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明月出尘的男人可是个独来独往的。李婆子能攀上关系, 就有与他谈条件的余地,“璟少爷, 前几次的事, 老奴可没说出去过。”言下之意, 他不合时宜在书香苑歇过夜的事, 李婆子也帮他瞒着老夫人。
给人好处, 自然是有利索图。
江璟琛默默的将手在袖子里攥紧了些,他如浮萍无所依,怎样都行。
却不愿那褚玲珑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李婆子面上是一副烂好人的嘴脸,“我哥哥早就嘱托我, 要好好的照顾璟少爷。便是我家那不成器的侄女,也是想让璟少爷过得好。”
江璟琛面上含笑, 听着李婆子念叨起李碧如何如何的贤惠,也不大说什么话。
等进了正厅,李婆子这才打住了嘴,不再说话。
“老夫人,璟少爷到了。”
里头是特意留了时间在等人,老夫人命丫鬟沏的普洱。
浓汤色匀。
茶气自带一股清香,回甘,正是下嘴喝茶的好时候。等江璟琛进来,两人也都放下了茶,看过去。
江璟琛上前,拱手作揖,“老夫人,老师傅。”
字字句句,清润有声。
老主持见了人,上下一打量却也觉得这男人有股独天独厚的精气神,不是这小小台州府可以养出来的人物,“江公子,今年可是满十八岁了?”
江公子,这称呼新鲜。
府里上上下下跟着老夫人喊他璟哥儿,近些日子,改成了璟少爷。
江璟琛也从未见过这位老主持,客气的应了一声,“是。”
“过了生辰,就该满了。”老夫人抢了话,道,“我记得璟哥儿的生辰在立冬,也就是这几天的样子?”
老主持点了下头,没多言,却把手腕上的一串紫檀木的佛珠退下来,“贫僧身无旁物,就把这佛珠赠给江公子。”
“大概真是和璟哥儿有缘罢!”这佛珠,一看就不是凡品。老夫人却也点明,她记着和老主持多搞好关系,好给罗徽看病,这明面上都多顾着些,“璟哥儿,还不快些接了?”
有缘是个什么意思?虽老夫人不大刻意的说。
江璟琛还是听出一些门道。
想着前些日子里说,当年他能做罗徽的书童,是亏得有人举荐。
那这个人,莫就不是这位老主持!
放眼整个台州,有能力联络京城的人物凤毛麟角。原先,还真的不曾想过这人会是清明寺的老主持!
结果实在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在位的天子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京城里的高门也愿意捧着天子的爱好,烧香拜佛,撒些香火钱,清明寺是举国闻名的大寺,世家女眷跋山涉水过来拜菩萨,生下个不能往回带的私生子,托付给老主持。
那前前后后的因果,就能对得上。
江璟琛双手奉上,真才勉勉强强的把佛珠接下来,他又扫了一眼,老主持面色和善,偏头又问了老夫人,道,“江公子,可取了字?”
世家门阀家的公子,才会在成年后取字。便是罗徽他都是够不上格,这眼前的人,到底什么来历?老夫人静静的看了一眼,琢磨道,“老身想着取字是大事,没什么章法。老主持可有什么想头?”
小小书童自然不用讲究。
可,江璟琛的身份不仅如此,那是跟京城江家有万缕千丝的关系!老主持略微点了点头,“取字,这样的事可是关乎江公子一辈子的大事。贫僧倒是没这个权,得去问问。”
去问菩萨,还是去问京城那边的其他人,这就是个讲不得的事。
老夫人笑着应,转而劝着江璟琛,“璟哥儿,别着急,我们等一等就是了。”
罗府自家就有航船,去京城水路一个来回,也不过是五六天的事。
近些日子,连罗徽对他的打骂都少了。任谁都会往他的身世上想,今日老主持又来了这么一趟,便是板上定钉的事,就看看京城那边到底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贫僧送江公子一句话,人生岂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江璟琛维持着云淡风轻,李婆子看他的眼神却越发的热络,依着这意思,是要被京城那边的认回去了?
那在外头却传来小雀的声音,“璟少爷!”
老夫人见怪不怪,“定是徽哥儿寻你。”
江璟琛深深看一眼如小猴般急躁躁的人,眼皮微微一跳,觉得有些不寻常。
“璟少爷!快救救少奶奶罢!”
因为江璟琛受过罗徽的教训,知晓那人是如何的阴毒,担忧的心思,不以言表。
“阁楼那边出了什么事?”
小雀也没具体说清楚,急哄哄的就去拉,“璟少爷,快随我走罢!”
可是那罗徽和褚玲珑有了事,却要寻了个旁人过去劝架?事越急,他就越不能乱了分寸。
若是里头有圈套,他与褚玲珑的关系抖落出去。
那就是万劫不复!
江璟琛的手一顿,对着小雀说,“你有所不知,今日是清明寺的老主持过来,他是老夫人贵客。”
小雀点头,也不细问,“本不该寻璟少爷。可是,少爷发了病,拿茶水泼了少奶奶。”
罗徽敢动她!
几乎是瞬间,他头一回厌恨自己这低微的身份。
江璟琛紧了紧手,心开始乱了,依旧沉着声音,“我与少奶奶师徒一场,寻我,也是没错的。”
“这师徒之间亲厚也无可厚非!”小雀知道这样的道理,可他言语更着急,“少爷虽不会打少奶奶,却保不准会对采莲那丫头动手!”
江璟琛了然,看过去,“小雀,你喜欢采莲?”
-
采莲摇晃她几下,“少奶奶,莫怕,璟少爷马上就到了!”
茶叶沫子没擦干净,依旧落到了褚玲珑的脸上。她届时脑袋里只得一个想法。原来,她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罢了,底下的人早知道夫君瞧不上她的字。偏自己还得意洋洋的,傻瓜似的往上凑。
小两口再不和睦,也不能让外头人的知道。
更何况,找谁不好,偏找了江璟琛!褚玲珑手指扣的生疼,有几分责怪,道,“你让小雀去外头寻人了?这事传出去,只当不好。”
采莲小声嘀咕,“是少爷指名道姓要去寻璟少爷来。”
她倒是察觉出几分里头的不寻常,接连好几次,夫君都是因为江璟琛的事发怒。难道夫君原先就是看了江璟琛不顺眼,觉得她的先生是心烦之人,这才会把火气撒到她身上?
等小雀把人带到后,自有分晓!
“少爷,给您把人带到了!”
来人一身青色直裰,步伐稳重的走过来,跟着屋内病恹恹的罗徽一比,竟让人觉得这位才是真正的少爷!
褚玲珑心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若她是夫君,也不会喜欢江璟琛。
但,这一回,却更像是找个机会训斥她,拿捏住江璟琛?
褚玲珑顿时眼眶受不住的一阵委屈。
那女人身上狼狈是被泼了茶水,鬓发都荡出一缕,极为的妩媚。本该避嫌才对,可江璟琛压不住心跳,见着逞凶的罗徽,不多客气,“前头,清明寺的老主持到了,老夫人喊了我过去。”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罗徽心里怄气的要死,“璟哥儿,真是厉害!”
江璟琛的眼睛清亮,淡淡道,“少爷不用着急。老夫人,过一会儿就会传你过去。”
把话放在这里。
他是让罗徽记得外头有贵客,事关他的病,也让这人可别再瞎折腾!江璟琛心思深沉,无懈可击,他这时候都忍不住拍起手来,赞叹一句,“也不知道,璟哥儿一天到晚给这妇人教的什么?”
江璟琛嘴角扯出淡淡的笑,“这说来可话长,少爷真的想听?”
须臾,踢踢踏踏上楼的脚步声。李婆子高声喊,“少爷!快随了老奴过去!老主持那边正等着!”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今日。
猛的站起,罗徽脸上止不住的兴奋,“小雀!还不快过来!”
江璟琛往边上站站,瞥见采莲拉扯着褚玲珑的衣袖,想拉人走,却拉不动。她正凝视着他,那眼神说不上多和善,倒像是一股火。
旁人的心思,他管不着,她的却又猜不透。
两人才和好没多久,他不想再为了这些个小事再冷个好几天。
江璟琛压着声音,说,“老主持来一趟不容易,又肯给少爷瞧病。机会难得您还请收着性子。”
“璟哥儿说的是。”
罗徽脸上这会儿是染上红晕,被几句话逼得下不来台。
“不过这人啊!哪有十全十美,无缺的呢?”罗徽也晓得这事故意在点他,没大没小的东西,还真当自己是个少爷了。他转而看着那不发一言的褚玲珑,不怀好意的笑,“你可真是有一位好先生。”
褚玲珑可介意这话,仿佛她和江璟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第二十六章
小雀搀扶着罗徽去外头, 路过采莲身边,低声说:“以后要来,先打个招呼。”
采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知道了,你也快些跟上去, 免得又被少爷数落。”少爷这脾气都是老夫人惯出来的。还真把自己当皇帝?对少奶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江璟琛扫过去一眼, 也是感叹,这两人倒是情深能在眼皮子底下就黏黏糊糊。采莲像是被抓着了什么, 她悄悄的退出去。
等阁楼的人散开,就剩下他和褚玲珑两人。
照理说, 这女人不该是这个反应, 在罗徽跟前乖顺的就像是一只鹌鹑,任人拿捏。
一声不吭的挨骂。
江璟琛就止不住的想,褚玲珑是不是有白天和夜里两种性子。又或者, 她察觉出来些什么?
褚玲珑起先是有些气夫君无理取闹的, 后来又见着他苍白的面色,就一面挂心着罗徽的病情。身子是根本, 夫君夜里再如何厉害, 却也不见得是好的。她问道:“夫君的病, 那老主持医治起来, 他是有几分把握?”
这事, 谁也算不准。
她能主动开口问他,江璟琛就不想让人失望:“清明寺的老主持医术高超,没把握的事情不会轻易出手。”也不是在哄她,罗府一连求了好多年, 偏在今年应下了替罗徽看病。
可见,老主持是有备而来。
他更想安慰她, 别怕。但话到嘴边,越觉得自己荒唐。
这阁楼上,因是罗徽常年的吃药,空气里都攒着一股子苦涩药味儿。让江璟琛忽然想起什么,他提议走出去,“少奶奶,您还好么?”
“先生,你看看我,现在哪里还算得上好。”褚玲珑苦涩的一笑,“我心里,难受。”
像极了夜里男人掐着她的腰,引得女人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远处正有一群大雁飞过,鞋子踩着阁楼的地板吱呀吱呀作响。
“先生。”
江璟琛这才恍然,额间都起了汗,“少奶奶。”
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哽咽,褚玲珑又问:“那就是,夫君的身子还有盼头,对不对?”
怎么也得在外人演出几分紧张的神情,褚玲珑暗暗想着。
但,她的关怀,听着让江璟琛颇为难受。他从袖子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过去,“这事,也怪我。起先老夫人寻我过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有清明寺的老主持在。少爷的病拖了这么些年,已经成了他心中的魔障。”
“我还以为,夫君的病只是装给外人看的。”
褚玲珑一想到同房,夫君怕不是这些日子都靠补药强撑着身子罢!
她自己也吃过那种补药,还真的很有可能!
欲哭无泪。
不过她也知道哭一点用处都没有,倒不如再另外想想法子。这被清风一吹,倒是也显得没什么大不了,“我本知道问的这些话,是让江先生为难。可您还是耐着性子,同我说了这么许多。”
“应该的。”江璟琛很想给她捋一捋发丝。
却很懊恼,自己不懂场合。忙把抬起来的手,压下去。
褚玲珑眉间蹙起来,“我今日,也见着夫君的态度了。他在病里,故而心情不好。”
“少奶奶能理解,这是少爷的福气。”
她也本不想再提这些,可等江璟琛开了口,又止不住的说:“夫君和江先生,他们的恩怨,我也是不该介入。”
本是江璟琛安慰褚玲珑的,现在,倒是颠倒了过来。
“对不住。”江璟琛低声道着歉,想让她宽心。
褚玲珑却摇着头,她笑笑,“先生,和我道歉,倒像是我们得理不饶人。”大抵是联想到先前采莲和江璟琛的事,分明他没有错处,却还是放低着姿态。她止不住的想,这样一个人,过得却也是不太好。
我们?她和罗徽么。江璟琛听见这词,心头是梗了一下,还是强撑着笑,“少奶奶,宽厚。”
“先生总说我们宽厚,可那最宽厚的人,却是先生。”
女人耷拉个脑袋,发丝就坠了两缕下来,是说不出的风情。
江璟琛见她执意要提起罗徽,干脆什么也都不说了,阁楼上有些了冷风,他站到她身前,将那冷风挡下来,轻声说,“先拿着帕子,擦一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