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染剑(父母篇)
“话说当年,那书圣还不是书圣,只是个刚拜入齐云山门下的毛头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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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年前。
确如那说书人所言,彼时的辛霍只是个初入江湖,充满豪情壮志的少年。
当他一身素衣,捧着几卷书绕着这片山林走了七圈后,终于崩溃地坐在地上。
看着眼前被自己做过标记的树,他倚着它,无奈叹气道:“看来我是入了什么阵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用袖子擦了擦。
“求道之路难且不易,”他摇摇头,用短刀的剪刃对准自己的手臂,感慨着:“不仅破财,还得皮开肉绽啊。”
然后心一横,将其划向自己的手臂。
鲜红的血液从皮肉中流出,将刀刃泡于其中。几乎是瞬间,辛霍所在之处周身灵力环绕,手中短刀隐隐冒出白光。
——将自己的血液涂抹到武器上,武器可以短时间内提升品阶。
同样,饮下自己的血,也能提高修为。
这是辛霍十岁就发现了的事实。
作为完全没修炼过的他,之所以能一路走到这里,靠的也就是自己这一身血肉。
虽然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惊世骇俗,自己的体质又将遭到多少人觊觎。
手中的短刀被血浸得差不多了。辛霍抬起拿着短刀的手,将被从血红中透着银光的刀用力插到地上。
然而周遭并无变化。
正当他疑惑难道自己的血失灵了时,一位身着浅紫色的少女飞身而下。
在耀眼的光芒中,辛霍的目光全然被她吸引。来人微拢着黑发,朗目蛾眉,一双狐狸眼微向上挑,看向他的眼神中装满了探究。
辛霍一时间看愣了。
一阵清风刮过,掀起少女的发丝,也抚过辛霍的心头,让他不由咽了咽津液。
见辛霍一直没反应,虞落烟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这才回过神,想要撑地站起身,却忘了自己刚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如此一用力,顿觉痛得锥心刺骨,跌坐了回去。
虞落烟见状,上前两步蹲下,歪着头看向他的伤口。
半晌,她恍然大悟道:“啊,你就是用这个破了阿爹的阵啊。”
被识破了,辛霍也不恼。能充分利用自己身上的可用资源,同样是一种本事。
于是他点点头:“正是。”
虞落烟拽着他的袖子将受伤的手臂拉到自己面前,手轻轻覆于其上:“看来你是融合灵根呀。”
“什么是融合灵根?”
少女眨眼,似是在斟酌合适的字句:“嗯……就一种难得的修炼资质。言简意赅来说,就是你的血无所不能。”
说着,松开了手。
辛霍看着自己已经愈合的伤口,颇感神奇。
虞落烟拔出插在土中的短刀递给他,诚心发问:“你一定明白自己的血有多特别。那么想要破阵,为何不直接饮下自己的血呢?”
辛霍的脸上写满了“嫌弃”二字,语气充满抗拒:“那也太恶心了。”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及了虞落烟的笑点,她开怀笑了起来,笑声如同清脆的风铃,又像是山间流淌的小溪。
看着眼前惊为天人的少女笑得畅怀,他也不忍打扰,只是自己的嘴角也轻轻勾起。
等笑完了,她拍了拍手心沾上的尘土,一下子站起。旋即对着辛霍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
辛霍将手递到她的手掌中,就着她的力站起。
虞落烟弯着眼睛:“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叫虞落烟,你呢?”
“辛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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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霍被虞落烟一路带入齐云山内部。
这一次畅通无阻,没有再像前几次鬼打墙那般困于一方土地之中。
少女的声音传来:“你为何想到齐云山来呢?”
“鄙人无父无母,特散尽家财,前来求道。”
她顿住脚步,回过身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根骨奇佳,未来必定能有所作为。从这里向前走,第三间院子便是掌教人所住,你可前去拜会。”
辛霍见她要走,忙问道:“那你呢?”
“我啊,”虞落烟抬首望向天际,卖了个关子:“你好好修道,以后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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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落烟一语中的,当辛霍见到掌教人后,掌教人虞庭松便验出他为融合灵根。
虞庭松表示愿意收他为徒,并严肃地告知他,融合灵根遭江湖多人眼红,无论在哪都不可轻易暴露自己。
从那以后,辛霍便留在齐云山内修炼。
那一年他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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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当他练成永寒剑阵时,他已经年过十八。
齐云山内新来了许多小道童,皆毕恭毕敬地对辛霍作揖:“师兄。”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暮云无声无息地站到他的身边,感慨道:“岁月如梭啊,一转眼你都成师兄了。”
辛霍太阳穴抽搐,听出其中的意思,抬手对着他行礼:“大师兄。”
暮云这才满意地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起来了。
暮云是虞庭松座下首徒,辛霍理应叫他一声师兄。况且他初来之时,暮云对他多加照顾,对他始终和善。
辛霍敬他,且将他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人之一。
“此番下山一行,可有练就什么绝世武功?”暮云摸着下巴道。
“绝世倒不至于。”辛霍谦虚道:“只是破了永寒剑阵的瓶颈罢了。”
听到这个词,暮云愣了愣:“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①?”
永寒剑阵,阵如其名,需在极寒之地修行才能练成。倘若此剑阵在满月之下而成,借着月光,便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一剑劈出淡色的霜花。
是至美必杀之阵。
辛霍点头: “正是。”
看到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暮云啧啧叹奇。
这时,虞庭松慢步走来。
他捋着自己长长的胡子,看向辛霍的眼中满是赞许:“看来此番你下山一趟,已到了元化中期。既然如此,跟我来。”
辛霍一头雾水的拜别暮云,又一头雾水地跟着虞庭松走入院中。
虞庭松走到木柜面前,抽出一个乌黑的匣子,转身放到木桌上。
“打开它。”
辛霍跟着照做,然后在匣子中看见一柄剑。
一柄非常漂亮的长剑。
剑柄上用极小的字雕刻了《道德经》第一章 ,剑身也不同于通俗的剑,而是有着细微的弧度。
将其放入光下,会发现它的颜色与辛霍平日爱穿的素衣如出一辙。
他爱惜地拿起它,用手抚了抚剑身。
身后传来虞庭松浑厚的声音:“这是为师送你的礼物,你为它起个名字吧。”
惊喜之余,辛霍脱口而出:“不染。”
“不染剑。”虞庭松点点头:“好名字,有何含义?”
少年的眼神中泛着光,却充满坚毅,仿佛世间没有任何能阻挡他决心的事物。
“我有凡尘不染心。”
言语间,他徒手劈出一剑,剑势越过房屋的墙壁,斩开了窗外的翠竹。
“我有长剑,破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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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霍没想过,不染剑出鞘剑指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虞落烟。
得到不染剑的第二日,他被虞庭松派出,检查齐云山地境内的结界。
也就是他刚拜入齐云山那日将他困于山林中的阵法。
接令后,他一人一剑走到阵眼,开始检查奇门遁甲的格局排序。
然而走动间,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
他下意识拔剑出鞘,回过身,将剑锋对准来人。
簌簌枯叶迎风落下,辛霍看清了她的容貌。
虞落烟。
拜师三年,他早已知晓她是何人——她是掌教人虞庭松的女儿,雷、风双灵根。因为有着天阴之体,所以镇守于齐云山方圆百里之内。由于人美又心善,山下的居民都称她为“道女仙”。
过往三年,辛霍不是没有重新回到初见之处,或是在境内寻找她的踪迹。然而每次都无功而返。
这是自初见后,他第一次见到她。
看着这张出落得比三年前更加艳丽的脸,辛霍再次不争气得看愣了。
虞落烟轻笑一声,语气中娇俏一如当年:“看来你修炼得不错。”
第9章 动心铃
辛霍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收剑入鞘,对着她作了一揖,全了礼数。
虞落烟凑近了些,逗他:“怎么不叫师姐?”
他已拜入虞庭松门下,而虞落烟的一身道法本领亦是跟着虞庭松所学。二人皆受一人所传,辛霍叫她一声师姐诚然合情合理。
但对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姑娘,他莫名张不开口。
看着他这副为难的样子,虞落烟手指绕着一缕碎发:“这样吧,你跟我打一架。赢了的话,就免去你这一声‘师姐’,如何?”
还有这等好事?
论打架,自他拜入齐云山后,还没怎么输过。
辛霍立时点头,拔剑出鞘。不染剑剑身寒光瑟瑟,给人不寒而栗之威,令人无端生惧。这副模样,简直做了十足的气势。
看着几年前连路都找不到的少年成长成如今这副模样,其中还有自己为他引路的功劳,虞落烟眸中带着赞赏。
下一刻,辛霍一剑挥出,剑光直冲她而来。
她站在原地,举起柔荑①般纤细的手,轻轻摇晃握着的法铃。
一道幽微的声音从她手中的法铃中传来。
这响声不同于寻常的法铃般厚重刺耳。
在辛霍听来,像是无人拜访的山野中,从石阶缓缓流下的清泉。亦像是浓厚晴光之下,逐渐融化的白雪。
一时之间,万籁无声。
铃声只短暂地轻响了一瞬,却砸在辛霍的心间,如拨动的弦声般绕梁,激起千层波涛。
辛霍微微睁大了双眼。
旋即,狂风刮过,巨大的威压施加于辛霍身上,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三步。
而满世界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那个瞬间,他脑中空空,只剩下一个念头。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她人如铃音,在此之前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却令他念念不忘的原因,是这样啊。
虞落烟和他对视,笑得明眸皓齿,如同天上落下的一轮月:“你还没在我手下过过一招。”
身上的威压撤去,辛霍终于得以动弹。他干脆地拱手:“师姐。”
还要接着说话的虞落烟被这一声尽数堵了回去。
少年和方才不情不愿的样子判若两人,变得乖巧万分,一口一个师姐:“我想去山下村落,听闻师姐对这一带甚有考究,不知可否请师姐帮我带路?”
抱歉了,师姐。
既然他已经认清自己的心意,便不可能再让三年不见这种事再度发生于他们之间。
虞落烟张了张嘴。
说实话,她真的很懒。
对于她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是天阴之体这件事,她本人其实非常庆幸。
天阴之体招邪祟,这事世人皆知。齐云山祛除邪祟,这事也世人皆知。
修真界到这一年代,世上已经没有真正的神仙,但邪祟却颇多。虞落烟武功再过厉害,也难保不会遭到暗算。
正所谓临山则阳盛,衰不惑焉。因此,虞庭松规定她此生不得踏出齐云山方圆百里之内。
虞落烟也乐得轻松,每日来无影去无踪,齐云山中的人都找不她。
可看着眼前的辛霍,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虞落烟扶额——自己捡回来的麻烦,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啊。
须臾,她点头应下:“那我明日午时在此地等你,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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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得知自己小师弟收到一柄好剑,特地慕名而来,想要观赏一下这柄“不染剑”。
他轻轻推开门,看见正在收拾包袱的辛霍。
包袱里几件素衣,几本旧书,还有一些钱财。
看上去这一趟他出去,是做好了在外宿留许久的准备。
“你这刚悟出永寒剑阵,就又要出去历练了。”暮云走上前看了看他收拾好的包袱,语气充满诧异:“这次准备悟点什么出来?”
背对着他的辛霍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去:“就是去山下逛逛。”
对于师弟在私下里对自己毫无尊卑这件事,暮云早已习惯了,因此也毫无指摘。毕竟几年来,他们的相处方式一直如此。
说到最开始,他们还是不打不相识呢。
“逛逛带这么多东西啊。”暮云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师弟,你骗鬼呢?”
辛霍知道他什么意图,甩开他的手走到几案边拿过不染剑,扔向暮云。
暮云生怕不染磕了碰了,赶紧上前伸手抓住它。
看着手中这柄剑,暮云眼前一亮,称赞道:“好剑!”
辛霍难得没有反驳他,看着他手中的长剑“嗯”了一声。
思绪却飘到远方。
当年他初入齐云山,拜虞庭松为师,虞庭松对他说,让他先学习道家术法。辛霍表面恭敬应下,但从小失去双亲,独自一人在世间摸爬滚打,又慕名一路来到齐云山,身上多少染了些江湖气。
每当他看见一些高手用手中的各种武器与他人比试时,心中总是充满向往。
更神奇的是,那些武器似乎与他感应。莫名地,辛霍总是觉得它们在召唤他。
所以他也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武器。
然而虞庭松却让他学术法。
叛逆如辛霍,他开始背着虞庭松拾起一些武器。剑、鞭、枪......凡是齐云山弟子有的,都被他借来练习了一番。
纸包终究不住火,很快虞庭松便发现了这件事。
虞庭松找到他时,他的心中多少有些忐忑。然而虞庭松还是用那副宽厚仁慈的笑容面对他,对他道:“让你练习术法,是为了让你领悟道家至高真理。待你何时破了元化境,我自会为你打造属于你自己的武器。”
当时他只庆幸虞庭松没有惩处他。
殊不知这话在一旁的暮云听来,却是虞庭松对他给予了厚望。
让辛霍去领悟道家至高真理,不外乎将整个齐云山的未来系于他一人身上。
后来辛霍也确实破了元化,但立刻便动身历练了。待他归来,已是元化中期,虞庭松才有机会将剑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