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罢。
朝堂上的争斗原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和容郎,到底不是一路人了。
第40章
一路下河南,为避人耳目,只敢拣半村半郭的小路走。
这天晚上投宿在城外的小客栈里,颓败的木楼,楼上窗子打开着,对过就是一片山林,淡黑的夜幕上描着黧黑的远山。天阴,没有月色,唯一的光亮是桌上油汪汪的半截红蜡烛,粘在一只破缺的白瓷碟里。
银瓶对着灯看一张地图,指尖划出一道道印子,从河南蜿蜒南下,兜兜转转,途径不同的陆路水路,终点却永远是苏州府。
桂娘收拾了衣裳,走过来倒茶,没话找话道:“今儿进了彰德府,再走个半个来月就到了。”
银瓶见她来了,立即折起了地图,接过茶杯来点了个头,“嗳,多谢姐姐。”
桂娘想说点什么,抿了抿嘴,却也没有开口。
还有什么说的呢?尽管知道眼前的银瓶已经不是那个娇憨怕事的小瘦马,桂娘却满以为她变回海河边可怜的落魄小姐,哭哭啼啼,彻夜地胡言乱语。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心事重重地沉默着,一路上很少说话,甚至连眼泪也没掉过几次――也许这才是世家小姐的气派,却让桂娘猝不及防,宽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在一旁揣测着。
就在这时,听见房门吱呀一响。
银瓶扭头,见是全子走了进来,把手里的茶盘往桌上一放。盘里是三碗面和一只小白碟子,油汪汪盛着两只炸荷包蛋。
桂娘问了全子价钱,听说花掉了五百钱,立即提着他耳朵骂起来:“小猴崽子,你唬鬼呢!这点东西用得了五百钱?准是你偷着不知干什么去了!”
全子捂着耳朵叫屈:“不然姐姐自己下楼打听打听!我怕姐姐们吃不惯,叫炸了鸡蛋,也只舍得叫两只给姐姐罢了。本来世道就够艰难的,山东又打仗,咱们越往近山东的地方走,东西越贵得吓死人。那张将军和裴监军――”
一语未了,便见银瓶抬起了头,定定看着他。
全子一时吓住了,不敢说话,桂娘大惊,忙推了他一把道:“你死了么!还不快说,裴监军怎么了?”
“裴、裴监军挺好哇……”全子茫然愣了愣,忙又囫囵道,“听小二哥说,裴监军和张将军是讨过南越蛮子的,打这些不成气候的民兵小鬼儿顺溜得很,这才不到一个月,已经夺回了济南府,正在济宁打呢,想是也快攻下了。只是好些残余的贼人都往南逃,把徐州占了,都快打到南边六王爷的封地了。北边今年本就没收成,南边的菜又运不上来……”
银瓶垂了眼睛,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把手悄悄合十念了句佛。
桂娘见状,忙笑道:“看样子,大人总还得要些时候才能回京了。我瞧姑娘在我家住些时候也好,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叫大人来接――”
银瓶知道桂娘话里的怂恿,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桂娘还要再劝,却见银瓶忽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了。
她要说什么,银瓶一清二楚――在乡下找个地方藏身,等到他得胜回朝,继续回去做他的小妾。就像从前那样,依旧是咽不完的玉粒金莼,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在他的房里,一辈子也不用见人,没有人会知道当朝宰辅的家里私藏着谋逆罪臣的漏网之鱼。
没有人会知道……东厂已经知道了,皇帝大约也早晚会知道,她不能害了他;而九泉之下那些枉死的血亲,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贯世界里都是他们的冤魂,睡里梦里拉扯着她。她也骗不了自己。
一连十来天,他们晓行夜住,饥餐渴饮,在望不到头的乡间赶着骡车。萧条年月,就连春天也只是荒烟蔓草。湿冷的阴天,土灰房子,青灰的田垄,坟头,坟头,不尽的坟头,久久见不到人烟。
只有夜宿的时候,到离城近一点的地方,才能碰到些衣衫褴褛的平民,听到近日的新闻。也是从他们口中,银瓶得知了裴容廷平叛告捷的消息。据说全子从前提起的那逃向南方的几千流寇,虽攻破了徐州,却在快要逼近苏州府的时候被藩王六殿下北上围堵,带了三百兵马全歼,大挫了他们的气焰。没过多久,济宁府的残兵也溃不成军。自此山东叛军全军覆没,想来诸位领将不日便能奏凯班师。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快到睢阳了。
临近四月底,中原的天气竟像江南似的,也淅淅沥沥地下雨下个没完。银瓶有点咳嗽,过了两天,又渐渐发起热来。桂娘见状,慌忙到城里去抓药,在一个客栈住下,借了小铜吊子熬药煎药。
银瓶伴着药气睡在洗得僵硬的被窝里,昏昏沉沉地发汗,朦胧中听见门开了,随即两个人在窗边嘈嘈切切说起话来了,似乎是全子和桂娘。
桂娘讶了一声,“……真是皇爷下的旨?”
全子打了个呵欠,咂嘴道:“不然谁敢去抓王爷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
“药铺小伙计说,打高祖皇帝就定下了死规矩,王爷是不能私自出封地的。祁王还领着兵,那就是谋反了。”
桂娘压低嗓子,“那祁王可是皇爷一母同胞的哥哥呀!反贼都打到他家门口儿了,他带几个兵,不也是为朝廷除害么?何况统共三百个人,打苏州到北京,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罢?”
“姐姐问我,我怎么知道嘛。”全子转身趴在窗上看野景,随口道,“反正听小伙计说,祁王殿下起兵回苏州的时候,就有锦衣卫的番子等在城门附近,当场抓了他要带回北京。结果才到山东――就在离咱们村没多远的那菏泽山上,殿下趁着晚上下大雨逃走,被人察觉,逼到山崖边,就跳崖死了。”
“尸首呢,运回北京了?”
“听说是死不见尸,那山底下是条河,最近又泛水。”
话音才落,只听哗啦的一声,两人瞧过去,原来是银瓶拉开帐子自坐了起来,脸色煞白地问:“你说谁死了?”
桂娘和全子面面相觑,只当她是错听成了裴容廷,忙笑道:“姑娘别急,裴大人好好的,死的是祁王――就是上次在苏州欺负你的那个王爷,是他死了。”
然而一语既出,并没有安抚银瓶,反让她受了刺激似的怔了神,乌沉沉的眼睛像是实心的宝石,嵌在没有灵魂的偶人上。
桂娘不解,上前晃了晃银瓶的肩,半天才晃她吐出几个字。
“怎么办呢。”
“姑娘怎么了?”
她的声音轻而飘忽,像是积了多年灰尘的青纱帐子,“怎么办呢,桂娘,我没地方去了。”
第41章
银瓶醒过来的时候,闻见四周弥漫的药气,只当还躺在客栈的床上。身上压着层层棉被,最上头被面锁着块大红闪缎,照在昏昏的金色落日里,刺得人眼疼。她闭上眼,把头偏了一偏,打算继续沉浸在混沌的睡意里,逃避眼下无望的事实。
但她随即听见一声轻轻的惊异,是桂娘的笑声:“哟,姑娘可算醒了!”她爬上床来,爬好了好几步才够着她的额头,笑道,“好了,终于退了烧了。”
银瓶感觉到不对劲,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桂娘拉着被角按住了,爽利笑道:“别起来,好容易卧了几天汗,看再着了凉的!头前儿姑娘发烧,连着烧了两三天,在客栈里住着到底不是常事,看那地方离我家不远,我就拿棉被裹着给姑娘带回来了。”
银瓶躺着看眼前的桂娘,穿着蓝夏布袄F,青绸汗巾当成个包头扎在头上,脸颊红红的,也入乡还俗地做了小村姑,可她没见她这样高兴过。
桂娘笑道:“四五天没正经吃东西,饿了罢?等着,我叫妈把新熬的粥盛一碗来。”
“我不要!我不要……”银瓶忙咳了两声,梗着脖子道,“祁王……祁王可有消息了吗,他的尸首找着了吗?”
桂娘愣了一愣:“没。听说菏泽山底下都找遍了,八成是叫河水卷走了。”
银瓶把脸偏到那边去了,乌溜溜的眼珠子,黑得发了白,像镀上了一层琉璃壳子。
桂娘伸脖子看了看她,又坐回来,无奈道,“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你明知道二爷找不见你,非发了疯不可,说什么也不肯见他;反倒是听说祁王死了,白赚出这一场大病,难道你和他也有什么交情?你从前说要去投奔个人,就是他不成?――只看着上次在三清观,他哪里是什么可靠的人,别的不说,就说待你的心,又怎么比得上二爷。”
一语未了,只听全子隔着窗子在院里喊她:“姐姐,妈弄的烧饼好了,叫咱们给二姑送去咧!”
桂娘忙应了一声,给银瓶留下一句“那姑娘好歇着,要饿了就和妈说。”跳下炕下楼到院子里去了。
他们这楼下养猪养鸡,人住在楼上。
桂娘的妈在厨房里,把缀玫纳毡抱在白粗布里。身旁一只竹编食篮堆满着蒸馍馍,火烧,各样腌菜,底下的盒里装着焖鸡蘑菇。
自打十年前桂娘离家,老太太再没这么欢喜过,每天兴冲冲过年一样,虽然二姑就住在村头不到一里地,仍嘱咐唠叨个不住,“你们给二姑送了东西,坐坐就回来罢,天黑了路上不好走,啊!她前儿到河边洗衣裳,救了个快死的小子,你们二姑也没个孩子,她乐意照看着,随她去罢,你们把这金疮药给她,剩下的也别管了。”等他们出了院子,又赶出来,给桂娘揣了两块糖饼,叫她路上吃着解闷。
银瓶慢慢地坐了起来,倚在窗边往下看,正见老太太往桂娘手里塞饼。
全子才抢了一个也要吃,立即被她娘打掉了手,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桂娘看着,也倒在她娘肩上,扑哧笑了。
一缕斜阳照过去,照亮了门楣上大红桃符的一角。看样子是今年新换上的――尽管这一年是这样的多灾多难。平民百姓最可敬的地方,就是在历经苦难之后,依旧能热热腾腾,齐心协力地过日子……银瓶一动不动,眼泪却淌了满脸。
她不能毁了他们。
本来她就把投奔祁王当做一场前途渺渺的赌注。尽管爹爹夸他“学问好,又有智谋”,可自打她见着他头一面,就没见他干过一件人事儿,除了一个王爷的衔儿,和那些斗鸡走狗的薄媚纨绔也没什么分别。
可如今连这一线希望也没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着尸体,也许他已经金蝉脱壳,侥幸逃脱?――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她手中唯一的筹码――那封先帝御笔的遗诏不仅全然失去了最后的力度,反和她的身份一样成了莫大的累赘。若有一日她被人揪出来,自己上拶子下油锅就罢了,还要株连身边的人。
也许应该趁着现在,不辞而别,离开桂娘家自寻一条出路。可是她还有什么路可走?
银瓶悄然环视四周,见灰突突的屋里只摆着孤零零几只箱柜,倒是她的毡包就搁在炕边。她想起包袱里还有林妈妈的骨灰。
林妈妈为她死了,女儿却还活着,那个尖酸刻薄的吴娇儿,却是当年卖身葬母,被她连累跳进火坑的。
她没法子为家族报仇,无颜见江东父老,这是唯一她可能的报答了,却也是借着裴容廷的手――从裴家带出了不少头面,桂娘俭省,一路上没被花掉多少,剩下的也能值千八百银子。留些在桂娘家里,剩下的她带走,把吴姐姐赎出来,置办点田地,总好过娼妓晚景凄凉。
正好,也到苏州府看看。祁王虽死了,也说不定有些死士随从没被一网打尽。若真的无路可走了,姑苏城外就是山塘河,她尽力了,爹娘也许不会怪她的。
天暗下来,银瓶靠在窗边,泪眼婆娑想着自己身后的事,反倒渐渐平静下来了。她强撑着爬下炕,把毡包打开,分出留给桂娘的头面衣裳,知道她不肯受,于是想着提前藏到屋子里的某一处。
看来看去,选定了杂木柜上的顶箱。
她搬了一只凳子来,踮起脚,绷紧了脚尖,手还没够着顶箱的把手。乡下耗子多,把米袋面袋都挂在房梁上,银瓶脚绷得要抽筋,只好把手拉上了身旁悬米袋的绳子,借一点力。
就在这时,桂娘回家,点着一只灯烛走了上来。
她见楼上窗子暗着,只当银瓶又睡了,于是放轻了脚步。才走到门口,就见木柜旁影影绰绰,再一照,正见银瓶正踮脚站在凳子上,伸着手拽着一根吊绳。
米袋子隐在黑影里,看不分明,远远瞧着只当是要上吊。
“你――你疯啦!”
桂娘把灯烛往地上一扔,高声叫着全子,三两步冲上来,往银瓶身上一扑,直把她撞在了地上。银瓶几天水米没打牙,身体又弱,磕得满头金星。
可桂娘还骑在她身上压着,咬牙道:“至于么!那劳什子王爷死了你就给他陪葬?二爷待你这么多好处,你都忘了么?”她又气又急,“罢了,姑娘也不必寻死,我就告诉你了罢――你那祁王,根本还没死咧!”
悬在房梁上的小米袋子方才就被扯松了口,半空转悠了两圈,终于挣脱了束缚。桂娘话音才落,它便敞开了口,一泄如注般地往在桂娘头上倒。
“啊啊啊啊啊啊――”
桂娘在黑暗中吓得魂飞魄散,一跳几尺高,偏银瓶听见这话,双手死死地拉住了她,乌浓月眼瞪得溜圆,“你说,你说什么――谁、谁还活着!”
“是祁王,是祁王!你放开我啊!”
桂娘张牙舞爪地挣扎,捧起地上的小白粒子,借着月光一照,依稀辨认出是粮食。这时全子也应声赶来,手里捧着烛台,桂娘再一抬头,见头顶转悠悠的空袋子,才明白过来,骂着爬起来,叫全子去把布袋解下来装回小米。
银瓶扳过她的肩,不依不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桂娘抿了抿嘴,不情不愿道:“才我和全子给村头二姑送吃的,她一个寡妇男花女花都没,前儿捡了个要死的男人回来,我今儿一瞧,就是――”
“就是――?”银瓶不可置信,“祁王?”
这样传奇话本里的巧合,真的存在么?不过她如今也顾不得这些,听见这话,像是瞌睡的人被“头悬梁,锥刺股”,等不得一时半刻,就要立即让桂娘带她去瞧。
桂娘道:“都这么晚了……”
但她知道银瓶不会甘休,索性没再说下去。
依照桂娘的意思,才不管祁王是死是活,既然他是朝廷钦定的谋逆之人,就应该做守法的百姓,移交给衙门处置。但瞧着银瓶撑着一口气要找到他,又不好直接上报官衙,想着回来套套她的意思,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勾当。
没成想,回来迎头碰上这一出,还以为银瓶为了祁王要死,只好一股脑都告诉了她。
这会子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桂娘只得应了下来,叫全子套上骡车,点着灯又往二姑家去。
二姑还没睡,正在厨房煎药,见了他们回来,还带着个陌生的姑娘,吓了一跳。桂娘留下全子给二姑打下手,带着银瓶直奔后院的一间小屋。
屋里黑洞洞的,银瓶敛声屏气走进去,隔着张缺了角的小木桌子和桌上的菩萨泥塑,微亮的烛火让她将将看清了床上人的面目。
尽管他奄奄一息地躺着,闭着眼,脸上全是血口子,银瓶却也一眼认出了他的确是祁王,登时叶公好龙般吓了一跳,扶着桂娘退后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