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初入江湖时的少年意气如旧。然而总是时刻挂着笑容,被所有人认为是傻小子的须穆修,比试前总是不缺礼数,要先自报名号的须穆修,却在此时卸下了那亲和的面容。
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凛然。只是立在那里,俨然已经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须穆修将缰绳向后扯,身下的黑马脖颈受力,前半身悬空抬起,长啸一声。少年乌发迎风翻飞,面朝着乌泱泱的士兵们举起手中辛狸给他炼制的、他刚给取好名字的红色饮血剑,高举于头顶。
他说话铿锵有力,一字一句落入每个人的耳中:“众将听令!”
军队的军士们立即站直身子,传来兵甲相撞的声音。
“启程!”
一匹匹烈马乘着前方的几人朝着大道奔驰而去,密密麻麻的军队前移。
当真是有所经之处寸草不生的磅礴气势了。
城楼之上,须雨欣语气掺杂着些担心:“对方少说有八万人。陛下只他给批五万士兵,此战凶险。”
京城需要派兵驻守,境内其余地方用兵的地方只多不少。须穆修首次领兵,能给他批五万人,已是极限。
“不必忧心。”辛狸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语气肯定:“他会凯旋的。”
听到辛狸的话,须雨欣有些意外。然而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为何不与他告个别?”
昨日夜间须穆修的笑声吵得她无法入睡,估计将军府乃至将军府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他遇见什么开心事了。须雨欣不用多想,一猜便知是和辛狸有关。
毕竟昨晚与辛狸畅聊时,她也曾旁敲侧击,多次为自己弟弟助攻。
既如此,为何战争在即,辛狸却无动于衷呢?
“我不喜欢告别。”
这个词听起来就很讨厌。
少年的背影缩小成一个点,最终消失在她面前消失。她转身走下城楼,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傲:“再说,过几天就又见面了,干嘛搞得这么矫情。”
须雨欣沉默地跟着她走下台阶,心中想的却是辛狸果然不知战况凶险。此战少则数月,多则几年,可不是几天就能解决的事。
然而几天后,她才明白辛狸所说是何意。
第55章 波澜绫
宋长修琢磨了好几个日夜, 都没明白祝紫罗所说究竟是何意。辗转反侧下,在某个睡不着的晚上,他一个鲤鱼打挺, 狠拍了一下脑袋。
光是想有什么用, 他可以直接去京城一探究竟啊!
说干就干,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挥着拂尘便踏云而去了。
正坐在屋顶发呆的祝紫罗似有感应,抬头向空中看去,只看见一闪而过的黑影。
宗门之中,每日御器驾云之人数不胜数。祝紫罗没当一回事, 继续放空自我。
一个看上去很欠揍的小伙往她的方向扔了个石头。石头不偏不倚,刚好砸到她头上。
暴脾气祝紫罗一下子站起来,寻找始作俑者。
看见庭院内的人影时,祝紫罗有些意外。她纵身一跃离开了屋顶,稳稳站在那人面前。
“傅泽?”
来人正是傅泽,落雪境的少主。
也是祝紫罗情窦初开时, 在城墙上卖花灯的神秘人。
傅泽抱着臂,对着她略一点头。神色坦然得仿佛方才拿石头砸人的东西不是他本人。
祝紫罗一口气闷着不上不下,但碍于自己是面前这人的前辈, 不好发作。
傅泽看出她脸上写满了不爽, 嗤笑一声。
祝紫罗的脸更黑了。
早就听闻傅泽幼时便接管落雪境, 不论是性格还是行事都怪异, 如今她深以为然。哪有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院子里乱扔东西还一点礼数都没有的?
这和挑衅有什么区别。
但显然, 傅泽没有一点儿作为后辈的自觉。他仍是那副欠揍的表情:“棍仙前辈,我这有你想要的东西。”
“哦?”祝紫罗轻蔑道:“我怎不知我还有什么想要的?”
傅泽忽然露出阴森森的微笑, 语气肯定:“你会想要的。”
祝紫罗微微蹙眉,便见对方伸手指向她腰间的乾坤袋:“但要用那里面的花灯来换。”
花灯?她一向痴迷武器, 再不济也就放些吃食,何时放过花灯在自己的乾坤袋里边......
等等。
记忆将她拉回到十多年前,漫天流彩四溢。鲜衣怒马的少年自城墙上一跃而下,带着绝美的花灯来到她面前。
那是她此生收到的第一盏花灯,也是唯一一盏。
却在乾坤袋中放了十余年。
她只有这一盏花灯,按理说此世间应当只有她与宋长修知道才对。傅泽又是如何得知的?
祝紫罗这么想,也就这么问出口了。然而面前的黑衣少年仍端着怪异的笑,向她伸手,表示把花灯放进他手掌里。
祝紫罗不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
她将手伸入乾坤袋,摸到了那盏灯。手指摩挲片刻,她深呼吸一口气。无非一盏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她的念想,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断了。
况且,她也想知道,傅泽口中她一定会想要的东西,会是什么。
她将花灯掏出来,愣了一愣。
花灯木架部分的雕刻一如既往的精致,用纸糊的地方却因为搁置的太长而腐化。如果不说的话,看上去不三不四,俨然不像个花灯。
傅泽“嘶”了一声。
祝紫罗抿唇,也不管傅泽是何反应,将其塞到他怀里。
傅泽抱着花灯,站在原地肉疼了半天。后来在祝紫罗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对着虚空道:“出。”
霎时间,一抹白绫自远方飞来。与平日里常人所见的绫罗绸缎不同,白绫柔软如水波,就连色泽也带有溪水的韵味。
祝紫罗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是......波澜绫。
她曾有幸一睹宋长修使用波澜绫的风姿。此后多年,世间与宋长修有关的传言中却再也没有“波澜绫”三字。
再见到他时,他的武器已经换为拂尘。取“鹿天门”首字,其名“鹿尘”。
若非今日再见波澜绫,祝紫罗当真会以为那晚只是自己的黄粱一梦。或许世间,从未有过波澜绫。
看见祝紫罗愣神的模样,傅泽终于收起自己那令人不适的笑容。他动了动手指,波澜绫自动缠绕在祝紫罗的右臂。
他的语气染上几分感慨,抱着有些破败的花灯,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凄凉:“此花灯出自我手,如今我用当年之物将其换回。”
祝紫罗轻声重复:“......当年之物?”
“当年与宋掌门做了一笔交易,让其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此花灯,他便拿出了波澜绫。”
祝紫罗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身子。
傅泽叹了口气,额角不自觉抽了抽:“要我说,你也太暴殄天物了。人家用名器榜排三十换来我这巧夺天工的花灯,你就这么糟蹋了。”
然而祝紫罗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像要站不稳。
怎么会。
他怎么会用自己的本命武器,来换一个无关紧要的花灯。
她想到一种可能,旋即又摇了摇头。倘若宋长修当真喜欢她至此,那又为何与那狐妖在她面前苟且呢。
那日她说让他想想自己在京城做过何事后宋长修懵然的表情又浮现在她面前。
祝紫罗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狐妖善于魅惑人心、根据人心的弱点制造幻境。那日她伤心至极,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是否陷入幻境之中。往后的十余年,又因为自己所谓的傲气,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
要是这么多年,都是她误会了他......
傅泽见自己碎碎念半天对方都不接茬,扫兴离去了。走出不远,又朗声扔下一句话:“宋长修方才朝着京城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折返回来,趴在门口补充道:“这是他第一次入京哦。”
说完,自己大摇大摆的走了。
祝紫罗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一阵狂风刮过,她才抬起手,轻轻抚上波澜绫。
良久,她轻轻笑了。
原来真的是这样。
原来他从未去过京城,因为自己的误会,他们错过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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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狸跟着须雨欣回到将军府,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须莫芜。
她实在是长了一张让人看了就很难忘记的脸,须莫芜想不认出她是谁都难。
须莫芜眉头紧蹙,看着辛狸,话却是问须雨欣:“你为何带外人回来?”
须雨欣目光在辛狸和须莫芜之间徘徊,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吞了吞口水,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紧张:“父亲,此乃天机阁主之女辛狸,是小修的......”
说到这,她停顿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介绍。
辛狸迎着须莫芜审视的目光,淡定开口:“须穆修说我是这未来的少夫人。”
须雨欣被辛狸吓得不轻。虽然知道她说得确有其事,并非口出狂言,可她还是没料到辛狸胆量如此之大。
要知道,父亲身边的人平日里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果然,江湖中人还是有自己的魄力。她在心里默默给辛狸竖了个大拇指。
须莫芜闻言,沉声问道:“他喜欢你?”
辛狸不说话,表示默认。
然而须莫芜并没有像辛狸想象中的那样被气得不行,反而突然背过身去,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辛狸:?
须雨欣:?!
“父亲,您怎么了!”
须雨欣想要上前一探究竟。
须莫芜忽然抬起手。须雨欣见状,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片刻后,须莫芜转过来,仍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扑克脸。辛狸几年前见到他他就这个表情,她都快觉得这老头是不是面瘫了。
面瘫老头忽然勾起唇角。
辛狸大惊失色。
然而下一刻,须莫芜又面色如常。正当辛狸怀疑方才那一瞬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时,须莫芜开口,声音带着点行军之人都有的嘶哑:“既如此,便在将军府落脚吧。”
说完,略过二人,径直走向门外。
没能成功气到须莫芜的辛狸心里极其不平衡,感觉自己要开始生气了。在她爆发的前一刻,须雨欣轻轻拉过她的手,温声道:“父亲一向如此严厉,你莫见怪。”
辛狸抬眉。
脾气这么差的一个老头,能生出天真热血的须穆修,还能生出温柔贴心的须雨欣,还真是奇了怪了。
不过她这火爆的脾气,也和辛霍半点都不像。难道是遗传了母亲......虞落烟?
胡思乱想间,须雨欣已经拉着她来到炊房。她招了招手,一个婆婆凑过来:“姑娘们,今日想吃什么?”
须雨欣不语,笑着看向辛狸。
辛狸的思绪被拉回来,闻言两眼放光:“吃什么都行吗?”
婆婆点头:“只有姑娘你想不到的,就没有老婆子我不会做的。”
于是乎,辛狸列了整整一页的单子递给婆婆。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反倒是民间小吃颇多。
婆婆表示不在话下的同时,辛狸补充道:“麻烦做得好包装一些,我想带走。”
须雨欣闻言,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辛姑娘这是要走?”
辛狸想了想:“后天再走。”
第56章 不成仙
宋长修已能透过云端窥见京城繁华之景。
他轻叹了口气。这诺大的一片土地, 又已过去十余年,他该如何翻出祝紫罗口中“自己所做的事”呢?
然而就算知道希望渺茫,他也是得试一试的。
成, 则解清误会, 皆大欢喜。
败,则无功而返,届时他再向她解释。
知道祝紫罗的心结,问题总比他前些年一筹莫展好解决得多。
思绪飘渺之际,一抹刀光闪过。宋长修多年修习,身体快大脑一步反应过来。待他明白发生何事, 自己已经偏离方才的御剑路线。
他敛眉,抬眼望向来人。
相较于他这个人浑身上下透出的杀意,他的衣着则显得毫不起眼。一身粗布麻衣,外加无比粗糙的蓑衣斗笠,若是走在街上,只不过是寻常渔民一个。
可若再看向他手中的短锏, 则足以让人警铃大作。
短锏一轮无命回,渔翁衣下索命鬼。
血影楼中人,索命鬼。
“不过过去十余年, ”宋长修认出他来, 冷哼一声:“血影楼沉不住气了?”
索命鬼对宋长修的嘲讽恍若未闻。他掐着驾云诀, 与宋长修对立而站, 对着宋长修躬身作了一揖, 姿态不卑不亢:“宋掌门,初次见面。”
血影楼所经之处, 腥风血雨,不得安宁。名门大派视之为敌人, 宋长修则视之为死敌。
原因无他,他的挚友曾遭之追杀,并因此丧妻。
宋长修有些不耐烦:“少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