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似乎听闻,此二人是亲眷,这郗恒之妻的嫡亲兄长,正是这位王谱太守。”
萧竞权的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漫声道:“王谱是幽州太守,上报至朕倒也算合情合理,可是这区区郗恒,似乎不必上呈朕知,也不必让朕知道他和这王谱有何关系吧?”
“啊,是的,依照律例,应当由吏部呈交阁部处理,只是臣听闻此事离奇蹊跷,而且这郗恒也有秀才之名,二人先后在一个小小县城死去,担心其中有蹊跷,因此才连忙禀告陛下。”
“哦,也难为你为幽州之事劳心劳力了,北边不平,若是幽州在这样的关头出了什么事,朕也会为此忧心啊。”
“是。”薛承容见到萧竞权的脸色略微好转了几分,又问道:“易原县令和幽州刺史将此事上报,想来,必然是希望朝廷派遣朝阁宰辅前往查办,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萧竞权将手中余下的饵料掷在水面上,面上神色却不有改动,问道:“哦,他们是这样想的?”
薛承容道:“是……其实臣有一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陛下——”
“但说无妨。”
萧竞权缓缓转过身,注视着薛承容的眼睛。
“幽州乃军政要塞,环督京畿,当年逆王就曾妄想依凭幽州势力,谋逆篡位。何况当年陛下曾褒奖过那郗恒开办书院,推崇科考,一改幽悍民之风,如此有功之人,想来若是朝廷予以重视,也使天下万民感激陛下恩德啊。”
“原来是这样,朕还不知道这郗恒还有这般功劳于朕啊!”
“是,而且,臣听闻幽州至今还有逆党盘踞,对幽州之治大放厥词,鼓动黎庶……”
萧竞权径自在院中闲逛,薛承容跟在身后,心中多了一分忐忑。
“还有这样的事……朕以为,幽州一直安定地很呢。”
薛承容轻声道:“陛下,以臣之见,或许此事与那逆王叛党有关,而且臣近日来听闻,曾在一月前,似乎是,有逆王余孽在京中活动。”
萧竞权反问:“哦,既然是一个月前的事,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见薛承容一时语塞,萧竞权轻笑一声,让他不必紧张,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此时应当由谁前去处置呢?若是你对此有心,朕看,不如就让薛康前去吧,让他历练历练。”
薛承容道:“老臣愧不敢当,犬子无能,如何担此大任?臣看,倒是,不如就让——”
“但说无妨。”
薛承容跟着萧竞权穿行在连廊中,缓缓问道:“陛下看……太子殿下如何?”
二人行至一处石桌前,萧竞权停下脚步,薛承容连忙说道:“圣敬皇后娘娘和嘉敏夫人的生父曾在幽州任职,祖上亲眷大多也在幽州,臣以为,不如就让太子殿下前去为好。”
萧竞权目光如电,望向石桌上的裂隙,片刻后朗声笑道:“你啊,让朕说你什么好呢?”
“陛下!臣——”
“你还说不是为了儿女的婚姻前来与朕讨要说法?”他挥手让薛承容不要继续说下去,笑道:“就算我二人是君臣,这琳儿也是你的亲女婿,圣敬皇后之子,嘉旻夫人的亲侄儿,更是老国公爷的亲外孙,你怎么就如此偏心,不为自己的女婿好好着想,让他前去呢?”
薛承容慌忙解释自己并非此意,萧竞权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那不让让琳儿前去,朕听闻这几日太子妃和侧妃都有了身孕,太子这几日并不方便外出。”
“看来是当日朕定错了姻缘,不该让琳儿娶你的女儿,而是让琪儿娶她的好,也免了琳儿三天两头跑回宫中,王妃又来向太后哭诉,是吗?”
薛承容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萧竞权冷了他片刻,起身将方才多投入鱼缸中的饵料捞出,宽慰道:“朕会教训琳儿,你只需要告诉王妃,天潢贵胄,钟鸣鼎食之家,不能闹出丑事。”
薛承容道:“是,是,臣明白了,臣一定对幼女严加管教,还望陛下。二殿下恕罪。”
“退下吧,朕还有公务要办。”
萧竞权并不回头,看向薛承容的目光越发凌厉,轻哼一声,命人去传萧琳,让他留在哲贵妃住处用午膳,午后来见紫宸殿见他。
原本梅妃在皇宫中的住所宜兰园就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大宫殿,如今重新修缮后与玉芳苑相接,改为香兰苑,既不失原本的清雅幽静,又多了几分恢弘大气。
这两处宫殿又同御苑相近,因此梅妃特意向萧竞权要了几只狼,养在玉芳苑的空地上。
她又喜欢在修建于玉芳苑中心处的梅坞中用饭,打开窗子就看得见远处的梅花树和笼中的灰狼。
奇怪荒诞,野蛮,又有几分趣味,侍奉她的宫女侍臣都是新人,只知道陛下的这位“哲贵妃”娘娘性情古怪,天不怕地不怕,却又十分和善,对下人极好罢了。
萧琳入宫带着梅音,本来是要在一旁侍奉萧琳和梅妃用饭的,如今在她从前就当差的园子里,萧瑜便让她带着梅妃的猫到一旁休息一会。
看着梅音抱着那只猫到树荫下去玩,梅妃脸上也露出了不多的笑容,问了问有关萧瑜和冬儿的事之后,就问起了如今萧琳和薛妙真的事。
多年前,萧瑜才刚刚出生,萧琳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的时候,曾对梅妃说过:“我知道是你害死了我的母后,让父皇把我们忘掉了,我恨你和你的儿子。”
他说圣敬皇后忧郁病故的那个夜里,一直都在喊着萧竞权的名字,而他正在和那位梅妃娘娘寻欢作乐。
彼时梅妃还没有在乎的人,就连还在襁褓之中的萧瑜也不当一回事,她并不在乎萧琳恨不恨自己,可还是不顾那个孩子几乎将自己手上咬下一块肉,为他洗净脸,梳了头发,换了一身新衣裳,让人把他送回住处去。
梅妃看着他长大,看他与护着萧瑜,看他和自己的侍女茹莹相恋,又见他被迫强娶薛家女,茹莹惨死,他放弃了本属于他的太子之位,自请幽居宫中。
记忆中萧竞权的发妻,温婉和善的皇后娘娘,虽然对她没有好脸色,可是到底没有害过她恨过她。
梅妃心中有愧,在斡卓国和萧竞权成亲的那天晚上,她不知道有一个苦命的女人收到了他丈夫被俘的消息,忧思过度,留下了病根。
她始终愧对萧琳,如今处处得他照料,心中的愧疚更甚。
“前几日的事闹得动静不小……你父皇是要我来劝解你的,我不配说你什么,只是,琳儿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你们中原皇室是如何的规矩,你比我知道的多。”
薛妙真因为萧琳纳妾一事在王府中闹得天翻地覆,几次进宫向太后诉苦,并扬言要自缢而亡,以表效忠皇室的决心,却被萧琳送了足一整匣子的白绫,这样的丑事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不少大臣都弹劾萧琳宠妾灭妻,甚至还出了萧琳喜好男风,荒淫无度之事。
他不是软弱无能之人,这里面,到底是萧琳自毁清誉,自绝后路罢了。
如今梅妃的愧疚,不仅是对萧琳幼年丧母的怜惜,还有萧瑜之事。
萧瑜在做什么,梅妃很清楚,可是无论如何,最该坐上皇位的人,都是萧琳才是。
“瑜儿早就和我说了,他说,若是你想要皇帝之位,他绝不会和你争抢的。”
梅妃第一次这样小心试探着问话。
萧琳静默不语,良久才说道:“母妃的用心,我知道的,可是我不想要什么皇位。”
“你父皇并非不怜爱你,近来朝中的形势了然,我也能析知一二,他有心废了太子,让你入住东宫,你会是一位好君王的。”
他笑了笑,眼睛下意识扫过远处的梅音,随后淡淡说道:“我想要的,从前不过是一份属于我和母后的公允,可是这公允,无论如何我都得不到;后来想要的,不过是尊随母后所言,自己安心快乐的活着,可是茹莹死了,我也得不到了。”
“生在皇家是难,有这样的父皇在,亦是注定罹难,做他稳固权力的垫脚石,九弟有心推倒他,于我而言也是解脱。”
梅妃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轻叹了一口气。
“母妃和九弟的用心,我都明白,若是母妃有心助我,倒不如为我想想办法,让我那王府得几日安宁。”
梅妃笑道:“办法?办法在你的心里,你这孩子和瑜儿像的很,有的是办法和主意。”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萧琳忘不了茹莹,这是他的心结,她不能多言。
萧琳任由着薛妙真闹,不过是用钝刀子割人,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从前无能为力,不能保护心爱之人。
他瞬间便明白了梅妃的用意,当即说道:“忘不了茹莹,我也不能再毁了其他的清白女子,既然给不了一心一意,那就不要辜负旁人的真心。”
“如此,琳儿心中,便不是原本的铁石一块了?”
梅妃还是吃不惯中原的饭菜,起身走向窗边,看到梅音采了一束花,做了一个草窝,将那只猫围在圈里。
她见过这个小丫头,和那个跟着萧瑜一起走的小丫头是好姐妹的。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小姑娘怯怯的,神色惊惶,眼里没有半点光彩,如今却是眼中含笑,应答大方,不仅学了骑马射箭,还懂得了一些拳脚功夫。
一个人想要换了精神,是要用心护着教导着的,梅妃很清楚这点。
“我们班兹有一句俗语,意思是越是矫健的马儿越是要不怕劳累地驾策,我父亲那辈的班兹人常这样说,你们汉人说的便是‘花开堪折直须折’。”
萧琳不语,埋头静静用膳。
“你身边的那位成碧是个很好的属下,你也不要责怪他,是我问了他有关你和这个丫头的事。”
很好,萧琳已经下定了决心,回去就把成碧打断腿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
“既然是花开堪折直须折,你为何让她穿着一身男装留在你身边,不必说什么她想要这样。如此美好的年纪,女子的一生也不过是这一回罢了。”
她重新落座,慢慢吃着精致却不大合她口味的饭菜,梅音和另外几个小侍女玩闹的声音从张开的窗子一直传到萧琳的耳边,让他忍不住抬起头去看。
春色旖旎,人与春色交相辉映,春花正盛,娇艳欲滴。
“你若是对她无意,这样留她在身边,以后她如何寻一位夫婿,这就不是耽误了其他的女儿了吗?我倒是能为她寻一个好去处,不然你把她留给我吧。”
萧琳依旧是沉默着,可是梅妃依旧能看出,方才的沉默是逃避,如今的沉默是拒绝。
“她心中没有我,那次五弟伤了她,她就算是下决心做一个男子,去做庙里出家做姑子,也不会有我的。”
梅妃只问了四个字:“你问过她?”
萧琳更是缄默不语,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应当是很少会被如此问训,乃至手足无措了。
“琳儿也是有趣,你担心害了她,因此便将自己的心藏起来,嘴巴也堵上,可是就算这样又如何,这样就能保全她不受薛家人迫害了吗?”
萧琳终于开口,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和急切:“母妃这是何意?”
“紫绡,你进来,告诉红绢,让她把昨日陛下送到我们这里的那件蜀锦衣拿来,记得要换一个匣子,上面放我为二殿下准备好的金珠墨和那套象牙打杆的紫毫笔。”
萧琳不解梅妃的用意,待亭外等候的侍女侍臣都退下,梅妃才告诉萧琳如今的急迫之事。
“太后不喜欢我,薛妙真那几次哭诉,我是不在场的,不能知道她具体说了什么,可是如今我也学会了坏人的手段,安插了几个眼线,也能知道一些事消息。”
太后可是薛家女儿,是薛妙真的姑祖母,她的女儿都不在世上了,最疼宠的孩子,也不过是薛妙真。
她想料理萧琳的一位“属下”,可是有数不尽的办法和手段,甚至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头一回,萧琳觉得自己体内已经结出了冰碴子的血烧灼起来,敦促着他望着梅音,将她的笑容收在眼底,视线一刻也不能移开。
“她不该出事……茹莹也是一样,就算是太后又如何!”
父子相见,萧竞权先是让萧琳在殿下罚跪,整一个时辰,用以惩戒他无力管理好自己的家事,辜负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萧琳是他最满意的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和薛家的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这桩婚事,让萧竞权无比头疼。
他并非不知道萧琳的难处,也知道他恨薛家入骨,便也告诉了他自己早就有心消解薛家在朝中的势力,今后薛承容离京,他自然会让萧琳与薛妙真和离,另择佳媳。
萧琳只在心中冷笑,灭了薛家势力,是他自己早就在谋划的,如今也要让萧竞权横插一脚了。
茹莹的性命,他本该安稳的一生,都拿去做了萧竞权的棋子,萧琳还真是要感激不尽了。
因此,萧竞权提出要将死去的梅音追封为侧妃,萧琳并不答应,称一定要以王妃之礼,为茹莹修葺陵寝祭拜。
萧竞权大为动怒,将茶盏掷在地上摔得粉粹,望着萧琳道:“你真是糊涂至极,若不是你是圣敬皇后之子,朕就——”
萧琳一言不发静静望着萧竞权,直到他盛怒熄灭,摆摆手让萧琳平身。
这几日京城里正值倒春寒,萧琳还在病中,又在殿门前风流中跪了一个时辰有余,身子已然有些虚浮,梅音上前扶他一把,才没让萧琳倒下。
“儿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只是儿臣实在不愿与薛氏毒妇笑脸相迎,儿臣也不认为与自己内宅女子斡旋,这样就能安顿朝堂之事,还望父皇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