结发之妻,末将断不敢行此背信弃义之事,也从未想过亏待夫人,陛下不该因此责备末将。”
看他仍有不服,萧瑜面色上多了几分阴冷。
“想过和做到并不相同,夫人膝下并无亲生子女,母家亲眷又远离京城,岂是将军空口誓言便能保证夫人于内宅无恙?罢了!既然将军做不到,朕来主持公道——传朕旨意,封将军夫人一品诰命,贵妾梁氏即日起送往道观修行,为将军宗祖祈福,若非年节,无朕旨意不准有任何人前往探望。”
“陛下!此乃末将的家事。”
“你的家事?看来你是执意要让朕惩治你了,难道你真的想让朕下达圣旨命你与夫人和离,让老英国公与恒亲王同你断绝往来?如今朝中不乏将帅之才,将军在朕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好好想清楚吧!”
定远大将军并没有立即辩驳,起伏的胸膛鼓动着花白的胡须,缓缓低下了头。
“末将失言,还请陛下恕罪,末将多谢陛下。”
“朕只提醒你,良禽择木而栖,你该亲近谁,理应疏远谁,自然无需朕多言——跪安吧。”
待定远大将军迟迟离开,萧瑜心中的石头才算是彻底落地,人也轻松了许多,面上总算是有了些笑意,命闲杂人等退下,问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漠的萧琳:“二哥这‘腿伤’已经有了一些时日了,如今打算什么时候养好。”
萧琳苦笑一下:“既然已经演了许多日,又没有什么不便,那就演下去不好吗?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萧瑜眉心微蹙,声音放低缓了些,温声道:“这几日我料理了许多不老实的人,那些意欲挑拨之人更是不敢出头,二哥不必担心,我只是——”
“我知道你在意兄弟情分,我又何尝不是,可是瑜儿,此事又怎是我二人能够决定的呢?你料理朝政月余,难道还不懂这里面的难处吗?”
萧瑜轻应了一声,却连个苦笑的神色也露不出。
“我的腿一日不康复,旁人要想拥立我的念想便一日断绝,此事不是早就说好了吗?难道陛下你的大殿上就容不下我这把椅子吗?”
第116章 日暮已至(二)
萧瑜笑着摇了摇头,掩下眸中低落的神色。
“当日我就说过,只待朝中形势明朗,我便回到幽州,如今你和冬儿已然团聚,梅音尚有身孕,孩子的月份将足,也是时候该我离开京城了,只待梅音生产养好身体,我便上折奏请江州一处封地,远离京城,到那时便是再无后顾之忧了。”
为了萧瑜能稳坐皇位,为了不伤害这仅存的手足之情,早在萧瑜登基之初,萧琳就已经做好决断。
“二哥,就一定要如此吗?你不必为我担心,你若不想留在京城,在幽州也好,为何一定要远去江州?”
萧瑜掩饰不住落寞的语气,他知道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也曾经热忱设想过自己不要重蹈前人覆辙,不仅要皇权在手,也要手足之情,也要让萧琳和萧璇不必活在如履薄冰的猜疑之中。
他不想成为萧竞权那样的人,可是便真的是这样难吗?
“定要如此,你明白的,瑜儿。”
萧瑜知道萧琳心意已决,不再多言,轻轻颔首,让萧琳多加保重。
“江州富庶,物阜民丰,是一个很好的去处,何况我也不是不会回来,若你心中思念,或是今后冬儿想念梅音,一道圣旨送达江州,我便启程回京。”
“二哥,不必多说了,也不必安慰我。”
萧瑜藏起了心中千百思绪,起身与萧琳离开大殿,一路闲叙行至廊桥。
有人自行宫来报,萧竞权病危,只恐时日无多。
“朕知道了……让梁明告知众臣,明日朕前往行宫……明日,明日就不必早朝了,明日朕见到萧竞权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断气。”
萧瑜一时恍惚,望向宫墙殿宇鳞次峦叠,待望不到边际之时,才缓缓让来报侍臣平身退下。
他虽然两世为人,可是他也不过是活过三十余年罢了,在这短暂的半生里,他用过半生去恨萧竞权,恨到想要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现在萧竞权终于要死掉了吗?也好,总是好过面对一副白骨曝尸,恨与怨都是森森无依。
冬儿送走了柔嘉长公主后便有了些心事,皇宫大殿比不得小屋宅院,若是有了烦心事,一个人躲进自己房间里就好,可是如今只能端坐在主位之上,看着阶下众人来往,还要强撑着一副笑脸。
这些锦书都看在眼里,却不知道如何为冬儿排解,她也不曾料想柔嘉长公主竟然敢越过陛下直接来寻皇后娘娘,这不是欺负皇后娘娘和善任人拿捏吗?何况还说了那样的话……
早先那些诋毁皇后娘娘,说皇后娘娘出身低贱不配后位的话陛下都不曾让皇后娘娘知晓半句,她竟敢这样明目张胆用言语讥诮,莫说是她这个宸妃娘娘所出的公主,就算是陛下的嫡亲姐妹,也是断然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她不担心被陛下责罚,却后悔没能帮上皇后娘娘,害她听了那些脏耳朵的话去。
萧瑜下朝后不多时便回到了紫宸殿,冬儿远远听到他的声音,心中烦恼多时,才终于落下两滴眼泪砸在衣裙间,随后便不再见伤心神色,笑着去迎萧瑜,被萧瑜抱在怀里。
“用过早膳了吗?可还合你胃口?”
封后大典的时日既定,朝中亦无人敢再作势反对,萧瑜心情大好,还未觉察冬儿心事重重。
冬儿笑道:“都很好吃的,但是我还等着你回来,一个人吃不下。”
“好,我也饿了,冬儿来帮我换一件衣服吧,你知道吗,这些日子你不在,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要穿什么常服了。”
“为什么呀,是衣服不喜欢吗?”
“平日里喜欢和你穿相衬的颜色,又穿惯了玄色衣服,故而有时不知道要如何挑选。”
他抬手去抚冬儿泛红的面颊,却触碰到湿漉的痕迹,指尖一顿,并未多说什么,挽着冬儿的手去了后殿。
冬儿昨夜没有睡好,和萧瑜说了许久的话,又下了两局棋,故而还不到用午膳时便有些乏困了,萧瑜让她不必在意宫中的规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后和她说起了今日朝堂上的事,冬儿的手被他握在掌心中,听了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萧瑜在她泛红的眼角处亲了亲,离开寝殿让祥雁进去伺候,行至前殿时,看到锦书和紫宸殿侍卫正在地上跪着,锦书行礼问安时声音有些虚弱,应当已跪了有两个时辰了。
“皇后不曾告诉朕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她无心责怪你们什么,只是若她受了委屈,朕不会不知道,朕不会轻易放过。”
萧瑜淡声说道,扫了一眼众人,难掩心中不快。
锦书连忙回话,将今晨柔嘉长公主前来紫宸殿中一事告知萧瑜,自请责罚,萧瑜微微颔首,轻声道:“起来吧,你是母后身边的人,朕不能罚你,今日之事你虽未尽护主之责,可是并非你一人有错,朕也不该罚你。”
听闻此言锦书不由得鼻尖一酸,连忙谢恩,称自己今后必当尽心伺候皇后娘娘。
萧瑜眸色晦暗不明,抬眸目光落在仍跪地的侍卫身上,那几个侍卫跪地无所遁形,声色颤抖说道:“陛下,卑职等有罪,让长公主进殿扰了皇后娘娘清净,求陛下责罚。”
“不怪你们,是朕错了……”
萧瑜侧身托腮,白皙的手臂关节处骨节可见,双目缓阖。
是他不曾因往昔之事降罪,尊奉柔嘉为长公主,留宸妃苟活于世,还恩准柔嘉入宫探视,都是他做错了。
是他给了歹人机会,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伤害冬儿。
良久,萧瑜才淡淡道:“你们如今是皇后身边的人,既然皇后不曾降罪,朕就不会责罚你们,只是今日之事再有,朕不会轻饶,明白了吗?”
众人心中大石这才落地,感激涕零,连忙领旨谢恩退下。
真的是他做错了,他不想大动杀戮让冬儿伤心,却因为这一点慈心今日让冬儿受委屈。
萧瑜放开紧按在椅栏上的手,低声问道:“梁明,柔嘉如今在哪里?”
“陛下,长公主如今应当还在永巷看望废妃。”
“既然她这么想来,那就不要回去了,宸妃做了这么多孽,在这世上活得也够久了,明明有许多人本该活得比她还要久,朕午后亲自送她一程。”
“是,属下明白。”
萧瑜回到寝殿,冬儿已经熟睡,只是不知道何时翻了个身,面向他方才离开的方向侧卧着,脸上似乎还可见泪痕未干。
冬儿睡了一觉,起来时早先的烦心事就都抛掷脑后了,她不打算把上午柔嘉长公主来紫宸殿的事告诉萧瑜,她想得很明白,只要她和萧瑜在一起,旁人说什么话又能如何呢。
想是前些日子在幽州散漫惯了,想吃便吃,想睡便睡的,如今自己一觉睡到了午后去,补上了早膳却错过了午膳,就连萧瑜也笑话她变懒惰了,冬儿决心自己不能再这样,不能让旁人知道,让萧瑜丢了脸面。
虽已经过了时辰,可是呈上来的午膳却还是热气腾腾,想来是萧瑜嘱咐御厨为她新做的,冬儿即便没有什么食欲,还是努力吃了许多。
萧瑜应当吃过了,坐在一旁看着冬儿吃饭,让冬儿颇有些不自在,难道萧瑜一点也不忙的吗,怎么好好的时间都陪着自己,他理应去做更要紧的事,不是吗?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我已经让尚膳监的人将菜谱做成册子,每一季更换一些时令的菜品,今后你想吃什么点菜告知他们就好,不要委屈自己。”
“好,其实都很好,可能是过了吃饭的时候了,冬儿不大饿了,菜都是很好吃的。”
萧瑜浅浅笑了笑,又为她盛了一碗羹汤。
“那冬儿先好好吃饭吧,我有些事要办,不多时就回来了。”
“唔,殿下,陛下要去哪里?”
冬儿说出这话便有些后悔,自己现在是皇后了,不能总像是从前那样缠着萧瑜呀,他有许多政务上的要紧事去做,也没有必要事事和自己报备的。
萧瑜柔声道:“你还记得从前的宸妃吗,永巷那边的人午前来禀告我,如今她身体不大好……行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萧竞权病危了,我想去看看她,明日去看望萧竞权,前尘旧事,就此一并了结。”
冬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口中嚼了半天的米饭咽下,小心问道:“那我可以一起去吗?我也想去看看。”
萧瑜顿了顿,又坐回到冬儿身边。
“当然可以,那冬儿就好好吃饭,吃过之后再去。”
萧瑜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也与冬儿一起用膳,不知道他方才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是真的还是假的,冬儿想他一定又有心事了。
入秋后白天愈发短了,冬儿和萧瑜到永巷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隐隐从衰败的宫墙与荒草中听到窸窣的叫喊声哭泣声。
从前冬儿在玉芳苑当差的时候认识一个年长的宫女,她有时候会对冬儿和梅音这些小辈们说永巷的事,据说永巷最深处如今还关着太祖皇帝时的妃子,已然是白发苍苍,面容衰朽,如同石塑一般的人了。
因此,冬儿和梅音一直都很害怕永巷,她想趁着如今萧瑜在,和他一起到这里看看,或许也是因为她想见见宸妃的缘故,认真说来,如果没有宸妃,或许自己和萧瑜会相识的晚一些,或者根本不会相识。
前朝太子被废,宸妃被赐毒酒一杯,却又侥幸苟活,最终疯癫无常,自那时起便被后宫当权的梅妃下旨囚禁永巷之中,说来似乎是陈年往事,可是这其中种种,甚至不到一年的光景,数月前苟延残喘蜷缩在废殿中的人是萧瑜,如今的是宸妃。
她趴在地上,披散着的长发因许久未曾梳理好似杂草一般长进地砖的缝隙之中,听见有人进殿的声音,便在地上急动如野兽,意欲朝冬儿和萧瑜扑来,却被年轻力壮的两个宫女拦下推倒在地。
冬儿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握紧了萧瑜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