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是一片混沌,浓的化不开的黑色散布在各处,如同挥散不掉的灰尘,终于在阴霾的天空中现了身。谢千砚的脑中传来一阵镇痛,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撩拨着所剩无几的理智。
识海之中,仿佛蔓延着腐朽的气息,一道又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带着蛊惑的味道。谢千砚慌了神,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浑身一颤,下意识就想要拔剑,将它驱除出境。
“你逃不掉的……”
“这是属于你的命运,你会是我最好的载体。”
谢千砚皱起眉头,手中的无尘已经感应到了谢千砚的杀意,几乎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出去,给它一个痛快。谢千砚握着剑的力度加重几分,但即便如此也带给不了他安全感,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
周围归于平静,那道声音再也没有出现,好像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谢千砚那两句话。谢千砚看着漆黑的苍穹,长长的睫毛不断地扇动,落下一片又一片阴影。
谢千砚压下那抹即将破体而出的冲动,缓缓睁开了眼,终于得以逃脱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窥见来自现实的光亮。
入眼,是陌生的环境和模糊的光影。
谢千砚看见周边的被褥,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床上,坐了起来。随着谢千砚的起身,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睡意彻底散去,之前的回忆在慢慢回笼,重新在谢千砚的眼前一幕幕地进行着放映。
那时候,谢千砚只能压抑住体内的灵气,避免干扰到正在动作的墨渊,神经高度紧张,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其他。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突然传来一阵暴动,谢千砚几乎就要失去理智,完全被本能所支配,去攻击墨渊。
但是,谢千砚还是咬着牙,硬逼着自己保持清醒。冰凉的湖水在此刻仿佛也感受到谢千砚的躁动,在他身上的作用更加明显,灼烧着谢千砚的每一寸肌肤,痛如骨髓。痛苦如潮水般漫上来,让谢千砚差点就要窒息,最后彻底失去了理智。
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谢千砚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四周的装饰,猜测自己大抵还是在千剑门门内,应该是师父把他带过来的。谢千砚正准备下床,心口倏然传来一股绞痛,像是在谢千砚的身上插上一把又一把的刀。谢千砚俯下身,不住地喘息,汗水浸湿了里衣。
“千砚,你醒了?”
一走进房间,墨渊便看见了脸色不佳的谢千砚,连忙赶到谢千砚身边,用自己的灵气去尽量抚平谢千砚躁动的情绪。片刻后,谢千砚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体内的痛苦也得到了一丝纾解。
与此同时,谢千砚感受到丹田处的异样,便往里探,发现那抹黑气还呆在原地,没有一点即将要消失不见的迹象。谢千砚顾不上自己的身体,只神色一凝,看向墨渊,急切地问: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墨渊知道,以谢千砚的性子,他迟早会发现自己体内的不对劲,但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可见谢千砚有多么重视这缕存活在他体内的魔气,又是多么想要尽快除去它。
可惜,天偏不遂人愿,要与谢千砚作对。
看着墨渊凝重的神色和欲言又止的动作,谢千砚已经懂得了几分,怕是这次尝试失败了,师父没能从他体内去掉这股魔气。
“千砚,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你说。”墨渊在心中想了好久,才对谢千砚开口,“你体内的魔气,除不掉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屋内的气氛一滞,空气也不再流通。恍惚之中,谢千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昨天,全身浸泡在冰冷潮湿的湖水中,冰与热在不断的交迭,在他的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谢千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回,嘴巴也变得干燥,出口的声音是掩饰不掉的沙哑:“师父,你说什么?”
墨渊拍了拍谢千砚的肩膀,以示安慰,嗓音却是别样的沉重和正经:“你的身体,是容纳魔气的最佳容器。那缕魔气,已经在你的体内扎根,抹不去了。”
话音刚落,谢千砚的身体完全僵住了,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张大,映出周围陌生的一切。谢千砚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一个拳头,几乎要将自己的骨头碾碎。墨渊的话在谢千砚的耳畔不断回响,像是躲避不了的魔咒。
“唯有舍弃这副身体,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墨渊的话中之意很明显,但还是留有了一丝余地。于修士而言,身和魂并非同生同死,是可以分离的。如果谢千砚能够将自己的魂魄从身体中剥离出来,便能破局。
但是,谢千砚知道,这并不是万全之法。一是,魂魄分离之法失传已久,现如今没有人能说自己完全掌握了它。二是,即使魂魄与身体分离,谢千砚也不能保证自己的魂魄中没有魔尊残留的其他东西。三是,魂魄分离之法本身就极具危险,难以成功。
谢千砚茫然地看着自己又张开的掌心,脑海中浮现出楚见欢的身影。谢千砚想起昨天,楚见欢在他的怀抱当中,与他交换着气息。
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时间,楚见欢就会彻底答应他,与他结为道侣。
但是,天道连这点时间也不愿意留给他。
谢千砚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攥紧,身体在这一刻也停止了呼吸,就像是一具没有生息的死尸。看着谢千砚这副模样,墨渊的心中也不比他好受半分。
“你放心,师父一定想尽办法,为你找来那秘籍。再困难,我们也要试一试。”
墨渊沉着声音开口,终于还是对谢千砚许下了很有可能做不到的承诺。原本僵持不动的谢千砚忽然动了,转过身,一张脸面对着墨渊。
“好。”
谢千砚没有拒绝,但是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徒劳而已。
只是贪恋着一些时光。
想要再抓住一些什么。
第59章 存在
◎“你回来了,那谢千砚呢?”◎
“好。”
谢千砚忽然站起身, 跪在了地上,神色肃穆,透露出一股决绝之意。头高高地仰起, 露出细长的脖颈,背脊挺得极直, 像是一颗不动如山的青松,自有一派风骨。
墨渊安慰鼓励的话还在嘴中打转, 却被谢千砚这句话,彻底堵在了原地,再也说不出来了。墨渊看着一脸坚毅的谢千砚, 仿佛看见了记忆中那个小谢千砚。
在墨渊带走谢千砚的那天,谢千砚也是这样跪在地上,姿态却没有半点讨好和自卑。周围是吵闹不休的人群, 修士的耳力极好,尽管隔得有一段距离, 墨渊还是听清楚了他们正在议论的内容。
“我就说这小子以后必定有大造化……”
“你可别说了, 你之前是怎么说他的,你忘了?没爹妈养的孩子,死白眼狼,狼心狗肺, 给他饭吃还不如喂给乞丐……”
“唉,我那不是一时眼瞎吗?现在, 居然有仙人到我们村子里,还说要收他为徒。你说,他以后会不会也和那位仙人一样, 到时候哪怕是他指缝间漏下的东西, 也够我们凡人活一辈子了。”
“你就别想了, 他不报复你就不错了,你对那小子这么坏。”
那一群人站在一起,掩着面笑起来,脸上的肉也堆在一处,不住地抖动。墨渊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把目光投向他们话题的中心——正跪在地上的谢千砚。
小小的年纪,姿态却是不卑不亢。四周围着的人群神色各异,但是谢千砚永远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冷着一张脸。在他的脸上,你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只能看见具体的五官。
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墨渊就是没有理由地相信,谢千砚也听到了周围人对他的议论,并且极为清晰。
作为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谢千砚永远只能孤身一人,为自己一个人活着。其他人厌恶他,害怕他,远离他,但是谢千砚从来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过。
因为那副无垢琉璃心,还是因为谢千砚本就如此?
墨渊看着下方的谢千砚,叹了一口气,为谢千砚感到压抑和窒息。墨渊带走了谢千砚,没有给其他人留下只言片语。墨渊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想尽快带谢千砚离开这逼仄讨厌的地方,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现在的谢千砚还是被困住了,还是离不开。即便谢千砚走过了万里路,看遍千山万水,他还是离不开这个世界,这个要他命的世界。
或许,谢千砚的存在就是为了有一天,他能够不再存在。
天道赋予谢千砚的天生剑骨,绝佳天赋,无垢琉璃心,在帮助谢千砚修炼剑道的同时,也成为了一把专门伤害谢千砚自己的剑。
“千砚,我对不起你。”
墨渊沉痛万分,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重重压住,透不出一口气。墨渊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不让自己嘶吼出来,他拍着自己的胸脯,却还是无能改变这残忍的现实。
“师父,我只有一个请求。”谢千砚抬眼,望进墨渊沉郁的眸中,“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情,我不想要她担心。”
墨渊一怔,呆在了原地。
……
一回到合欢宗,楚见欢便迫不及待地下了剑,跑到百微女君的大殿。见门敞开一个口子,楚见欢便没有再多此一举,而是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不出楚见欢所料,百微女君正懒懒地躺在床上,倚靠着一个香枕。看见楚见欢进来,百微女君才坐起身子,微微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问她:“你跑哪里去了?早上去那么急?”
楚见欢本想直接说去千剑门找谢千砚,但很快又想到还不能将谢千砚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只能随便找个理由:“我去找林清霜,她有事找我。”
百微女君不疑有他,只看了楚见欢一眼,便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就这样?我看你这满面春光的样子,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开窍了,给我带个女婿回来。”
说到“女婿”一词时,一直藏在百微女君记忆深处的东西重新冒了出来。楚见欢之前抗拒选道侣,但是没有拒绝过夫侍选拔大典。
百微女君便将希望寄托在那些精心挑选过的夫侍身上,只要楚见欢开了窍,其他的事情自然就是水到渠成了,不用百微女君再多操心。
可惜,之前的夫侍选拔大典,因着谢千砚的缘故,没能成功举办。现在,谢千砚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物是人非。
要是谢千砚还在,百微女君就不用整日为楚见欢担忧这操心那的。百微女君一直相信,凭借谢千砚出色的相貌以及他对楚见欢的一片真心,打动楚见欢只是时间上的事情。
尽管如此,谢千砚还是离开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百微女君只能再另行他法。百微女君思忖着,决定还是和楚见欢商量一下,再做决定:“那个夫侍选拔大典,你想要什么时候再办?”
乍一听到从百微女君嘴里吐出的那个词,楚见欢怔愣在原地,完全没有想到百微女君会在这时候再提起这件事情。对于夫侍选拔大典,楚见欢一直持着不排斥也不主动的态度,随百微女君安排。之前,楚见欢主动提起要办夫侍选拔大典,只是想要尽快摆脱谢千砚和沈谌。
可现在,楚见欢已经答应了谢千砚,便不能再办这个夫侍选拔大典。其实,生活在合欢宗,楚见欢对感情的态度可谓开放至极。不需要固定的伴侣,只追求永恒的快乐。而在遇见谢千砚之后,在楚见欢想要真心实意和谢千砚在一起之后,这段感情便容不下其他人。
楚见欢知道,谢千砚肯定不会同意,即使同意也不是谢千砚的真心话。
当然,若是楚见欢真心想要夫侍,楚见欢也根本不会在意谢千砚的想法,她只追寻自己的心声而动。而现在,楚见欢很清楚,自己不想要再办这个夫侍选拔大典,因为她不再需要。
“不用办了。”
楚见欢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的音调很平,但很坚定。楚见欢盯着百微女君,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肯定自己作出的决定,也像是在向百微女君彰显自己的决心:“不用办了。”
“那就不用办了。”相比起楚见欢的忐忑,百微女君的态度可谓是随意,“听你的。”
百微女君答应得爽快,倒是把楚见欢一下子弄懵了,她还以为依着百微女君之前的性子,母亲一定会不依不饶地告诉楚见欢这点的重要性,又从每一个方面去催楚见欢赶紧答应。
看见楚见欢脸上的吃惊,百微女君一下子就明白了楚见欢先前的心中所想,觉得莫名好笑。百微女君挑了挑眉,扬起嘴角,调侃道:
“怎么?难道你说不要,我还会逼你吗?反正看你这满面春光的样子,我是不担心的。我看,过几天,你就能把人带回来了。”
什么人?难道是谢千砚?
楚见欢被百微女君说中,有些心虚地偏过头,不与百微女君直视,嘴上却是不服输:“什么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就听不懂,行了,你也别在我这傻站着。清荷听说你回来了,之前来找你,你不在。现在回来了,去找她吧。”
百微女君摆摆手,打发走了楚见欢。看着楚见欢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百微女君笑出了声,觉得自己早日退休,云游四海的愿望说不定真的能实现。
之前看楚见欢那傻愣愣的呆子样,百微女君还以为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不过现在看来,楚见欢必定已经有了中意的人,而那人也喜欢着她。
这女儿,倒也不赖嘛。
百微女君捂着嘴,随后睡意漫上心头,又哈了一口气,便又躺下休息。
听了百微女君的话,楚见欢离开了大殿,便直奔苏清荷的住处而去。离苏清荷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楚见欢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像是被钩住一样,楚见欢加快了速度,终于看见了她期待已久的美食。
看见楚见欢出现在自己面前,苏清荷才有了楚见欢回来了的实感。苏清荷把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着急忙慌地扑向楚见欢,嘴里不住地说道:“见欢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比起苏清荷见到楚见欢的反应之大,楚见欢显然淡定了许多,眼下她的心思更多放在了那盘新鲜出炉,正热乎乎的糕点。
楚见欢一手搂抱住苏清荷,一手在苏清荷软软的脸上捏了一把,不禁感叹苏清荷的脸还是这样软。苏清荷被楚见欢这一摸,羞怯的情绪又冒上头,嗫嚅道:
“别老是摸我的脸……”
虽然是命令式的语句,但从苏清荷的嘴中说出来,却是没有半点应该有的威慑力。看了一眼明显不怀好意的楚见欢,苏清荷直接从她的怀中退了出来,只说:“给你做了最近刚刚研发出来的桂花糕,你快去尝尝,看好不好吃?”
“你做的肯定好吃,还用我说?”
楚见欢走过去,又顺手摸了一把苏清荷的脸,才安静地坐了下来,从盘子中拿出一块糕点。一靠近,桂花的清香便争着往鼻子里冲,直接进入到了楚见欢的心脾,让她不禁舒了一口气。糕点软糯,但不黏手,入口即化,是回味不尽的甘甜。
楚见欢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悠远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味蕾上充满了香甜的味道。楚见欢咽下去,又捻起一块糕点,跟坐在对面的苏清荷说:“很好吃,感觉甜而不腻,香而不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