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现在昭雪眼前的他是一只猫,那个梦境中的他就是一只如魅影幽行的捕食野兽。
尽管如今一切都尚未发生,但昭雪对那个梦实在心有余悸。
“今天昭阳回来,你怎么不去看她?”昭雪问。
“人多。”
季雪寿言简意赅。他向来怠懒话又少,两个字能说清绝不说第三个字。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只是想带踏雪来见我吗?”
昭雪低下头,挠了挠黑猫毛茸茸的下巴。
“……带你回宴席。”
季雪寿看了一眼黑猫。
“夫人让你来的?”
“嗯。”
“……”昭雪把脸别过去,曲起膝盖,抱着腿,“我不想回去。”
她低哼了一声,“……人多。”
等了片刻,少年没走,而是捋了捋衣摆,在昭雪身边也坐了下来,两个人的身形一同隐没绿荫中。
“……你不回去吗?”
“我待在这里。”
“你母亲不会生气吗?她不喜欢你来找我玩。”
“没关系。”
季雪寿把脸颊歪在膝盖上,侧过脸,发丝从耳畔垂下,随着风一下一下晃动,看着她,“我想跟你呆在一起。”
昭雪看着少年的眼睛,怔了一下,那双眼睛与梦境中逐渐重叠起来。
——“让开。”他在梦中说。
一样简洁而听不出情感的语句,爬虫类动物一样的深冷而无邪的双眸。
那时,他的眼中没有她。
昭雪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起来,胸口有一块什么东西堵着似的,闷得发疼。
她揪住胸口的衣服,撇开头,不再看季雪寿。
怀里的踏雪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有自知之明。”
少女的声音传来,“你来找我,其实是为了大姐吧?”
季雪寿微微一顿。
悄悄藏在手心很久的剑穗在晃神间松开,撞击在青灰色的石阶上,哔铛清响。
第002章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昭雪很小的时候,夫人身体很差,没有余力照顾她,那个时候,家里的仆人怠慢她,加上昭雪身体羸弱,她总是被冷落的那一个。只有大姐的课业偶尔不严的时候,放假回了家族里才能兼顾一下她。
隔壁家的小子也常常会翻墙来沈家找昭雪解闷。他们俩都是药罐子,也有些共同语言,然而共同语言大多数还是来自昭阳。
“今天大姐在我吃药的时候给我糖了。”
“我有两颗。”
“她还教我该怎么下棋,再过些日子,我肯定能超过你。”
“……”
“大姐真好真温柔,博学多识又善解人意,好羡慕你,昭雪。”
“……”
“若是我也有那样的大姐就好了。”
“……”
昭雪的子很重地落在棋盘上。
她纤细的指尖发白,看起来捏着白玉棋子很用力,透着微微的浅粉色,手背上却是青色的脉络。
——“你羡慕我什么?你有那样疼爱你的父母,那样好的天赋,出生时得到了那么多人的祝福和期盼,到头来却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来刺伤我吗?”
昭雪很想这么说,但是她忍住了。很用力很用力地忍住了。
因为季雪寿是唯一能够陪伴她的同龄人了。她在大家族里很寂寞,她不想失去他。
季雪寿却似乎看不出她在聊天时的几分冷意,还时不时带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给她。
“这个给你。”
“?”
“……给大姐的。她去了宗里,你先自己留着。”
“……”
…
“昭雪。”
“怎么了?”
“大姐若是太久不回来,你……留作自己用也可以。”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昭雪这么说,想的却是:你可怜我,让我捡大姐不要的东西吗?
“……”
昭雪这位交情不浅的青梅竹马,从小一直倾慕她的大姐昭阳。因为她曾如亲姐姐一般温柔地照顾邻家病弱瘦小的弟弟。
昭雪小时候也被昭阳照顾过,她能理解季雪寿为什么对昭阳念念不忘。
在大姐去藏剑宗期间,季雪寿总是让她帮忙保存给大姐的东西。尽管昭雪心有怨言,却仍旧帮季雪寿好好地保存了那些物件,用一个红匣子妥帖地装了起来,从未翻动过。
现在,大姐回来了,他还这样行事。他凭什么觉得她还会继续帮他?他这是把她当做什么?一个拉进自己与昭阳关系的工具人吗?
更别提,他最后更是因此做出了让昭雪绝对无法原谅的行为。
……为什么要毁掉我的庇护所?毁掉我平静的生活?
为什么最后我们要那样形同陌路?
昭雪咽下了所有的疑问,那些几乎喷薄而出的问题,都在少年下垂的睫毛和耷拉的唇角里偃旗息鼓。
石阶上的白玉剑穗似乎在刚才被磕碰了一块,缺角的瑕疵格外扎眼。
结局里,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像看着这块惹人嫌的剑穗吧。
系统说:【没有人能够违抗剧情。】
她能做的,只有接过昭阳和昭岚的剧本,走上这条悲剧的路。
昭雪默了好半晌。慢慢地,她终于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我不会再帮你带东西给大姐了。”
“包括你以前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
“都一并带走吧。”
盛夏的蝉鸣声声作响,躁意一层层浮动着。阳光落在昭雪的脸颊和脖子上,白得像是覆了一层冰凉的雪。
季雪寿看着她脸上晃动的光点,似乎想说些什么,嗓子却无端端发不出声。
“……你这副表情,”
看见季雪寿半天说不出话,昭雪阴郁地别过脸去,“……就像我是拆散你们的坏人一样。”
心底有一个声音说:反正她也本来就是。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来少年的疑问。
他不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地歪着头,问她一句“为什么”。
季雪寿的声音很轻,被微风吹拂到她的耳边:
“对不起。”
少年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攥着袖子,声音在沙沙的绿荫中那样清晰。
-
晚饭的时间。
昭雪不知道她是怎么捱过这个下午的。
家族的人基本上都过来了,年轻有为的修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士们把昭阳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人们都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这个拥有百年难得一遇天赋的修士,她像一个真正的太阳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昭雪连她一面都没见上。
昭雪坐在长桌的一侧,她垂着眼睛,听着餐桌上家族里人们对昭阳和家里长者的恭维。
人群目光的焦点处,坐着她的大姐。那女子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乌黑色的长发高高地挽在脑后,浅淡的眉眼如水墨似的点缀在面颊上,脊背挺直,平易近人中也带着一丝不怒自威。
那是属于修仙者的。
跨过筑基期的修真之人和凡人有着云泥之别,就像是小时候带过昭雪的大姐,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了。
她不会再跟她有共同话题。
昭岚和她迟早也会变成这样。
昭雪低下头,用汤匙去搅拌碗里的汤。
烦死了。
虽然逃过了午宴,晚宴却是怎么也逃不过的。季雪寿不在这里,踏雪也不在这里。
她现在如坐针毡。
希望赶紧吃完这顿饭,这群人赶快离开,季雪寿才能见上大姐,把东西送出去。
昭雪的心里打定了主意。
原剧情中,季雪寿就是因为心意来不及传达才会堕魔。这一次,让季雪寿和大姐坦白自己的心情,再被拒绝,他就会死心。那么,堕魔的概率自然大大降低。
餐桌上,嘈杂的谈论声一波接一波起,打乱了昭雪的心神。
“听说昭阳这次是前去遇仙镇剿魔?那地方离这儿不算远,不会很危险吧?”
“没什么大事。除了下来历练一番这个原因之外,每三年一届的寻仙大会也要开始了,所以宗里按路线给弟子分了剿魔的区域,避免千里迢迢赶来寻仙的凡人和散修出什么意外。”
“真是可惜,我家大哥去年没有选上,藏剑宗的标准太高了。”
“藏剑宗那是昭阳大姐这样天赋异禀的人才能去的地方。咱们也别怯,还有其余三宗十六派呢,没有堵死的路嘛。”
“说的也是。不过今年昭岚也会去参加吧?毕竟她跟她姐姐一样有这样好的天赋。”
“昭岚随我们去剿魔,她太缺少实战了。”
昭阳说着,她看向昭岚。
扎着双发髻的娇俏少女与她有七分相像,她耸了耸肩膀,悄悄吐了一下舌头。
昭阳回过头,无可奈何地叹气,“母亲还想让她在家里多呆几年。昭岚自己也淘气,我得督促着她点。”
昭岚不乐意了:“大姐!我可是一直有在修习的,没贪玩!”
桌上立刻热闹地哄笑起来。
昭雪顿了顿,感觉心被浅浅刺了一下。
汤雾腾腾的,熏得她的眼睛直发热,耳朵里也被嘈杂的笑声闹得嗡嗡作响。
……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对这种合家欢的剧情没有什么感觉了呢。
“说起来,昭岚妹妹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呢,讨人喜欢。”
“不比那孩子,她太孤僻了。”
昭雪顿住,她耳朵嗡嗡。
“一直低着头,见到人也不问好,阴沉沉的,不像昭岚……不过,两个人也本就不是亲姐妹。”
“好像连灵根也没有呢,看来注定一辈子是个凡人。沈家主家哪代不是人才辈出?若不是她当年被夫人捡回府,咱们旁系说不定也能被过继……”
为什么说得好好的,会把自己扯进来?
还是说,这就是自己作为炮灰生来就要被对照的命运?
有人看了看主座的脸色,促狭地笑两声,端起酒杯:“别说了、别说了,喝酒!”
“……我吃完了。”
昭雪捏着筷子,按在桌子上,发出不轻不重一声响。
“昭雪!”
夫人沉下声。
“抱歉,母亲。”
昭雪低下头,揪住衣摆。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偌大的宴席上没有多少她认识的人,却能够不可思议地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饭谈天,每一张脸挤在一起,看起来都让她窒息。
她飞快地转身,差点带翻椅子。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昭雪”,但是她没有回头。
喝过的汤在胃里翻涌着。
昭雪奔出屋子,用袖子捂着嘴唇,忍住作呕的感觉,一头闯进屋外浓重的夜色里。
她跌跌撞撞回自己的屋子里。
家里人不许她养猫,踏雪就一直寄养在季雪寿那里。今天因为心情太差,她想把踏雪留一晚上,明早再让他悄悄带回去。
屋子里是黑的。昭雪差点绊了一跤。
她唤了一声踏雪的名字,但是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得到回应。
踏雪很亲她,故意躲她这样的事情从不会发生。
一定是跑去院子里了。
昭雪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奔去院子,但是并没有。昭雪叫着它的名字,一边往湖泊边寻去。
不远处有灯笼的灯光渐次亮起。有家族的弟子来找她。
昭雪只是踟蹰了一下,就往湖边跑去。尽管快要喘不上气来,但是想要找到踏雪的心情胜过了一切。
希望……希望不要被家族的人发现。
昭雪暗自祈祷着。
但是或许,事与愿违就是她的宿命。
黑猫发出尖厉的嘶叫。它伸出爪子,试图挠向那个粗暴地对待它的弟子,但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掀翻了身子。它幼小的身体白天还那么柔软地蜷在昭雪的怀里,现在警惕而僵硬地弓着身子,疲惫不堪,伤痕累累。
两个弟子把它丢在地上,一人踩着它的尾巴。
一转身,就看到了髻发散开,脸色苍白的昭雪。
“喂,终于找到了,你这怪胎,在家宴上跑什么跑啊!害得我们还要出来找你……”
“你那是什么眼神?这黑猫是你的?”
“你来得及时,我们刚才差点把它弄死了,哈哈,这玩意儿跟它的主人一样,从来不会乖乖求饶啊。”
昭雪定定地站在原地,她看到踏雪的时候,意识好像空白了一瞬,五感都丧失了。
直到口腔里的血腥气蓦地涌上来,她才有了一点儿真实感。
她无法避免地在踏雪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
“就凭你这样被捡来的野孩子,有什么资格继续呆在沈家?如果不是夫人那时候身体不好需要陪伴,你以为你会出现在这里吗?早就成孤魂野鬼了!”
“没了昭阳大姐,你还敢反抗我们?”
“昭岚妹妹可爱又有天赋,深得夫人喜爱,我看你早晚会被赶出沈家。”
“咱们还是走吧,万一她……”
年幼的昭雪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呼吸都扯着疼痛的伤口和冰冷的空气。
“怕什么?夫人本就不喜欢她,刚落了胎家主就捡回了一个女孩,心里可怨这个乞丐抢了自己孩子的位子。只怕哪天死了,她也不会被注意到。”
“喂,你还敢瞪我们!?你这怪胎,是我们下手不够狠吗?”
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但是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那群人走之前还在警告她:“你要是敢告诉家主,我们就打死你!”
昭雪没说话,她撑到那些人离开。
她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用袖子抹干净眼泪,跌跌撞撞走到夫人的房间门口。
下人拦住她:“夫人在教小小姐读书。昭雪小姐,您现在不能进去。”
昭雪没走。她咬着牙,攥紧袖子,踮起脚尖,从门缝间望过去。
锦衣华服、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正坐在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女人怀里,两人正说着什么,嘻嘻笑着,女人脸上露出昭雪从未见过的柔和面容。
屋内熏香袅袅,火炉燃烧着,温暖明亮。
昭雪的心就像手上通红的冻疮一样,流出了脓。
她转过头,掐着自己的掌心,走进了寒冷的雪地里。
…
现在,那躺在地上的的黑猫就如同曾经的自己一样。那段时间持续得并不长,欺凌自己的弟子也因为调任很快离开了主家,但给昭雪带来的疤痕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