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抱怨声,虞磐神情倨傲地一步步走近。压根没仔细瞧周围的人和物,只盯着钟慈道:“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还没买好?”
钟慈这才后知后觉,忙道:“小郎君稍待,我这就买。”她将银钱取出来递给姜菀,同时伸手接过烫手的竹杯和装着点心的纸包。
姜菀尚未提醒她一句“小心烫手”,虞磐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竹杯抢了过去,咬着芦苇管子便狠狠吸了一口。
“小郎君当心烫!”钟慈吃了一惊,慌忙出声阻止,然而虞磐已经被热饮烫到了舌尖,不由得“哎哟”了一声,捂着嘴□□起来。
他恼怒之下,顺手便把竹杯里的热饮子往着钟慈的方向泼了过去,嚷道:“你这个婢子!存心烫我是不是?”
钟慈下意识去接,竹杯里面的甜汤溅了出来,正浇在她手背上,烫得她手腕一抖,低低痛呼了一声。
啪的一声,竹杯落了地。钟绍连忙上前握住妹妹的手,却见她手背上已经被烫红了。他眼底浮起怒意,望向罪魁祸首,沉声道:“小郎君随意乱掷,烫到了我妹妹。”
钟慈扯了扯兄长的衣袖,示意他不要与虞磐起冲突。虞磐却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道:“她不过是我府上的一个低贱婢子,我烫了她又能如何?倒是她烫到了我,等着回府受罚吧!”
闻言,钟慈双肩一颤,却只能低眉顺目道:“方才是我疏忽了,小郎君恕罪。”
钟绍见妹妹这般委曲求全,下意识想着她平日在徐府定然也是这样伏低做小,受尽委屈。他怒气上涌,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伸手便要去扯虞磐的衣领,一副要教训他的样子。
“阿兄!”钟慈死死拉住他,“他是夫人亲侄,夫人对他万分疼爱,不可惹怒他!”
“怎么?你不服气?”虞磐又如那日一般嚣张无比。
正在此时,姜菀缓步走上前,挡在了钟家兄妹面前,低头看着虞磐:“虞小郎君,又见面了。”
她微微一笑:“还记得我吗?”说着,她佯装不经意地动了动手腕。
钟绍罕见地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熟悉的声音如恶魔低语,虞磐瞬间便认出了她,不由得满脸提防地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别以为表兄命我向你道过歉,你就觉得能管教我了!”
“管教你是你家中长辈该做的事,与我无关,”姜菀顺手捡起摔落在地的竹杯,里面还残留了些冒着热气的液体,“小郎君,你为何要用这杯热饮子去烫钟小娘子?”
“是她先烫了我!”虞磐嚷道。
“她是无心之失。况且若不是你急着把杯子抢了过来,又怎么会被烫?而你因为被烫疼了舌头,便泄愤似的把竹杯往钟小娘子手上扔,是有意为之。”姜菀一字一句地道。对这个熊孩子,她实在是厌烦至极。
她上前一步,不顾虞磐的挣扎,一手攥住了他手腕,说道:“你难道不知这汤饮有多烫吗?”
虞磐挣扎道:“你——你要做什么?”
她晃动手腕,将竹杯缓缓倾斜。从虞磐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里面冒着热气的液体缓缓沿着杯内壁流淌,眼看着便要接近杯口,再顺势滴落到自己的手背上。当日那划过脸颊的锋锐触感似乎又再度出现,虞磐慌了神,死死盯着那欲坠未坠的液体,喊道:“你放开我!你敢烫我?”
他拼命想要甩脱姜菀,然而姜菀虽是女性,到底比他年长了不少几岁,制住他还是轻而易举的。
“怎么?你也知道烫?方才钟小娘子被烫的痛楚胜过这百倍。”姜菀道。
“姜娘子,快别这样了,当心......当心惹祸上身啊。”钟慈有些担忧,出言劝阻道。
在虞磐嚎叫出声之前,她手腕一翻,竹杯立刻放平,险些溅出杯口的热饮又安分地恢复了原状,时机把握得刚好。虞磐脸色青白交加,眼见自己又被她捉弄了一回,不由得恼道:“同样的招数使两次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就......你就直接烫我!”
姜菀微笑:“可是同样的招数对你用了两次都很有用啊。”她松了松手,泰然自若道:“直接烫你?我可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说对不对?”
虞磐抹了抹脸,咬牙道:“你等着,我回去告诉表兄,让他为我做主!”
姜菀的目光轻轻瞥向他身后不远处,很快收回,淡淡道:“徐郎君不是不辨是非之人,你以为他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虞磐恼羞成怒,只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可恨,三番两次多管闲事,同自己过不去。上回便是拜她所赐,自己被姑丈痛打了板子,趴了好些日子才恢复,后来更是被送到学堂,每日被迫读那些晦涩无聊的书本,再也不能同从前那样每日吃喝玩乐。
他怒从心起,眼看着姜菀要转身离开,下意识地便弯腰捡起地上的竹杯,恶狠狠地冲着她用力扔了过去。
姜菀没料到这孩子如此过分,忙后退了几步,却见一旁的钟绍奔了过来,挡在了自己面前。那竹杯正砸中了他肩头,发出一身闷响。
钟绍禁不住咳嗽了起来,钟慈花容失色,忙抢上前去:“阿兄,你没事吧?”
虞磐得意洋洋:“让你们在我面前耍威风,我非得——”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惊怒交加的声音:“磐儿?你在做什么?”
*
与徐望的寥寥几次交集中,姜菀只道他性情平和,对顽劣表弟极尽偏爱,时刻不忘为他找补。因而这一次,她有些惊讶徐望居然也会有如此恼怒的时候,甚至面容都因惊怒而微微泛红。
那一声怒吼让虞磐吓得身子一抖,辨清来人后下意识结结巴巴开始解释:“表兄,我……”
徐望疾步走过来,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情绪,沉声道:“你自己说,刚才做了什么?”
虞磐大约从未见过表兄这样疾言厉色,面上明显掠过一丝慌乱。他双手抓着衣角,很快便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命钟慈来买点心和饮子,谁知她笨手笨脚地烫到了我,还把饮子洒了。我只说了她两句,并未斥责。我也不知哪里惹恼了这位姜娘子,她竟要用装着热饮子的竹杯来烫我!我一时害怕,便不小心把竹杯扔了出去。”
这孩子小小年纪却有此番颠倒黑白的本事,姜菀叹服不已。她无声地笑了笑,没急着开口。
钟慈低垂眉眼,没有作声,显然并不敢与他争辩。钟绍胸口起伏,似乎想出声说什么,然而余光望见妹妹拼命冲自己摇头使眼色,便硬生生忍住了。
徐望半晌没说话,虞磐以为他信了自己的说辞,便讨好地笑道:“表兄,我们回府吧——”
“磐儿,从前我以为你只是稚龄淘气,本性并不坏,然而今日之事,你却谎话连篇,随意攀扯他人。”徐望面色凝重,语气透着失望。
虞磐愣住:“表兄......”
“枉我以为你在县学念了这些时日的书,心中总该明白些圣贤道理。然而你却对下人毫无体恤之心,还为了撇清错处而诬陷旁人。磐儿,从前是我太纵着你了,为你甚至多番在父亲面前求情,竟纵容出这样一个是非不分、满口谎言的表弟!”
他目视着虞磐:“方才我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分明便是你对姜娘子不敬在先,记恨曾经向她道歉之事,便借机泄愤,甚至用那样坚硬的竹杯去掷她。”
“随我回府,我会向父亲毫无保留地说清今日之事,由他给你个教训。”徐望疲惫地摆手。
“表兄,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告诉姑丈。”虞磐显然对此十分惧怕,方才的桀骜烟消云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徐磐纹丝不动,丝毫不为他的眼泪动容。他向姜菀深深躬身:“姜娘子,在下没能教导好舍弟,对小娘子多有冒犯。请小娘子安心,在下会尽所能补偿你。”
姜菀向旁边侧了侧身子:“不必了,我什么都不需要。郎君无需多言。”
徐望窒了窒,对上她这风轻云淡的态度,顿时觉得满腹歉意无处诉说。他默了默,转向钟慈道:“回府后,我会吩咐人为你上药。磐儿无礼,让你受委屈了。”
钟慈垂眸道:“多谢郎君体恤。”
徐望拽过虞磐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离开。钟慈同钟绍道了别,又轻声对着姜菀道了声谢,便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姜菀与钟绍留在原地,一时无言。钟绍眼底依然带着愤恨,手紧攥成拳头,抑着怒气道:“这徐家人——欺人太甚!”
他叹了声,颓然道:“只可惜我一介平民,根本无力与徐家抗争。我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积蓄,否则一定要把阿慈赎出来,再不让她在这样的地方受苦!”
夜色下,钟绍眼角似乎有微弱的湿意。姜菀深知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便只轻拍了拍他的肩。
他怔忡良久,方缓缓道:“姜娘子,我先告辞了。”
“你......还好吗?”姜菀望着他,“那竹杯砸中了你,你没受伤吧?”
钟绍摇头:“区区一个竹杯,无碍。”
“那你多保重。”姜菀道。
钟绍点头,转身走进了沉沉夜色中。
*
徐望所说的补偿,在第二日送上了门。
此时尚未到开张的时候。姜菀打开门,看着眼前的郎君,略有些无奈道:“徐郎君,您这是做什么?”
徐望先是向她躬身行礼,道:“替舍弟向姜娘子赔罪。舍弟无礼顽劣,让姜娘子受惊了。”
“舍弟被家父责罚后,如今无法行动,只能卧床,我便替他上门向你赔罪。言语太过单薄,这些薄礼聊表心意。”徐望恳切道。
他身后跟着不少几个仆从,手中都各提着些包装精致的礼物。徐望道:“不知姜娘子喜好,便随意挑选了些物件,只盼姜娘子能收下。”
姜菀道:“我那日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郎君不必向我赔罪。真正被他的举动所伤的其实是钟氏兄妹。”
徐望回答得很快:“钟慈的伤我已命人赏了药膏,钟家那边,我也派人去问候了,准备了些物件。这些是给姜娘子的。”
姜菀沉默半晌,道:“徐郎君,我当日便已说过,我不需要任何东西。郎君还是多花些心思在虞小郎君身上吧。”
“姜娘子,我只是想尽可能弥补舍弟三番几次的过错,望你成全,否则我于心不安。”徐望道。
姜菀对那些东西毫无兴趣,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她缓声道:“此事到此为止,郎君不必再说。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就请回吧。”
徐望和声道:“若姜娘子执意不肯收下,我也不好强求,只是还有一事,望姜娘子知悉。”
姜菀目视他,意示询问。
“姜娘子应当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当日之事,还请姜娘子勿向他人提及。”
姜菀微皱眉:“郎君此话何意?”
徐望道:“倘若此事传入了更多人耳中,三人成虎,惹得旁人有了误解,那便不甚好了。姜娘子既然说了此事到此为止,那么想必会说话算话的吧。”他语气依旧温和有礼,但字里行间却都透着不容拒绝。
姜菀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不过就是担心此事宣扬出去会坏了他徐家的名声。毕竟如荀遐所说,徐家多年来一直以知礼而闻名。徐望之父徐苍既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自然也很重视家族声名。
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徐郎君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介平民,如何敢议论贵府的事情?又如何有本事能让此事人尽皆知,从而令旁人对贵府产生误解?”
徐望温言道:“如果我所记不错,姜娘子似乎与沈、荀两位将军都交情匪浅?”
“郎君这是何意?难道你觉得我会把此事向他们二人添油加醋一番,以此诋毁贵府?”姜菀不由得反问。
徐望没说话,但神情却表明了一切。
姜菀淡淡道:“且不说我与两位将军只是点头之交,我的话根本不能在他们面前掀起什么波澜;即使我与他们真有交情,也断不会说起此事。我既然答应了郎君,就不会食言。郎君大可不必如此揣测我。”
徐望微低了头道:“我相信姜娘子不是这种人。方才是我冒犯了,还请姜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徐郎君,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放心好了。”姜菀面无表情地说完,向他微一欠身,转身入内。
徐望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关上,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卸下了满脸的淡漠,露出了近似无奈的神情。
一旁的仆从凑上前低声道:“郎君,送去钟家的东西被原封不动退回来了,钟家人坚决不收。不过钟家只是平民百姓,并无半分人脉,钟慈又在府上做事,他们必然不敢在外面乱嚼舌根。郎君尽管放心。”
徐望没说话,眉眼沉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那仆从见状,又道:“这姜娘子既然与沈荀二人都熟识,会不会......”
“罢了,”徐望开口道,“我相信他们的为人。数月前那桩事亦是他们撞见的,但他们并未向你们表明身份,事后也未曾暗自散布什么不利于我们的讯息,足以见君子之风。”
那仆从道:“的确如此。若不是当时我们瞧见了荀将军袖口独属于骁云卫的衣衫纹路,也不会认出那两人。”他顿了顿,迟疑道:“只是郎主那边——”
“父亲那里自有我解释,”徐望目视前方,“回府。”