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星只讲了个囫囵,实际情况如何她也说不清楚。
虞秋烟听着暗暗点头,附和道:“确实厉害。”
军队逐渐行至楼下时,对面梨园的窗子也应声开了数扇。
戏子伶人凑热闹将手上的绢花手帕从高处往外撒。
“真真是满楼红袖招。”梁元星见了这场面心下泛酸,见不得她哥那春风得意的样子。
扭头,伸出一手拔了茶楼桌面上装点用的腊梅枝,斜向后扔向窗外。
虞秋烟只瞧着她扔了个物件。不及看清,跟着往外探头瞧了一眼。
支开的花窗里,乍然露出一张姣好娴雅的面容,可惜很快又缩了回去。
——是被元星拉回的。
梁元星几将附近空桌上的花枝全拔了,又分了好几枝梅花枝塞到她手中。
“快帮我砸他,马上走过这条街砸不着了,今日就要我哥好看!”
什么砸他,分明是想捧她兄长的场。虞秋烟没拆穿。
似见虞秋烟犹豫,梁元星继续道:“你放心他有功夫的,我有分寸的,你还伤不着他……万一伤着了,那也只能怪他自己……”
虞秋烟点头接过,掂了掂。
这些花枝全是卖花人清晨从树尖尖折下来的,轻的很。
她探出窗外,看着楼下缓缓走来的队伍,心念转动,玩心渐起。
要砸就要砸官最大的!反正这么多人,也不会被发现。
她将花枝对准了打头一身冷冽的人,连抛了数支,不由展了笑,竟还得些趣味——唔,就跟空中投壶一样。
梁元星从小习武,因而扔出去的梅花枝又急又快——按她计算,应该是准准落在她哥头上的。
只可惜出了些意外。
原本走在梁元朗前头的章启突然扬马停了一瞬。
“王爷,怎么了?”梁元朗不解问道。
副将在旁边骂骂咧咧从头上取下半截劈断的梅花枝:“也不知道是哪个下三流的偷袭,那树枝飞得跟柄刀似的!”
副将扭头搜寻没寻到扔“飞刀”的元凶,却远远看到,一枝花轻飘飘的飞入了王爷所骑的白驹一侧斜挂的箭篓子上。
不多时,王爷随意一伸手又接到了一枝飞花。章启抬头向上,往茶楼窗沿投去一撇。很快便垂首,将手中的梅花枝收进了箭篓里。
枝干上寒梅朵朵,上头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白马红花,娇花照水。
副将见着觉得有趣,便也将捡到的半截梅花枝扔到了自己的箭篓子上,只是到底短了一截,扔进去就不见影儿。他伸出手想去肃王篓子里拿一支——手才伸出去就被横过的剑柄打中了手心。
倒吸一口凉气,也不闹了。突又想起什么,副将问了声:“王爷,您的伤……”
前头的人声音清润:“才两支花,伤不着。”
副将又嘀嘀咕咕:“啧,咋扔我的花就那么狠,是不是和小爷我有仇。”
……
虞秋烟其实没什么准头,但她每一个都砸中了人。
临头又被肃王冷冷瞥了一眼,虞秋烟当即缩回了脑袋。
而梁元朗无意中避开了元星的袭击,那队人马已然渐行渐远,时机已失。
梁元星咬咬牙起了身:“我回府逮他去。”
说着便要走,临了又扭头以折扇挑起竹帘。
“我哥回来后,过阵子府上便会发帖,置办祖父寿宴,到时你可一定要来。”
虞秋烟才说完好,那袭青影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
傍晚,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医馆前,一名青衫男子领着一名小厮赶着风雪扣响了门。
随后门开,男子弃了伞,不顾风雪直直进入,徒留门外擎着伞缩着肩膀的小厮。
医馆门合上,带起一阵穿堂风,主屋内的人禁了这一点风便又咳个不停。
脚步声愈来愈近,咳嗽声愈来愈急。
那男子隔着一扇屏风坐到了椅子上,不再往里走。
“若是病了就看病,好好吃药。”声音像裹着风雪,甚是清冷。
屋内的人一下子也不咳嗽了,直直越过屏风走来:“我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成这样吗?”
女子体态纤弱,却只着了一身轻薄的白色中衣,披了件外衫。
这样子,让站立的男子也惊而站起。
“你怎么这样便出来了?我早说过我会去见你,你不必逼我前来。”
女子置若罔闻继续道:“逼你?当年,你说要照应我便是这样照应的?离京数年,今日才见,便如此冷语,你真是……”
“我是说过,但你也明知我早有婚约。英娘,你不是当初登郡小小乡绅之家的英娘了,我也不是当初那个不更事的儿童了。京中情势复杂,你何必非要今日闹。”
“你今日才回京,我念着你才如此。谁知你竟如此狠心。”盛玉英捂着心口道。
宋成毓微皱眉头侧过身子,不再言语,
盛玉英看到了他肩头湿润的雪痕,放软了语气:“你冒雪赶过来的?”
宋成毓避开她的视线:“我才回京,尚有要事。你既无碍,我该走了。”
“什么要事,去和你的未婚妻相见吗?”
“是又如何。”
“好,好,你好得很。”
……
屋内争执声犹在。
屋外的小厮文达哈着气,搓着手——僵直的脊背陡然被重物锤动。
寒意使知觉迟缓。
他转过身,余光才略过一撇黑影,就意识不清地软了身子,整个人向前栽倒。
来人拿着铜锁,穿过门栓,用力一扣。
医馆门被锁住了。
第6章 重生
◎想退婚◎
新雪覆旧印。屋脊上消融的痕迹重新添上一抹白。
街口的商贩冒着风雪推着车消失在街角。
虞秋烟在茶楼坐了一日。
赏云絮叨着:“也不知道寻风是怎么回事,这会还不将马车赶过来接小姐回府。”
“是我派他去办事的。耐心等着就是。”虞秋烟撇撇嘴,如今她也只敢信任身边寥寥数人。
寻风是虞府的家仆,确切的说是已逝虞夫人的家奴,如今只在虞府上为虞秋烟赶马车。
长街上原本凌乱的脚印俱被清扫,天地间蒙着一片灰蒙蒙的轻纱。
一辆马车自弯巷驶来,划过两道浅浅的车辙。
“来了。”虞秋烟望着屋外勾起嘴角。
“什么来了?”赏云看了看斜对角的食楼,到最后,也没等到宋成毓出现,有些不忍,“小姐,别等了,我看小宋……”
“寻风来了,回家吧!”
虞秋烟抱起窝在一旁靠着她几乎睡着的满宵起了身。
-
虞衡独自一人在园中棋亭下棋。落子声在雪中尤其分明。
他缩着一只手搭在一旁的暖炉上,另一只手执着黑棋,独自对弈。
虞衡是当朝太傅,惯常都是风雅之人,即便两鬓已渐生白发,仍旧是风骨萧然。
满宵一看到虞衡便挣脱姐姐的手,跑过去拍了拍爹爹的后背,伸手从斗篷领子里拉出璀璨的珠串:“爹爹,快看看满宵!”
虞衡回了头,看到满宵不由展笑,额角皱纹顿生。随后亲昵地托起满宵坐到长椅边——他的身侧。
满宵趁机卖弄着脖子上喜庆的珠串。
虞衡笑呵呵的附和着,时而抬起衣袖擦了一把满宵嘴角的糖渍:“吃糖葫芦了?”
虞秋烟向虞父行了礼,静待片刻,看了会两人排在一起的背影,实在无话,只说要先行退下。
虞父像是才想起她,喃喃念了句:“阿烟,明轩回来了。”
明轩是宋成毓的字。
“嗯。”她静静的看着虞父,静待下文。
“一眨眼,你就要十七岁了,当初你刚出生,比满宵还要瘦小,你娘……”触景伤怀,他讲着便有些哽咽,无力再言,看着远方的飘雪一言不发。
虞秋烟低着眉眼,打破了沉默:“父亲,若没什么事,女儿先行回去了。”
“也罢,你们都不爱听这些——”说着他落了一子,继续道,“今日陛下等肃王回宫商议,留了明轩,他回京事忙,未必能及时过府拜访,托人送了些礼物来。”
虞衡拿起桌旁的匣子继续道:“他做事周到,此物你且拿去。想来,忙过了这几日,慢慢总能闲下来。他此番会长留京中,届时你二人婚事也……”
虞秋烟捏着帕子:“父亲,女儿尚不愿嫁人。”
见她形似娇羞态,虞父难得豪爽地笑出了声:“好,暂且不提,暂且不提。”
虞秋烟将匣子收入怀中,静待片刻,虞父不再言语。
小亭石桌上原本是放着两个匣,如今拿走了一个还剩下一个。
满宵好奇地指着问:“那这个匣子是什么?”
“满宵想知道不如自己打开看看,但在此之前,且将上次为父所讲的博弈之道,背来听听……”
虞衡重又笑呵呵地逗着满宵,再无先前伤怀之色。
-
这场景上辈子常常使虞秋烟黯然神伤,如今虽不再为此伤心,却还是不知要如何面对。
回到屋内,她才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匣子南珠。
南地产珠。细润浑圆,颗颗饱满,粒粒光泽。
小时候,虞秋烟因为母亲去世而伤心难过了好久,那时候全府的人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便是那时候认识的宋成毓,宋成毓不厌其烦讲了许多登郡见闻。
后来每每虞秋烟难过时,宋成毓常逗她道:“那时候阿烟妹妹还问我,‘珍珠难道不是鲛人的眼泪吗?’每想起阿烟妹妹那时的模样,我便想要为她寻来世间最大最明亮的珍珠……”
尽管虞秋烟已经不记得那些事情了。
她那年调皮,在年末时落了水,醒来后便忘记了不少小时候的记忆。
这些都是宋成毓讲给她听的,他还说“我多讲讲,兴许阿烟便能记起来了。”
看病的大夫说,那一年她丧母悲恸,伤寒入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记得便不记得了。
前世,她以为无论如何两人成婚后也该是一对相敬如宾的眷侣。
如今,她心中再生不起一丝波澜,合下匣子,随手放到了博物架上。
虞衡出入官场之初曾遭人诬陷,而那时宋父对虞衡有恩,虞衡欠了宋父一个人情,承诺来日必报。
后来,宋父战死沙场,将宋成毓托付给了当时深受先帝看重的清流文臣,也就是虞衡。也是那时虞衡同意了两家的亲事。
一诺千金,虞衡确实做到了。
宋成毓在虞家这么多年,都是虞衡亲自教导,直到他登科及第。
虞秋烟上辈子虽不与宋成毓两情相悦,但她自认为也算是青梅竹马,互相了解。谁能想到最后会走到那般田地。
按理说他登科及第,高中探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寄人篱下的小宋公子了,如若不喜,大可毁了婚约,又何必惺惺作态。
但无论如何,她今生绝不会重蹈覆辙。
退婚之事她也不会贸然提起。虞父此人向来重诺。她不敢赌。
随后,虞秋烟沉下心,往马厩处行去,喊了寻风问话。
……
深夜风雪已停,但寒风瑟瑟,砭人肌骨。
雪后乌云蔽了圆月,天地前一片墨色。
两列小厮举着灯笼从弯巷口冒了头,裙裙整里本文饲二尓弍巫酒一亖七后头紧跟着一辆四角皆悬着灯笼的马车缓缓驶来。
一伙人如夜间明亮萤火汇聚而成的潮水,直涌向医馆。
才在医馆门前停下,火光上抬,灯笼余光模糊印出方正牌匾上的墨迹,上书四字——和顺医馆。
举灯的小厮朝后头一人咧嘴一笑:“嬷嬷,到了,劳烦您嘞。”
那嬷嬷走到灯笼前,雪地折出的光线照清了她半侧脸,神情庄严,架子端得极高。随后跨上门前台阶,及至门前扣了扣门——
“哐当”的声响在雪夜中一声声地惊起。
靠着墙角的白色雪地上团着一团乌黑的斗篷,几与墙面融为一体。
叩门声响了半晌里头也不见人出来。倒是墙角白雪堆里“沙沙”作响。
小厮抬起灯笼往墙角瞅了一眼,隐约瞧见斗篷下有个人,便也不再靠近,只在原地缩着膀子嘀嘀咕咕:“这天冷的,无家可归好歹找个破庙避避啊,别是存心躺在医馆前的。”
听了这嘀咕声,那团“斗篷”蹬得更起劲了。
小厮走过去踢了一脚:“往别处待去!晦气。”
这一踢,斗篷滑下,从上露出个人脸——口里塞了团黑布,肩上也被一根草绳绑住了。
小厮这才察觉不对,蹲下身,举起灯笼方看清了全貌,原是被人绑的动弹不得才挣扎了半天。
“奇了怪了……这有个人,还是被绑住的。”
灯笼被放到了雪地上,小厮扯了地上人口中塞着的布条,警惕道:“你是谁?怎么被绑的?莫不是趁着雪天偷盗不成被人绑了扔出来的。”
文达僵着脸,挣了挣麻木的半片身子,急切的想要挣脱:“小兄弟,劳烦松个绑,我是前岁探花郎宋大人的书童,随宋大人回府途中遭了袭击,怎会行盗窃之事。”
见那小厮半信半疑,文达继续道:“若有假话天打雷劈。”
至于为何说探花郎,完全是探花郎的名头比较大,若说个朝廷官职,只怕这小厮还要再问。
小厮听了这话虽有些信了,但还是抬着灯笼回头,与叩门的嬷嬷商量。
那嬷嬷叩了半晌门才发觉不对,用力推了推,发现门被人从外锁住了。
听了小厮回报,嬷嬷顿觉不好,她瞥了一眼墙角凌乱的雪堆,心神不安。
嬷嬷本是文令侯府上的管事嬷嬷,此番是受夫人之命来接晕倒的盛大小姐。
文令侯夫人认了盛玉英作女儿后,视如己出。今日盛大小姐本是带足了人出府玩耍,可晚间却忽然有人到盛府门口直嚷嚷要见侯夫人,还说盛大小姐在金饰坊受了伤晕倒了。
按理,盛小姐自己的丫鬟都没回府通禀,完全不应理会,可来人闹出的动静不小,侯夫人好面子,当即便大张旗鼓指了不少人去,说是要用府上最好的马车接盛玉英回府。
因而嬷嬷带着一队人从金饰坊一路又走到医馆,谁料竟是这番场景。
嬷嬷见惯了后宅隐私,听了小厮之言,再一看手中的长锁,这一番便想了数种可能。
“这门莫不就是那悍匪锁上的,那小姐在里面方才叩门却一直没动静岂不是……”一旁有人顺着文达先前的话猜测道。
“京城天子脚下,哪来的匪徒。”又有人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