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低了低头,故意低声道:“罢了,我哪里有这么大福气承受。就像大奶奶说的,今日在爷跟前讨好,要什么有什么;明儿爷正经讨了二奶奶,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就像从前那徐小姐,我又怎么办呢。”
一语未了便被裴容廷截了过去,他那张糅合了雍容与清贵的脸,还带着在金殿高堂浸了一天的肃穆:“你这小矫情鬼儿,还要我说多少次?从前没有别人,以后也没有。他们说什么二奶奶是他们的事,在这家里,没人敢逼我,也没人敢逼你,你就安心地受着罢了。”
银瓶把汗巾咬在嘴里,微笑道:“我倒想不通,我怎么就这么入二爷的眼?”
裴容廷也轻声笑了,把她圈在怀里:“我看重你,是我的事,你又想得那么明白做什么?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自然有他的理由――还能有什么理由?不过是她幸运,生出这张和徐小姐相似的皮囊。
妓院里买她,因为她还算个美人,二爷爱她,因为她像他曾经的爱人。她从前是娼妓,如今是贵小姐的幻影,从一种玩物变成另一种玩物,至于她这个人,是不打紧的,从来是不打紧的。
银瓶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抬起头,却正对上裴容廷的目光。
他往下看着她,乌浓的凤眼微垂。灯烛很暗,他侧脸的剪影是一笔利落跌宕的线条,连眼睛的都是锋利的,虽眼底有怜惜的温柔,仍像一把刀戳进她心里。
太迟了。
她果然已经沦陷,远远超过了姬妾对主人的本分。以至于裴容廷抬起她的脸来吻,温凉唇齿间有酒与茶的苦涩,她尽管心痛,却仍按捺不住地甘之如饴。
他喑哑地嗤笑:“我的娇娇儿,这又是怎么了,嗯?好好的哭什么,难不成晚上的酒酿吃醉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有个小厮来报,说是老太太要请二爷过去说话。裴容廷听着稀奇,要和他问话,便暂时放开了银瓶。
他才直身坐了起来,欲拿来阑干上搭着的绸袍披上,银瓶却也爬起来,先一步扑到了他怀里。
她两手吊着他颈子,眼泪犹挂在脸上,在灯影里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许你走。”
她今天格外脆弱,一点风吹草动都禁受不住,裴容廷也纳罕地看了她一眼,抹掉她的泪痕,沉声笑道:“怎么这样娇气了?”
但他显然把这份娇气当做了情到浓时的反应。
银蓝的月色透过窗纱,映得他神色温柔,因为乌浓的眼中有愧对,于是更温柔了一点。
至少这点温柔是她的,银瓶想,那仕宦书香家的大小姐,大抵不肯做这样的事罢?
还是头一次,他们之间的情爱由她来主导,仿佛孟光接过了梁鸿案。银瓶吃吃笑了起来,却也若有所失。
第34章
老太太已经卸了头,就等他,坐在那高敞的内室让婢女通头发,用牛角梳刮刮沙。见了裴容廷冒雪而来,体贴了两句便问:“二爷听说那贾翰林的事了罢?上月才犯事抄了家,也就完了,怎么前儿忽然又判下斩监候来?”
裴容廷坐下,缓了一口气只道:“这事上头交与东厂处置,儿子连日在衙门里,实不知情。娘也不必担忧――”
“哎!怎的不担忧!”老太太抚着心口,打发婢女下去,才低声道,“今儿你三弟在府衙得着风声,说是那赵家从前和徐道仁交好,徐家抄家前把些东西寄放在赵家,赵家为了朋友情谊,竟没交贡给上头,如今叫人搜查出来,因此遭了殃。你爹也是在徐家混过的,如今咱们虽洗脱了,二爷也要小心些,万万别提起徐家才是。”
混在内阁里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不知道。裴容廷只装不知,把手撑在圈椅扶手上揉了揉太阳穴,沉沉应了一声。
敷衍了老太太,再回房里,银瓶的小屋已经找不见人,小丫头说姑娘在浴房放水。北边的大户人家多有间密室做浴室,夏天还在卧房洗澡,冬天便用这间密室。小房子隔成两间,前头烧水,后头放银胎浴盆。裴容廷更衣净手进了浴房,果然见雾气蒸腾,银瓶穿着轻薄的纱衣纱裙,趿着棠木屐子,捧着一小盒白檀粉,正弯腰往浴盆里倾。
他从后头扶着浴盆,把银瓶笼在怀里,在她头顶低笑道:“你我的账还没算清,又急着放水做什么?”
银瓶忙抬头,似笑非笑道:“算账?算什么账?我倒不记得我又欠了二爷什么。”
“那是我欠卿卿的,还不成么?”裴容廷爱极了她这带气的小模样儿,不由分说地把手伸入她裙下,发觉她那鹅黄纱裙里竟未穿F,捞着她的腰,不免笑道:“原来卿卿都已经预备好了。”
是了,是了,那时候她穿着桂粉的春衫与灰绿的裙,打辫子,齐眉穗儿,按照裴容廷的嘱咐,打扮成斯斯文文的大家小姐,想必像极了他藏在书页里的婉婉。
原来如此,怪道她值六百两银子。
银瓶闭上眼睛,眼泪汪汪叹了口气。
屋内已经很昏暗了,反显出窗纱里透进来的莹白的光――月光没有这么亮,是下雪了么?雪地里的光。
“心肝……”
他修长的手交叠着握紧了她的手。
“我的婉婉,好婉婉。”
第35章
京中的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从正月初三直下到正月十六。
外头纷纷扬扬扯絮似的,压得院子里的梅树枝子都断了好些,点点残红埋在雪堆里。天色沉沉,窗纸昏昏,桂娘撩开帘栊看了一眼,折身进暖阁叹道:“今年也邪门,我算是在最冷的地方长大的了,也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银瓶正在火炕上给一只麂皮靴子锁线,随口问:“你老家在哪儿?”
“小地方,在辽东。”桂娘蹲在地炉旁边烤手,垂了眼睛,“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后来高句丽打下来,他们避乱又避到哪里去,我就不知道了。”
银瓶“啊”了一声,眨了眨眼。
高句丽,就是这三个字,最近正闹得满城风雨。
七年前高句丽南下,侵占辽东十三座城池,盘踞关外,陈兵百万,与南越一南一北,并称中原两大心腹大患。皇爷最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才灭了南越,赢上了瘾,又打起收复东省失地的念头,下令让各省增添徭役,闹得人心惶惶。内阁为此连上几道奏章,谏言今年大寒天,多地雪灾,民怨四起,南越一战又打得损兵折将,国库空虚,实不该在此时发兵。
可银瓶看裴容廷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就知道那谏言并未打动他老人家文治武功的决心。
他不在,小丫头都成了没笼头的马,恣意取笑,抹骨牌,摇骰子,吃点心嗑瓜子儿。桂娘和银瓶也盘在炕上,一个拈线,一个纳鞋,叽叽咕咕正说闲话,忽然听外间小丫头喊了一声“二爷回来了”。众人吓得了不得,忙手忙脚乱收拾好,各自跳回原处当差。
桂娘替银瓶收好了针线匣子,也爬下炕要从后门绕出去,不想迎头正和裴容廷撞了个脸对脸儿。
她今儿也是小子打扮,满头小辫子结成着粗辫子,穿翠蓝棉纱袄子,青棉夹F;高高的鼻梁骨,五官分明,一点脂粉没搽,冷艳中倒真有点男相。
丫头们都看惯了,裴容廷却是头一回见,倒皱了皱眉。银瓶也走了出来,很自然地把手里的匣子交给了桂娘,面对裴容廷的时候却有点局促,虽然也微笑着,叫了一声“二爷”。
桂娘溜走了,银瓶服侍裴容廷着褪了青缎鹤氅,石青绒飞鱼补服。裴容廷在西窗东坡椅坐下,揉着太阳穴,拍拍腿要银瓶坐过来,银瓶却并未遵从,转而从螺钿小柜子里取了一对美人捶,给他捶起了腿,细声细语说起话来:“明儿三爷做生日,老太太叫我告诉二爷一声,衙门里要不那么忙,早些回来,好歹吃一杯寿酒。”
他也实在倦怠,合了眼受她捏打,闲闲唔了一声。 免费看小说,广播剧.加v信:juhua1000 朋友圈更新
银瓶觑着他,“另外有个国子监祭酒陈大人家的二小姐,今年十七岁了。老太太上次打醮时见过一面,说生得好,又大方,这次特意也请了来,正好……”
裴容廷眉心动了动,半睁开眼看向她,一线乌浓的眼光像刀锋一样:“这是老太太要你说给我听的?”
“老太太提了一句……”她连忙推托,想了一想,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但在我,也,也是真的想劝劝二爷。平日里说归说,笑归笑,这样的大事,总不能真含糊过去,连三奶奶都有孩子了,叫外人看着也不雅……”
类似的话她也说过,但从前是吃醋是撒娇,现在倒坦诚了,裴容廷却冷笑起来,“姑娘也太会体谅我了。‘说归说,笑归笑’,合着我从前说的话,在姑娘心里就当个笑话听?”
银瓶忙低了低头,不说话了。
他的表白当真是肺腑之言,字字泣血,只可惜,不是说给她听的。
她上了一次自作多情的当,吃一堑长一智,人也变得机灵了。哭也哭过,恨也恨过,开始认真为自己盘算起来。二爷一直不肯娶,外人说起来,都议论是老太太刻薄养子。老太太心里委屈,又不敢逼二爷,只好找银瓶去说了几次话,银瓶也渐渐看出老太太对这个养子娶亲微妙的心思――既想招个体面媳妇来光耀门楣,又怕齐大非偶,太显赫了,进门来反压她这做娘的一头。
老太太这点恐惧,在她还要再加一个更字。
裴容廷炙手可热,还在往上升,就是自己不要,皇上也早晚得给他保媒拉纤。圣旨难违,倘若明儿真招他去配了公主郡主,她这个驸马的小妾还有的活么?
倒不如现在就娶了二奶奶,像那位陈小姐,祭酒的女儿,家里体面又没大钱,也要借裴大人的势,对谁都好――除了裴容廷自己。原本是他的婚事,可谁都打着自己的算盘,现在连她也加入了其中。
银瓶一语不发,想着自己的心事。地炉里烟屑淅淅沥沥微爆,火苗子虚虚映着她的脸,幽静的神色,更让裴容廷搓火。
朝堂上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他心气儿也不好,回了家终于能和心爱的人亲近亲近,松松心,反被她一个劲儿往外推。
裴容廷被扎得心窝子疼,也没再说话,冷着脸,撩起袍子走了。
转天他直到很晚才回来,打发人到三房道恼,说明儿再去补上寿酒,那位陈小姐自然也没见成。
回房来,银瓶已经睡下了,还是值夜的小丫头来服侍他换了衣裳。昨日两人小小地闹了别扭,他正好趁着银瓶睡着,踱到她房里看看。小小的屋子,只远远点了两只蜡烛,昏黄的光,影影栋栋映着床上熟睡的人――竟有两个人。
走近了,才看出躺在外头的是桂娘,盖着一床红羽织锁线绫子被,银瓶侧着身子,把头埋在桂娘肩窝旁。一把青丝蓬松,云遮月似的遮着她芙蓉面,月弯弯的眼睛闭着,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温驯的阴影。
裴容廷看着,先觉得一阵熟悉,随即又有些恍惚。
曾经她也常这样伏在他身旁,抱着他的手臂,甜净的脸上浮着梦的香甜,起初和她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夜里连翻身都不敢,有时只看着她娇憨的睡相,一看能看半宿。可近些时哪怕他回来早些,两人同床共枕,她倒是转过身面墙而卧的时候多。他顿了一顿,心头像被蚀掉了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理由太过于可笑,他自己也不愿细想。
可心里就是空胀的,像冬夜的小白月亮,模糊而灼人。
他第二天便叫人去查访桂娘家里人的下落。从此留意着银瓶,只觉得她虽还是时常笑着,却笑得愈发温驯,每日服侍他起坐,比从前更尽心周到,但总是不对劲。偶尔才回家时瞥见她呆呆坐着,脸上似有泪痕,问起来,她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微笑。男女之间的事――尤其是在床上,是做不得假的。她忽然的冷淡,裴容廷茫无头绪,思来想去,也只有桂娘可疑。
这天他下了早朝,回来换衣裳,因为没在升平署吃早饭,所以回来得尤其早。
隔着小屋子半卷的门帘,正瞧见银瓶与桂娘在床上打闹。
两人虽醒了,都还没起身呢,银瓶蓬着头发,穿着银红抹胸儿,烟绿夹裙,扎撒着两弯雪白的膀子,正被桂娘骑在身子底下胳肢。女孩子间玩笑,倒也没什么,只是桂娘依旧打着男人家的辫子,白袄红F,英姿飒爽像个少年公子似的,未免特别触目。
他没听见桂娘说什么――
“你和你二爷最近怎么了?两口子拌了嘴么,我看你懒懒的,成日也不大人长大人短的了。”
银瓶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忧虑,假装打了个呵欠敷衍她。
桂娘便笑:“好蹄子,你不说,看我的!――看你说不说!”
她把手抓着银瓶的两腋,银瓶最怕痒,心里再多烦心事,也禁不住身体的反应,“哎哟哎哟”笑个不住,求饶连连。
笑声娇脆,离着两道门也听得见,裴容廷正就着铜盆用帕子擦脸,帕子下徐徐露出他那凛然的眼色。他把帕子扔回盆里,溅了小厮一身的水,脸上不动声色,出了门立即叫静安来吩咐,“就说房里丢了东西,除了银姑娘和上夜的丫头,不许别人在正房里过夜。等找着桂娘家里人,立即带进来见我。”
早该想到的,桂娘那小戏子――戏班子里台上扮恩爱夫妻,台底下耳鬓厮磨,难保这样的事。婉婉被她带累坏了,那还了得?
第36章
银瓶虽然成日圈在这宅院里,眼皮子底下的事也有好些不知道,比方说裴容廷背着她审问了桂娘,又让人打探了桂娘的身世。
裴家虽不比东厂有番子满世界缉访刺探,却在外省有不少庄田,而正巧河南的一处曾买过辽东入关逃难的佃户。顺藤摸瓜,不过半月竟真得了消息,在睢阳乡下找着了桂娘的家人。
消息送到裴容廷手里,他先遣人说给桂娘听,虽没说别的话,那桂娘却最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当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倒是银瓶那里,需得找个婉转的理由。
那天难得他回来早,晚间无事,站在梢间的月牙桌旁边修剪盆栽,是南方的官拜上来的一盆榔榆盆景,悬根露爪栽在青白玉盆里。他只做出说随口提起的样子,“前些时你和我说起桂娘小时候被卖,她爹又滥赌,我着人查了一回,倒真有这么回事。”
银瓶正坐在炕上对灯看鞋面样子,吃了一惊,“二爷找着了桂娘的家人?在哪儿找着的?”
裴容廷拿小竹剪子挑掉了两根新芽,“在河南,他们三年前打辽东逃到关内,就在河南落脚。”
这话倒和桂娘从前说的对上了,银瓶还在惊讶,又听裴容廷闲闲道:“他们家也是命犯灾星,在关外时赶上鞑子闹事,如今又正遇上这大雪灾,爹死了,偏她娘又病重。”
病重这话是瞎编的,为了给桂娘出府寻个合理的借口。银瓶听了,果然揪心起来,忙问:“这话二爷告诉了桂娘没有?”
“她不打紧,主要是看你的意思。”裴容廷瞥了银瓶一眼,按捺住试探的心,又去看他的榔榆,“问了她娘,倒说临死前想见见女儿,只是我又怕你和她亲厚,不舍得她离开。”
银瓶摇头,“二爷也说糊涂话了,我和她再舍不得,也不过是朋友间的情谊,怎比得上她们母女血亲!”她放下鞋样子,下炕走到月牙桌跟前,认真看着他,“二爷要问我,我就求二爷找人送她一程,好歹回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