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狸太阳穴突突两下,对于进洞前后青龙对自己的态度变化感到头疼。试想若有人一刻钟前还对你冷若冰霜,一刻钟后却又热情似火,简直恐怖如斯。
不过,江湖多怪人。
像他这种高度的人,怪点是常事。
青龙还想继续说,辛狸抬手打断他,言简意赅道:“我要找荧惑。”
话音落下,周围噤若寒蝉,寂然无声。
再看青龙,从满面笑容转变为严肃正经,眼神中带着一丝可怖。辛狸抽了抽嘴角,觉得这人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须臾后,青龙开了口,语气严厉:“你可有害人之心?”
这话问得辛狸一头雾水。
她不过要找个人,怎就有害人之心了?
辛狸脾气一上来,嘴上豪没客气:“传闻炼器师青龙慧眼如炬,看人极准。莫非现在是老了,眼力反倒下降了不少。”
闻言,青龙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
他这副模样看上去属实不太正常。极限拉扯间又从不好好回答她的问题,辛狸的耐心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
在她的脸渐渐冷下去时,青龙深吸一口气:“好!”
他抬手,五指大张开来,高高抬起。在辛狸不明所以之际,又重重拍下,砸在水面之上。
被砸之处扬起大片水花。透明无色水珠飞至空中,竟无端发黑。
风平浪静的湖水忽然沸腾起来,冒起了煮沸般的泡泡。
二人面前暗潮汹涌,自下而上涌起白色漩涡。漩涡越来越大,由小臂大小渐渐扩大至可容下一人。
青龙拍拍手站起来,对上辛狸意外且兴奋的目光。
江湖中人向来慕强。
一掌拍出漩涡的阵仗,辛狸没见过,觉得很是新奇。
“方才湖上变化并非我所为。”青龙默了默,解释道:“荧惑就在水下,从漩涡内跃下,便能见到他。”
辛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他又骗自己,辛狸歪头,脸上写着不信二字。
青龙对于她的秉性颇感无奈,只好哄小孩般哄着她:“老身拿一生荣誉作证,这次绝对是真的。”
辛狸这才信了他。
看着面前堪称可怕的漩涡,辛狸有些畏怯。前面在山洞内那是失足落水,可幼时落水阴影仍在,面对眼前绿水,她还是没有勇气跳。
看着辛狸犹豫的样子,青龙嘿地一声笑了:“小姑娘,看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没想到竟怕水啊?”
辛狸剜了他一眼。
青龙收敛了笑容:“放心跳,此乃冥海之水,与洞穴内的水同源。有雷筠剑在,你不会被水呛到。”
想起自己先前在山洞内的经历,辛狸低头看向手中之剑。
未曾想在她落水后轻柔包裹住她的力量,竟然是来自雷筠剑。
辛狸轻笑一声,没再与青龙多言,纵身跃下。
预想中的翻天覆地并未袭来。
一路顺畅,漩涡如同一条甬道,直通湖底。
水下难以视物。雷筠剑保护着辛狸,让她得以在水下自由呼吸。辛狸抵达湖底后,朦朦胧胧地看见眼前的影子。
她猜想这便是荧惑了,于是向前走去。
走近黑影,辛狸心中不详之感愈强烈。那人一头乌发,及腰长发哪怕在水下也能窥见干枯之态。水流涌动,人随着水的方向晃荡。
辛狸微微蹙眉,凑近了些。
下一刻,她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
一个被水泡到面容模糊、肤色惨白,连皮肤都被泡得褪去几层,不堪入目的人。他眼球外突,可见死前并未瞑目。
辛狸几乎作呕。
无数微尘顺着水飘过,揭开了此人身后的砖墙。
辛狸抬头看去,震撼无以言表。
湖底,有座城。
第73章 死人城
城墙上蒙着淤积的泥沙, 深绿色的水草将其蒙蔽。然而透露出的一角,却能看出材质正是泥砖。
足十层楼高的城门就在眼前,结合悬立在辛狸面前死状惨烈的尸体, 给了她不小的冲击。
始安城水域内竟有如此宏大规模的建筑, 辛狸闻所未闻。
她抿唇,握紧手中之剑,向前迈出脚步。
脚下正是雕刻着精美图案的石板路,一路延伸至城内。辛狸绕开尸体顺着笔直的长街走进去,在路过大开的城门时皱了皱眉。
此间与地面距离说是断崖也不为过,自然也不会有光照进来。暗无天日间, 唯有雷筠剑亮出白光供她视物。抛去她周身几米外,一切皆陷入黑暗。
进入城内,所经之处两侧皆是直立的房屋。诡异的是,它们全都没有门与窗,倒像是牢狱般安装着铁栏。
辛狸惊异地发现,水流涌动的朦胧声没有了。
不, 应该说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走在地上的脚步声、不会停歇的水流声,还有从她向城门迈出第一步时便一直回响在她耳边的敲钟声,在顷刻间尽数消失。
万籁寂静间, 辛狸踢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顺着她抬腿的方向向前滚去, 辛狸连忙追上前去。圆滚滚的东西撞到硬物后停了下来, 被辛狸一把抓住, 抬起来查看。
不看还好。
一只向眼眶里凹陷的眼睛蒙着一层白雾, 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而本该装着眼球的另一边却空空如也,只见泛青的血丝, 恐怖如斯。
脸颊上挂着两团刺眼的腮红,看着让人心生畏惧。
辛狸紧蹙眉头, 忽见头上的独眼向上翻动。
她立时松开手,险些将其甩飞,然而在那人头即将落地时又连忙接住它。
“死者为大,死者为大。”
辛狸碎碎念着,将人头轻轻放到地上,用手阖上了它的眼。
她站起身,顺着人头方才看的方向望去。
正是一座祭台。
忽然间,一道黑影在祭台之上一闪而过。辛狸几乎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便跃上去追赶。
雷筠剑感受到辛狸的敌意,自动出鞘,比辛狸更快一步冲上前去。
然而那黑影却在辛狸眼皮子底下摇身化为一滩清水,融于湖水之中,无影无踪了。
辛狸顿住脚步。
雷筠剑追至黑影消失之处,由横转竖,略显无措地立在那里。辛狸看得有些无奈,对着它道:“回来吧。”
雷筠剑立时转回,收入鞘中。
钟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辛狸听清了声音来源的方向,正是此城深处。这里处处诡异,青龙也从未告诉过她关于湖底的消息,无论前方有何危险,她都只能自己去探。
辛狸跨过擂台,朝着空城深处走去。
周围仍然寂静无声,安静得让人心慌。
辛狸悬着一颗心走在路上,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遇见任何阻碍。偌大的城池里,唯有握着白剑的少女踱步于正中。
周遭忽然漫起层层白雾。
不等她想明白为何水下会无端生出气体,四面八方便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浓厚的腐烂腥臭味涌入鼻腔。
辛狸心下一惊。
她因着雷筠剑护体的缘故才能在水下呼吸如常,旁人却是做不到如此,因此才会判定这是一座空城。然而脚步声音如此响亮,虽然隔着厚雾看不清人影,却能听出人数众多。
是敌还是友,尚未可知。
辛狸将雷筠剑系于腰间,抬手召出慎独鞭。紫色长鞭方一露世便萦绕着细小的闪电,看着威慑力极强。
雷筠剑闪了闪,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辛狸伸手拍拍它,作为安抚。
若单打独斗,她自然会用剑。既是试手,也是练习。
然而对面人数众多,还是用鞭最为稳妥,毕竟她已练鞭十余年。
脚步声更近了。
七扭八歪的人影已经能透过白雾看个大概。他们的走姿极为诡异,脚甚至没有接触地面,更像是被人提着线向前走的木偶。
水能导电。
率先接近辛狸的“人”,被电流激过全身,软软倒地。辛狸愣了愣,身后冒出冷汗。
那绝对不是人。
结合夹着令人头痛欲裂的臭味和眼前扑在地上的躯体,辛狸联想到了城门口所见的尸体。
这个想法虽然可怕荒谬,但结合她眼前之景,却是最合理的解释。
——她被死人包围了。
死去的人是不会有自己的意识的。前方,后方,以及侧面那数不清的脚步声,都只会是被人操控的尸体。
俗称傀儡。
阎王虽好见,小鬼最难缠。
傀儡杀不死,灭不尽。辛狸如今的境况,是修士最为头疼的一种。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回去吧。”
辛狸猝然抬眸,看向正前方。
这道声音曾经告诉过她,关于她和须穆修的前世过往。那时的他只是被留存在阏逢境内的一抹神魂,无情无欲,不晓世间万般甜苦,仅存善意的捉弄和好奇的试探。
然而如今,却沙哑黯然,不见天真意气。
“荧惑,”辛狸内心复杂,面上却笑了笑:“找到你了。”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速度快到仅剩一抹虚影。
荧惑似是没有想到她不与自己周旋便直冲过来,愣神间被辛狸一把扼住脖颈,逼退数步。
他瞳孔地震,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掰开她的五指。
然而片刻后,他双臂却像失了力一般低垂下去。
“是我技不如人。”荧惑颓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谁说要杀你了?”辛狸莫名其妙:“我要带你出去。”
闻言,荧惑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不屑。
辛狸脾气瞬间上来了,扼着他勃间的手微微用力,宣泄自己的不满。
荧惑顿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后摆出了一副准备大义赴死的架势。
下一刻,一根细线攀上他的手,顺着他的腰间缠到脖间,将他捆得严严实实。
等了半天没等到辛狸对他出手,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无形中已经被绑住了。他感到疑惑:“这是什么?”
“捆仙绳。”辛狸按着他的头朝来的方向原路返回,一边不耐烦道:“捆得就是你这种不老实的人。”
荧惑翻了个白眼。
辛狸一把拍向他的头:“把雾散了,我看不清路了。”
荧惑把头扭向一边,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似是在捍卫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
辛狸豪没客气,照着他膝盖就踢了一脚。
荧惑险些跌倒,瞪了辛狸一眼后不情不愿地一挥手,大雾不多时便散去了。
然而万千尸体仍悬浮于原地。
看着无边无际的死人,辛狸头皮发麻。纵使她见过各式各样的死人,被这么多泡到发烂发臭的尸体直勾勾盯着也难免觉得不舒服。
想到自己有此经历都是拜荧惑所赐,她气得又要拍荧惑脑袋。
荧惑连忙弯身躲开,眼里的惊愕写得明明白白。
辛狸收回自己即将作恶的手,抱臂看向他:“把你的傀儡们也撤了。”
她另一只手握着卷起的慎独鞭。长鞭因周围已经无危险,全然收起了自己防御模式,看上去只是一根极为精巧的武器。
荧惑却一眼认出,黯然失色的双眼亮起一抹光亮。他看向辛狸,语气从方才的生无可恋转为带有一丝期许:“你是辛狸?”
辛狸挑起一边眉,感到有些意外:“哟,你认识我啊。”
在翩云为她提供的信息里,荧惑被各处视为妖孽祸患。他所停留之处,人人恨不得得而诛之。这样一个人,哪怕是水神转世,但也应当无缘江湖才是。
没想到他竟然认得她。
两人并肩向城门外走着,尸体遍布全城。在辛狸来时空无一人的路上、屋中,到处都飘着竖直的尸体。有大人,也有孩子。
荧惑安静了许久。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我撤不掉。”
辛狸看向他。
“你来时没看见尸体,是因为我布了障眼法。他们并非我的傀儡,而是本来就在这里的。”荧惑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童:“白家庄的人,会定期挑一些人关在城里的房屋中以作献祭。我便是其中之一。”
他随手指向其中一间房屋:“你也看到了,这里没有门窗,这些人出不去,便会在绝望中被活活溺死。而我......”
“你发现自己可在水下呼吸。”辛狸接过他的话。
荧惑抬起头,看向辛狸的眼神中满是意外:“你怎么知道......”
辛狸右手轻抬,慎独鞭消失于微末。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急不徐缓缓道来:“让我猜猜。在水内你行动自如,甚至可化为水纹,于是逃出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