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往后扭头,骇然见到一张鬼面,在幢幢光影的夜色中宛如修罗。
当即吓得两股战战。
“有鬼--”还没喊出口就被捏住了脖颈。
“修罗”开了口,声如寒冰:“只是认识一下?滚——”
……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虞秋烟只好抬步走得更快,一时没有回头。
瞧见不远处就有巡检的官兵,虞秋烟定了定心,这才发现身后跟着的动静早已消失。
她悄悄扭过头去,一道阴影笼下来。
虞秋烟蓦地抬手,提起灯就要扔到这不要脸之人的面上——
那玉兔灯被拎起来摇摇晃晃,灯光朦朦胧胧照亮了一张浓重的鬼面。
来人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袍,隐约可见肩头云纹金线,衣角山水入绣。
章启站着一动不动。
玉兔灯临在章启眼前停住了。
他与那灯上画着的兔眼面面相觑。
半晌后,一双染了粉蔻丹的纤细指尖扣上了那玉兔灯,将灯缓缓往回收了一些。
灯侧又钻出一张带着玉兔面具的脸和他继续面面相觑。
那玉兔面具红着一圈儿眼睛,在那朦胧亮光照耀下只有面具的眼睛中央仿若嵌着琉璃珠。
她好似眨了一下眼睛。
章启听见她一字一句问——
“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第36章 继续试探
◎堂而皇之◎
章启想了想, 半晌,才缓缓说:“启——”
“多谢启公子相救!”她嘴角勾着笑,目光灼灼。
章启本能避开她的视线。
他想起面上还戴着的面具, 方才可是将那儒生吓得说不出话。
他往后退了一步,犹疑道:“你, 你不害怕?”
“我, 我为何要怕你?”她刻意学着他的语气讲出来。
章启怔忪了片刻, 凌厉的眸子隐在面具之下,叫人看不分明。
半晌,一只指骨分明的手缓缓从墨色锦绣中伸出,点了点方才还近在咫尺玉兔灯:“这灯——”
虞秋烟彻底收回差一点就要被扔出去的玉兔灯, 站直了身子,乖巧地理了理玉兔灯下的穗子。
道:“风太大了, 拿得不稳当,让公子见笑了。”
章启好像笑了。
虞秋烟撇撇嘴,放下了装模作样理穗子的手:“方才认错人了,还以为公子是宵小之辈, 这才险些失手。”
“无妨,是在下这副面具惊到了姑娘。”他说完,却没有摘下面具的打算。
虞秋烟看了看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修罗面具, 有什么可怕的?”
她又将那盏玉兔灯笼稍稍抬高了些,倾身与他离得更近些,朦胧的烛光照过去,意味深长道, “更何况——, 这面具, 挺衬你的。”
这话似意有所指。
这面具本就是她从摊架上试过又被放回去的——
章启与太子在楼上瞧见了。
下楼后,章启就取了同样的面具时,太子还在一旁调侃道:“没想到也有姑娘家喜欢鬼面,这面具挺衬皇叔你的。”
……
“方才,多谢公子。”虞秋烟道。
章启回过神来,灯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她道完谢,转身往前走去。
章启不由问:“姑娘怎知是我出的手?”
她方才分明意欲甩开身后之人,一路行得很急,连头都没有回。
虞秋烟停下步子,站定回眸。
玉兔面具只盖住了她上半张脸,贴着面具露出的一截下颚轮廓柔美。
圆月与烛光为她披了一身雾,仿若娴雅的月宫仙娥。
她微微勾唇,仿佛挑衅一般:“我就是知道,不过我倒是想问公子为何跟着我?”她说出的话总有几分不讲道理。
“……路过。”章启僵直着身。
他偏过头,有些不自在。
泠水河上花灯渔火零星疏散,大道宽敞。
虞秋烟望着泠水河上的点点花灯,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那张熟悉的鬼面:“原是如此,公子是出来看灯的吗?”
“不是。”章启如实道。
她沉吟道:“是吗,我还以为公子是与人相约呢。”
元宵佳节,中州盛日,张灯,观灯之俗可谓由来已久,便是常年处于深闺的女子也可以名正言顺的与情郎结伴相游,宝马香车来相召。
章启若有所思,淡声问道:“姑娘呢?”
“我?我倒是与人相约。不过我与她走丢了。不知公子可见过?”
自从玉楼被官府查封至今,泠水河岸的繁闹再不如以往,可今日因出了意外,哄散的人群又慢慢沿着市坊大街行至此处。
章启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虞秋烟许是没看清,章启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贼人从人潮中穿行跑过时,梁家大小姐在前头欲起身去追,最后被太子拉回来了——
章启这一路远远跟着虞秋烟,只是想确保她安全,若不是那个登徒子,她都察觉不到他。
章启淡声道:“可是狐面的姑娘,方才有遇见过,她似乎……遇见了熟人,你不必担心她。”
虞秋烟还当是梁元朗,点点头。
“嗯,那就好。今日若不是遇见公子,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既然公子也无人相约,与我相约的人又不在,不妨你我二人一起逛逛可好?”
她说这话时扬起了几分笑意,轻快得很,那张玉兔面仿佛也鲜活起来。
她还在等着他答应……
泠水河寒风拂面,她发间玉钗伴着耳铛轻轻摇晃,玉坠耳铛随着她微偏的姿态贴到一截纤细如玉的脖颈上。
章启想,任谁都不会拒绝。
他轻轻颔首。
虞秋烟与他并肩行着,突然倾身凑近了些道,“我姓虞。”
“虞姑娘。”章启从善如流道。
两人从泠水河岸行至桥头。
虞秋烟不由想起上辈子的事,也是这个地方,她在玉楼之上看着满宵与虞衡放灯。
她说:“我不要做虞秋烟了。”
启言拥住她,最后道:“山下别院刚好没有主人,以后,你可以当别院的主人。”
……
今日也是一轮圆月高挂,春寒料峭,湖面波光粼粼,点点花灯辉映,熠熠生辉。
朵朵清莲被行人放入水中,里头存着的祈愿仿佛一尾尾放生的鱼。
岸边商贩用竹篾与油纸捏出一朵又一朵灯莲,吆喝着。
“姑娘,买一盏吧。”
原先在丰乐楼下的人群似乎都涌到了泠水河的桥头附近,原先的市坊散了,泠水河的桥头却聚了一众小摊贩,坐地成市。
虞秋烟目不斜视,从花灯小摊前行过。
她想着前世之事想得太入迷,差一点又要撞到另一个游走的摊贩身上去了。
章启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将虞秋烟拉开了些。
定睛一看,是一个叫卖着花枝的小姑娘,小姑娘亦往回退了一大步,看着两人的模样突然甜甜道:“哥哥,给姐姐买一枝花吧。”
她背上的竹篓倒是存了不少新折的梅花枝,虞秋烟定睛落在一束碗口大的山茶花身上,倒是新鲜。
这小姑娘瞧着也讨喜,虞秋烟从中取了数支寒梅并山茶,含笑:“我买了——”
“谢谢姐姐!”
她正取腰间的银袋,身侧一只墨色的锦袖伸出去,那只指节修长的手早已将碎银递出去。
“不用找了。”
虞秋烟凝眸看了一瞬,不由勾了嘴角。
肃王也是启言啊。
小姑娘多拿了银子,受宠若惊,将怀中的花捧了一大捧递给虞秋烟,随后惊喜地抱着竹篓跑远了。
附近的商贩许是瞧出了商机,争相对着章启吆喝。
“公子,给小姐买支钗罢——”
“公子,您瞧瞧我这莲花灯,正衬这位姑娘,祈愿一准儿灵验,给姑娘买一盏花灯罢——”
章启似犹豫了一瞬,伸手取了一角碎银,拿了一盏莲灯托于手上。
然后,愈来愈多的商贩蜂拥而至,将他围在中间。
“公子,给姑娘买盒胭脂罢,必然让这位姑娘人比花娇——”
“公子,买花糕……”
虞秋烟见他身形稍稍凝滞了一瞬,心下失笑。
章启手上还拿着莲灯,虞秋烟直接将花枝一股脑儿扔进了他怀中,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她一只手擎着玉兔灯笼在前头开路,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拉过他的手腕,灯笼左右晃了晃。
“要走了——”
商贩见状,也渐渐无趣地让出一条路来。
一路上光影迷离,人影憧憧,章启却只看到了眼前一个人的背影。
被众人包围的烦躁与不耐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夜色愈酿愈浓。
她手中的玉兔灯摇摇晃晃,将两人的身影重新投到脚边,交叠着。
人影逐渐稀疏,两人渐渐地已经行至泠水河的桥洞之下。
湖面对岸的远山在幽蓝的夜幕下一片雾蒙蒙的剪影,桥洞之下的水流静悄悄的。
即便他戴着骇人的修罗面具也挡不住众人趋利的本能。
虞秋烟回想着他方才被众人簇拥着要他花钱,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
若不是及时拉着人走开了,只怕他要发脾气了。
先前她没见过启言的面容,还总觉得他一定是个温柔的儒生,如今在她心里,那张面具渐渐与肃王的面容重叠起来。
她拉过他走了一路,心想,他如今的面具之下必定又是一张冷面。
就像她上次在玉楼上见他时的场景,可不是一副古寺晨钟的模样,叫人瞧不出他想法。
虞秋烟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章启问出了声。
那张玉兔面扭过头去,鸦羽一般的青丝顺着耳后垂下,微露的耳尖泛着嫣红。
“财不外露,公子不知道吗?”
“多谢虞姑娘。”
章启将怀中的花灯递过去。
碗口大小的小小莲灯,虞秋烟愣了神:“公子怎么就被忽悠着买了这个?”
“可以祈愿。”
他的视线落到水面点点浮动的莲灯,又落到虞秋烟的面上。方才这张红彤彤的兔眼定定看向湖中又撇开面去的模样——她或许是想要尝试的。
“虞姑娘就当是谢礼罢。”
分明是买花灯在前,帮他解围在后,这谢礼可谢得毫无道理哩。
虞秋烟摇了摇头,伸手接过莲灯。
此处没有笔墨,自然也来不及写下祝愿。
小姑娘们祈愿往往会许些什么?
大抵是岁岁如今朝,朝朝常相见,觅得一人心,之类的话罢。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放花灯,上辈子启言也曾带她放过,只是是在别院的溪中,那日也不是甚么佳节良辰。
到底是不同的,可身边的人却好似没变。
前世今生的交错,不禁让她有些失神。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身侧的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夜。
前世的那时候,正是她刚与启言敞开心扉之时。那时虞秋烟无聊得很,逼着他与自己一同祈愿,之后还追问他祈了什么?
最后启言被问得不耐了,抓着她的手道:“我有一愿确不需要上苍,你便能帮我实现。”
那夜月明星稀,庭中宛如积水。
他捏紧了她的手腕,指尖细细摩挲着,其中情谊不言而喻。
虞秋烟抱了抱他,笑着打岔:“好啊,好啊,待我身体好了就嫁给你好不好?”
……
前尘如流水,前世的结局或许早已注定,好在她还有今生。
虞秋烟望着章启时,好像穿过了邈远的距离与辽阔的时空。
她眼神潋滟,半晌,重新低眸落到水面上。
章启一言未发,默默替她举着玉兔灯。
晕黄的一团烛火照着缓慢而幽深的流水,两个临水而立的身影落到湖面上,缓缓晃动。
女子沉思了片刻后,一手撩起宽袖,另一只手将莲灯送入水中,引得平静的画影逐渐模糊。
她合起双手,对着幽蓝的远山剪影和山头圆月拜了拜。
桥上的热闹与熙熙攘攘分明停在耳侧,却又好像与此隔得很远。
半晌,虞秋烟收了手,立于岸边看着那盏莲灯随波飘至湖中央。
“公子可知我许了什么?”她侧首望向章启,忽而出声道。
那张鬼面隐在夜色中,微微转了个面。
即使瞧不清面容,可虞秋烟却觉得他的视线定是落在自己身上,一如以往,耳根不由更红了些。
他压低了声音,如实道:“在下不知。”
虞秋烟许完了愿,故作为难道:“今日我寻人时就险些被那等无赖骗过去,若不是公子及时出现,只怕为人所欺,后果不堪设想。”
她摇摇头,声音绵糯:“有道是,救命之恩当以身——”
章启面具下的眉头听完前半句便紧锁眉头,打断了她的话:“虞姑娘总是这般轻易轻信旁人?若我今日不在,虞姑娘莫非真会跟着那登徒子去寻人?”
十分不赞同的模样,好像她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
……
为何同是一个人相差如此大。
实在是不解风情。
虞秋烟被打断,挑逗的兴致全无,羞愤地转了身,一句话也不愿多言。
那张玉兔面低着脑袋,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章启不由软了声,晓之以理:“方才那人虽一副书生扮相,但实则步伐虚沉,眼神漂浮,不可信。”
虞秋烟嘴唇紧抿:“多谢公子警醒。”
“虞姑娘日后孤身在外还是留意些为好。”
虞秋烟看着那张忽而变得一本正经的鬼面,撇了撇嘴,反问道:“是么?那公子呢?公子可信否?”
“自然……”
那张玉兔面忽然倾身,凑得章启愈来愈近,好似要看清他的面容是否真的可信。
章启不觉往后迈开一脚,身形才动,便听得一声娇呵。
“别动!”她陡然出声。
章启滞在了原地,灯笼被一只玉手扣着锦轴长杆头推到了一侧,梅花枝还在他怀中,无处遁形,他捏着梅枝的指节愈发得紧,沾染得怀中淡香浮动。
她踮脚凑近,脑袋就处于他的肩下,下巴微抬,耳铛贴着脖颈摇曳,她不满地翘着嘴唇,唇色嫣红。
只要稍稍矮下身——
章启浑身僵硬,呼吸陡滞。
虞秋烟微微歪着脑袋,唇角闪过一丝狡黠,红唇轻启:“公子,你眼神漂浮,浑身僵直,步伐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