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芷兰微笑道,“我如今已有身孕, 怕是不方便服侍夫君——母亲的意思,叫我寻个靠得住的,也为我分担一些。”
这事是常例。
她嫁过来之前,她娘家母亲也都教导过她这些,世家主母,难得一个持家公正,大度能容才是正理。
别的不说,就看沈大姑娘嫁给安郡王后,一有身孕,便将身边的春竹开了脸,抬了侍妾。
她既然嫁到沈家来,也不能任性做事,何况婆母还隐隐提了提。
“不必,”
沈晏松笑道,“我如今正经事忙的很,眼下还没这个心思。你若不方便,我自会去跟母亲讲——再说有你便好了,要那么多莺莺燕燕做什么,不烦么?”
秦芷兰抿嘴一笑,过来替他束好了腰带,又整理了一下领子,才又温柔笑道:“有你这份情意,我便知足了。”
要说这世上女子,谁不希望与自己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这世上,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才是正常。但凡有一点不同的,必定叫人议论了去,说这家主母嫉妒不容人的,在世家圈子里落人口舌。
她从小便被家里教导这些,心里虽不愿将夫君分与别人,可她也爱惜自己的名声,怕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号。
眼下听沈晏松这么说,她心里是甜的。
她也没多说,眼下既不急,那就过段时日再说。
殿试的日子临近,沈胭娇本以为殿试之前,顾南章必定不会再来了。
一来她之前说了,这几日不想跟他说话。
二来,就要殿试了,他难道不做准备?
谁成想,殿试前一日,顾南章竟在午后,单人单骑又进了她的庄子。
沈胭娇:“……”
这人是不想殿试了是么?
“为何这时候来?”
沈胭娇没奈何道,“过几日再来不行么?”
顾南章热的额上都是汗,等秋月打水过来,他也等不及拧帕子,直接先将水往脸上撩着先洗了一把。
擦了脸,又喝了几口茶,顾南章看向沈胭娇道:“明日我殿试,今日来问你讨个定心丸。”
说着,他一摆手,示意秋月退了下去。
屋里只剩他和沈胭娇两人。
“定心丸?”
沈胭娇眉尖一颦,看向他道,“是什么意思呢?”
“我有三问,”
顾南章静静道,“只求三答。”
“你说。”
沈胭娇也很平静。
这时候她再一次认真打量了一眼这曾和她过了一辈子的男人。眉眼依旧,不笑时,那清冷隽秀的模样也是依旧。
这几日她纷乱的心思也渐渐安定下来,顾南章重生,不过令她震惊而已,可这一辈子,她的打算,跟他重生不重生也没什么关系不是?
他本就对自己无心,重生后无奈被赐婚,大约心里对自己厌弃至极,这一世,连洞房夜都不肯亲近她了。
之后又是冷脸又是禁足……明摆着是有怨气。
除非自己稍微顺一下他的心意,他才施舍般给自己一点好处:给书看,给银钱……
大约觉得这样,自己便该将他高高捧起,高抬高敬,将他这个男人视作天,视作一辈子的依靠?
不过之后大约见自己一心和离有些古怪,且觉得触犯了他男人的尊严,才越发恼火了吧?
听他的意思,像是一定要自己这一世安安稳稳被他控制在后宅,一辈子老老实实当个傀儡夫人……
这他才觉得满意了?
就如上一世那般,对她冷心冷肺,看着她慢慢在后宅韶华逝去,容颜不再,看着她慢慢老死在他的后宅,却不肯给她一点阳光雨露?
那种日子,一辈子已经够了。
这辈子她宁可做一株野草。
就算枯死在荒郊野外,也不想去做任何男人后宅中的傀儡干尸。
“一问,上一世你那般算计嫁我,这一世,为何嫁了我,却又先那般疏离,而今又一心和离,”
顾南章静静看着沈胭娇的眼睛,说到这里顿了顿后,先问了这一句,“是因觉得我上一世,不如傅云山权高位重,或是不如聂骁更有名将的锦绣前程?”
沈胭娇睁大了眼睛。
“是,或者不是?”顾南章往前半步。
沈胭娇先是愕然,继而恼火万分。
“放屁,”
沈胭娇被他勾起了怨气,登时啐了一口道,“我只是不想再嫁给你罢了。”
顾南章瞳孔微微一缩:“愿闻其详。”
沈胭娇被气笑了。
“既然你想听,”
沈胭娇冷笑道,“那我便说说,我嫁给你做什么?看你那冷脸,再看一辈子?再看你无情无义待我一辈子?我便是天上的金乌,也被你冷成了寒鸦了——还问为何不想嫁给你?”
顾南章:“……”
他无情无义?
“我自问对你问心无愧,”
顾南章眯了眯眼,“即便你我秉性不同,可我与你这数十年,也是一心一意,从无他念。”
就算她阴狠算计,毒辣性子不合他意,可既然嫁了他,他也忍了,也护了,也过了这些年。
如何在她眼里,他便是无情无义?
“你对我一心一意,是说的你不纳妾不用通房么?”
沈胭娇笑了笑,静静道,“我便应该对此感恩戴德,是么?”
说着,她摇了摇扇子,不等顾南章开口,便又笑道,“你不纳妾不通房与我一心一意,难道我不是对你一心一意?我养外郎了么?我与人私通了么?我有过二心了么?”
顾南章:“……”
“因此,前世这一点上,我与你,”
沈胭娇拿扇子拍了拍顾南章的胳臂,一笑道,“是扯平的。”
“何苦呢?”
见顾南章皱眉,沈胭娇便又叹一口气道,“你上一世对我也厌烦了罢?这一世又莫名阴差阳错和我绑在了一起,怕不是心里也是万般不情愿——”
说着,她指了指门口道,“因此我才说,和离。和离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自安好,永不再聚,岂不是你我都得了便宜?这是于你我都有好处的事,不知你还在纠结什么?”
顾南章的脸,在听到她说“各自安好永不再聚”时已经黑了,唇角绷紧,下颌都绷出一道凌厉的线条。
“你怕是觉得是我先提和离,冒犯了你的颜面?”
沈胭娇忙又道,“你放心,我如今并未对任何一人说起这些打算——这三年你尽可一边纳些美人在身边伺候,一边在京都暗中再选大家闺秀……到时找个借口,你来先提和离,如何?”
里子面子她都尽量给足了,希望这人能与她好聚好散。
“沈三,”
顾南章嗓子似乎有点哑沉,“你我夫妻几十年,你对我没有一丝真情实意么?”
“真情实意,上辈子能给你的,都给了,”
沈胭娇盯着他的眼睛,“顾南章,我一辈子都给过你了,情和意,上辈子用尽了,这辈子是一点余粮也没了。”
顾南章漆黑的瞳仁微微一震。
沈胭娇能清晰地看到他眸底自己的影子,恍恍惚惚,宛如上一世纷乱的尘影跌撞。
只是,上一世的她,早已如草木般枯死成灰,上苍垂怜,或者怜惜她的痛悟前非,令她腐草化萤,再生一世。
她跌跌撞撞曾从这世上颠仆而过,不曾怜惜旁人,也不曾多得旁人怜惜。
她恶草恶花,唯有的一点姹紫嫣红,都给了眼前这人。
这人却说她没有一丝春韵韶华……
眼瞎了一世,这一世怕是也好不了。
顾南章眼底飞快闪过一抹错愕。
可这抹错愕来不及解读,他本来条分缕析、纵横开合,比这朝堂策论还要精心设计的问辩思路,刹那间被沈胭娇毫不留情的决绝,给瞬间击的溃不成军。
会元郎的才华,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满脑子就剩了惊,剩了恐,剩了不知所措的惶惶然。
他也才在这一瞬间,终于意识到,一旦开始较了真,没有人能心平气和讲什么道理,逞什么雄辩口才……
就是急。
就是气。
就是……怕。
她这般决然,真是一点余地没有了,是真要和离。
没有一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哪怕他一次次示过好,眼前这人却再也不肯回头。
“沈三,”
顾南章忽而静静开了口,“你想和离,便能和离么?”
他心里空的,说出来声音都是虚的,“你以为,是谁求的赐婚?”
沈胭娇:“……”
“你说什么?”
沈胭娇眼睫一颤,是她听错了么?
顾南章闭上了嘴,薄唇绷出比先前更凌厉的线条。
不是他说的。
方才那话,一定不是他说的。
“你再说一遍?”
沈胭娇却从他这种沉默中读出了答案,难以置信道,“是你?你疯了么?为何求赐婚,为何?”
顾南章依旧闭嘴不言。
沈胭娇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几口,低头猛地抓住了桌上的茶盏。
顾南章见势不妙,好在他一向反应迅疾,在茶盏冲他劈头盖脸打过来的一刹那,他及时闪了一下。
“啪!”
茶盏飞到那边,撞到了墙上,啪的一声碎成了一片,碎片飞溅的到处都是。
沈胭娇一打成空,转身又去寻东西。
紧接着,那边的花瓶和桌上一本书都遭了秧,继续劈头盖脸冲顾南章打了过来。
顾南章先躲了花瓶,后来眼光一闪,索性不躲了。
那本厚厚的书,“啪”的一声直接击到了他的额头上。
顾南章扶额闷哼一声。
松开手时,额上红了一块。
“我明日要殿试,”
在沈胭娇再打过来之前,顾南章沉声道,“殿前失仪,这罪名是跑不了了。”
沈胭娇:“……”
“姑娘?”
这时大约是担心屋里的动静,宋嬷嬷的声音忐忑在门外响起,“姑娘可要续茶?”
“不必。”沈胭娇应了一声。
“滚,”
沈胭娇接着看向顾南章,低声怒道,“我这庄子,不许你再来——来一趟,我打出去一趟。”
顾南章这才定了定神:“我才问了一句。”
说好要三问呢。
“余下的去问老天吧,”
沈胭娇恼道,“我不想听,也不想回你什么——”
“那我余下两问并做一问,”
顾南章道,“问完这个,我立刻便走。”
“说。”
沈胭娇恼道,“简洁些。”
“你要的真心是什么?”
顾南章看着她道,“权势?功名?富贵?抑或其他?”
“真心悦我,护我,疼我,”
沈胭娇不耐烦道,“与我无话不说——”
顾南章:“……”
“走罢走罢,”
沈胭娇催促道,“问完了罢,可走了罢?”
不由分说便推了他一下。
顾南章眯了眯眼。
在转身离开之前,又问了一句:“这无话不说——只能说么?写出来算不算?”
“写和说都算,”
沈胭娇嗤笑一声,“能通心意便都算——你满意了么?”
顾南章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开口,转身走了出去:
在这人面前,他一开口就似乎跑题,说两句便似乎离题万里了……今日明明来不是想说这些,却又莫名其妙乱了章法。
倒不如不选择说,而是直接做篇文章。
……
到了殿试,顾南章脑门上果然带着淡淡的一块青。
即便那晚小厮急的拿着热巾子敷了又敷,到底一早起来还是留着些淡淡的青色。
小厮急的快哭了,顾南章却并不在意。
殿试上,他心里还带着昨日在沈胭娇面前由于跑题而窝着的气,因此到了天子问完,诸公卿奉旨例询时,顾南章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将那点气全都宣泄到这点策论上了……
天子本就病重,强撑病体来完成这次殿试,见识到顾南章的才华时,精神都似乎好了一些。
不同朝臣心中反应自然不同,面上却一致附和天子,赞不绝口。
顾南章不卑不亢,他心里之前存着点气是有的,可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他中了会元,本就站在风口浪尖上。
若是一味退缩,反而让奉旨主持这次大试的二皇子面上不好看。
这般才华初绽,得天子赏识,不但能让二皇子面上有光,且还能堵住想要毁谤之人的幽幽众口。
此时有人指出顾南章额上青了一块,属于失仪。
顾南章坦然解释,说是昨夜为了准备今日殿试,通宵看经史子集……结果一个瞌睡,额头砸在了桌子上。
天子呵呵笑了起来。
群臣也都一笑。
就连二皇子也有些忍俊不禁。
本来能就此得一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号,虽说名声好听,可到底有失轻狂了些……
如此这一番解释,却又透出此人性情坦率,不求声名,实为难得。
“此子何须这般坦诚,”
天子气息有些虚,但吐字还算清晰,“不过人才难得——当得今科状元郎。”
原本,殿试先例,这长得极为俊秀的人才,都会特赏一个探花郎。
初见顾南章生的隽秀,本也这般打算……
可此时却觉得,他既不求什么浪得虚名,何必一定要将他这个会元,压到探花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