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自己差一就要点儿死去的事件之后还能如此理智,就好像他先前那些紧张、后怕与担忧都显得可笑一般。陆照禾在心底笑了一声,用轻飘飘的语气问道:“那你不如跟我回陆家?也省的你敬爱的师尊的软肋暴露在外面,让邪魔抓住了好跟他做对。”
他感觉到,少女一滞。
陆照禾习惯在情绪波动时用刻薄恶毒和荒诞不羁来伪装自己。他嘲讽昭雪的弱小、累赘、只会拖人后腿,他希望能看见、听见昭雪真实的表情和声音。
只可惜,那小泥偶不知道短短一夜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像缸中的水一样平静、没有波澜。
“我不回去。”昭雪说,“我还要跟着我师尊学剑术。”
“你没有习剑的天赋,即便跟着天下第一的剑尊学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如回陆家,我教你符咒。你不是对寻魂术很感兴趣吗?我教你。”
“那个我自己也能摸索出来,不需要你教我。”
“那你想学什么?锁魂术?定魂符?束缚咒?不管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
“陆照禾。”
少女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小泥偶窝在他的掌心,声音透过他手指的缝隙传出来,带着隐隐的厌烦。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是我早就说过了吧?我和陆家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再提及此事。若是你的心底对我还有那么一丝怜悯的话,就不要再在我的面前说这种话了。”
陆照禾心底隐隐的不安坐实了。他不知道昭雪的排斥从何而来。
“……为什么?”他的嗓音干涩。
“我不想回去,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昭雪如实说道。
可是陆照禾脱口而出:“骗人。”
他不觉抬高了音调,声音发颤:“你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家人?不想回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自己的父亲、母亲……你的心也跟着一起变成泥土了吗?!”
“我不想。”昭雪冷漠地回答,她冷笑一声,陆照禾甚至能够感觉到她冰凉的声音缠绕着他的手指。
“我凭什么,要想念一个自己没有任何印象、甚至没见过的人?”她被纠缠地有些生气了,也抬高了声音,“陆照禾,你来告诉我,一个被家族抛弃的人,为什么还要巴巴跑回去认祖归宗?你当我是没有尊严的人吗!?”
陆照禾的脑子蒙了几秒钟。好半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表情有些扭曲,沙哑地开口:“……抛弃?我从来没……”
话都已经说出来了,昭雪也不想收回。她的胸腔中明明疲惫,却又止不住地溢出悲伤与愤怒:“是啊,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你一出生就是平坦的康庄大道,你想不到一个庞大的族系会因为一个孩子没有天赋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就将她丢下。”
她嘲讽地说:“否则,凭什么能够解释,以陆家的人脉与实力,十几年了都没找到家族中丢失的孩子?”
陆照禾说不出话。他像是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一般,表情扭曲着 ,什么阻塞在喉咙口,让他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猛然想起来,自己带着小照的头发回去做检定的时候。袅袅的青烟升起,和他的发丝燃烧后的灰烬纠缠在一起,最后在清澈的水中化为透明,符纸融进去后,红色的符文亮起。
他激动地跳起来,恨不得现在就把“小照找到了”这件事昭告天下。
然而,事实是直到黄昏,他也没能见上父亲一面。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是关于小照的……能再去通传一下吗?”陆照禾急几乎哀求地抓住父亲侍从的衣袖。
然而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扯开他的手:“大人在闭关,不管有什么事,等到他闭关结束后再说吧。”
……他们根本就不在意。
“我也已经累了,陆照禾。”昭雪疲惫到极点的声音响起。明明只是一夜没睡而已,她却像经历了什么劫难似的。
“别再一厢情愿了,好吗?说到底,亲情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吧?你看,我在沈家活了那么多年,不是也好好地长到了现在吗?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陆照禾甚至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勉强的笑意。在安抚他吗?还是仅仅是自嘲?
然而他已经无法再反驳她的话。
他通过陆家的调查,能够很轻易地明白昭雪在人生过去的十几年里经历了什么。
她没有天赋、任人欺凌,即便被那些人冷落在阴冷的角落里也不吭一声。如果不是和昭阳一起离开了沈家,她就像一只虫子的尸体那样冰冷地死在那个地方也说不定。
她早就没有了对长亲的孺慕之情,也不对亲情那种东西抱有有任何的期待了。
说不定在她看来,所谓“家”,甚至不如剑宗那一方小小的流光阁有归属感。
也难怪,她这样对他感到厌烦。
……
只是,胸口有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他的心脏处滚烫不止。他的瞳孔闪烁着。
小照……。
——他已经不想再看见她悲伤的、无能为力的脸了。
那团火焰烧得陆照禾喉头发痒,促使着他,张开了口。
“我……”
然而,在那一瞬间。
巨大的咆哮声在山林中响起,鸟兽纷纷四散而去,落石伴随着坍塌的河道形成洪流滚落。
树木、庙宇纷纷被卷进土色的洪流中,一泄而下。
“轰——!”
魔兽从栖息的洞穴里被什么唤醒,挣破了山峦,仰天发出巨啸!
.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那柄剑现在追在他的屁股后面不放,紧紧咬着他,只要他懈怠了一点儿,它就能立刻飞上来,将他撕成粉碎。
魔人颇有几分狼狈地逃命,他的身上已经多了几条血痕,哪怕已经是他这个阶段的实力……他起先甚至还低估江泠风了,没想到如今他甚至没出全力,就能够逼得他这样难堪地逃窜。
他喘着气,冷汗从额角滴下,这个人类少女的身体实在是孱弱不堪,大大拖累了他。这才跑多久,眼前甚至就出现了阵阵晕眩,体力也有些不支。
可恶可恶可恶!
……最起码,幸好的是,江泠风还没有认出来他。他也因为忌惮着自己会对他那个小徒弟怎么样,而不敢下重手。
这是他可以利用的点。
魔人刚这么想着,一道剑气袭上,如破风的箭矢一般袭来。他险险躲过,屏着呼吸,朝着旁边地上一滚,才避免了自己被波及的命运。还没来得及喜悦,抬起头,却已见到那道玄色身影。
“你……”见已经被追上,魔人咬着牙齿,却多说不出半分话,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江泠风挥动手指,剑回鞘中。他低沉的声音直直压迫进他的脑海中。
“她在哪里?”
魔人冷笑一声,反而挑衅似的抬了抬下巴:“你敢杀我吗?”
他笃定了,他不敢对这小姑娘的身体怎么样。她的身体太脆弱,刀剑不长眼,万一擦了个边,或许都不会是缺胳膊少腿这种小事了。
也是因此,他才敢这么说话。
男人更加沉默。那种风雨欲来的架势沉郁在他的双眉间,让他的眼瞳如墨似的看不清晰。明明已经是早晨,艳阳高照的晴天,他却逆着太阳,在身前生生阻隔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魔人忍不住心里发怵。或许是太久没出过村子了,他的胆子变小了。又或许是江泠风成长的速度太快了。很多年前,那个江临渊,还只是个年轻而意气风发、只想坚守自己心中所谓正义的蠢货而已。现在的他已经变了太多,他很难在他的眼中看见光了。
……哼,纵然如此也没有堕魔,实在是让他大失所望。
不过,也正因此,让他更加垂涎他的力量。正道魁首的内力和名誉,那远非泛泛之辈所能比。
正对视着,在僵持的氛围之下,男人的手指动了。
这一次,那剑未出鞘。它于鞘中闪过一点玄金色的耀眼光芒,随后整个飞出,卷着风拍向魔人!
铛——
在剑鞘即将拍上他的倍的霎那间,另一柄剑直直迎击而上,尽管力量相对来说微弱,但还是让其偏离了原先的轨迹。
那剑擦着少女身体的头发丝过去,半秒后,轰然声响起,他的身后泛起一阵尘烟。
“前辈……!”青年匆匆赶来,挥手,飞行的剑便回到他的身侧,他有几分惊心未定地道,“请不要对她出手!”
魔人愣了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上午那个……?
江泠风收回剑,他无视了陆照霜,眉眼如冰,直直地向着魔人走去。
陆照霜捏紧手指,立刻跟上:“前辈,请听我解释,这不是魔人化妆的昭雪,而确实是她的身体。昭雪的魂魄我的弟弟已经去寻了,想来不过片刻便能够得到消息,请您相信我的话……假如在此刻伤了昭雪,魔人脱离躯壳离去,等昭雪的魂魄回来,那场面大家都不会想看见——前辈!!”
他心急如焚,却无法阻止江泠风。他根本没理他的话,径直向前走去。每走几步,身影便消失,出现在下一个地方,速度快得简直叫人无法捕捉。
只是稍稍抬手,剑再次离去,这一次,以令人无法阻挡的架势拍向少女的脊背。
正准备逃跑的魔人听见自己的耳朵边出现了轰鸣。他的世界似乎静止了两秒钟,失去了全部的色彩,等到时间继续流动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飘了起来。
……咦。
他楞楞地回头看去,原本受了那样劈山倒海一剑、应该五脏六腑移位的少女却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身体失去了灵魂的支撑,眼皮耷拉下来,身体软软地往下倒去——
正好落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单手环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收回剑,轻轻一敲剑柄,这一次,剑出鞘,那炫目闪烁着的玄金色以无可抵挡的势头,朝着他直直地刺来!!
……不,这怎么可能,只是一剑便将他驱逐出躯壳内?他现下又是如何分辨出他在哪里,作出准确的攻击的!?
魔人匆忙逃窜,喉头涌上腥甜,他越跑越汗如雨下,却也越想冷笑。
转头,干涩沙哑的声音便大声道:“杀了我,你是想让她也跟着死去吗!?”
那玄金色的剑尖生生在他的面前逼停。
“呵呵……哈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只要提到她的事,你就会停手。这小姑娘对你的意义,竟然比我想的还要大。”魔人冷笑着,呛出一口血,他冷静地抬起头,抹掉嘴边的血,看向他,“如果我说,现在她就快死了,你越是对我出手,她就越是生命垂危,你会怎样?”
江泠风垂着眉头。那小姑娘安静地闭着眼睛,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任谁也看不出生命垂危。
魔人见他没有动作,继续说道:“我的本命神龛被供奉在山中的神庙中,镇守神龛的是守护魔兽,只要我受到伤害,神龛感应到,便会出现裂痕,而裂痕太大,便会唤醒那山中的魔兽。”
他说着,喘了口气,阴测测地笑起来,吐了口血沫:
“江临渊,你不妨猜猜,我占据她的躯壳之后,将她安置在哪里?”
与此同时,紧跟着赶上的陆照霜声音也不由得提紧:“……前辈,恐怕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他说着,拿出传讯符:“我和照禾约好,等他找到昭雪姑娘就给我发消息,在约一刻钟之前,他给我传了讯息,但是等我再询问具体位置的时候,他却迟迟没有回复……”
后面的话,陆照霜不是很想说,只是他的推测而已,但是江泠风很明显已经明白了。即便只是有这个可能,他也不想放过。
“能够探查到具体位置吗?”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自己的剑。
“只能大概。”陆照霜摇摇头,“不过我和照禾之间有亲缘玉饰的感应,离他越近,我就越能感应到。”
江泠风沉默片刻,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前的空气出现了波动。
陆照霜眼瞳一震:“他——!!”
江泠风却摇摇头,抬剑一挡:“别追了。”
他说着,声音沉下去:“……若他所言为真,恐怕那魔兽已经苏醒。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方才,那魔人叫了他那个名字。
恐怕还会和十几年前那桩事扯上不小的联系。
……可是,现下已经没有闲暇去想那些事了。
眼前,还有更加重要的人,在等着他。
他说着的同时,已经开始向着苍郁青山的方向移动了。问信村地区山峦连绵不绝,范围极广,很难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锁定范围,除非等待那守护魔兽闹出更大的动静。
不过,那也意味着,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